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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的心

2018-06-15阿航

上海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长平

阿航

留白在小宾馆里足不出户待了两日,每天看武侠片录像带,看得头重脚轻,迷迷瞪瞪。在走廊过道上,留白碰见赵福莲和杨显微。这两人和留白不同县,隔壁县的。在餐厅吃饭时,留白和她们搭过几句话。留白了解到她们俩为亲戚关系,赵福莲是杨显微嫂子。赵福莲说,我们上街,你去吗?留白说,不是说了么,尽量不要出去嘛。赵福莲说,又不是坐班房,是个活人总是要走动的啊。

赵福莲在街角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她手势颇丰富,边说话边舞着手,做出好些动作。她打了个越洋电话,自然是打给她老公的,她手上的动作没了,脸部的表情有变化……赵福莲对杨显微说,磁卡里还剩点钱,你打吧,出境后这卡就不能用了。杨显微说该说的话你都说了,我就算了。赵福莲把磁卡塞到留白手上说,你给家里报个平安吧。留白说到的当天他已打过电话的。赵福莲说,你这个人真古板哎,打过了就不可以打了?留白给家里打电话,没说上两句便“叮咚”一声断了线。

那之后,留白和这姑嫂俩有了交往。他们爬上小宾馆楼顶,这儿有个废弃的小游泳池,杂草从破裂的瓷砖缝里顽强生长出来,有几株小草头上顶着细碎的花朵。他们坐在废游泳池的边沿,看远方的山峦,以及浮动的白云。赵福莲说,我出来前看过地图的,罗马和米兰距离不太远。留白说,那是的,毕竟是同一个国家嘛,不过,那意大利的地形,很像一只靴子哎,长度很长的。赵福莲说,罗马在中央,不远的。

熏风拂面,一时间他们沉浸于对远方未知世界的憧憬中。

留白点上一根烟。赵福莲说,你学会抽烟了?留白说,在工厂里,大家都是大老粗,不抽烟……被人瞧不起的。赵福莲点点头说,这倒也是。一会儿后,赵福莲带笑意问道,你在工厂里,是不是把什么都学会了呀?留白看了一眼赵福莲,他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一旁没说话的杨显微,像是明白了,她条件反射一般地迅速瞥了留白一眼,脸颊微红。

杨显微将目光停在了下头戳上来的一个树梢头上。

留白从杨显微的神态上猜出了一个大概。

赵福莲看看留白,又看看杨显微,说你们……懂我的意思了?那么留白我问你,你在老家有女朋友吗?

留白没说话,摇了摇头。

赵福莲笑着说道,我们家显微人不错吧?

杨显微自然急了,她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哇,扯那没用的干吗!

赵福莲道,好人有好报,一切都会顺的,留白你有没有觉得我这“福莲”的名字与佛有缘啊?

留白想了想说,是的。

类似的场景有过几次。应该说,赵福莲她对留白是欣赏的;而杨显微,她对留白是有点喜欢的吧,至少心里头是那样的。有次赵福莲说道,留白你要是待在罗马不自在什么的,你可以来米兰,有我们一碗飯吃,总不会饿着你的啦。杨显微说,我哥已经把店开起来了。

留白在意大利除了那位不咸不淡的远房堂亲外,别无他人可投靠。她们这般说,于留白来讲,自然是蛮暖心肠的。

一星期后,他们成行。

为什么要在这座边境小镇的小宾馆里待上个把多星期呢?原来,这偷渡团伙是有规矩的,那就是每趟必要凑齐十人以上。这里头有个经济核算问题,好理解。实际上到第四天时,人数就已经有九位了。头目不让走,说再等等。第八天上,有两位男人风尘仆仆地抵达,这样子便有十一人了。

负责这次带队的叫麻长平。他把大伙召集到一个房间里。普通的标间,涌入一堆人,显得十分拥挤。麻长平说,都找地方坐下,我说几点注意事项。有人掏出烟来,麻长平咳嗽一声说道,烟就不要抽了。

房间里霎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麻长平讲那些注意事项时,留白走了神。留白主观上肯定是想要把“注意事项”项项记牢的,但他就是走神了。那当儿,他觉得自己是待在一艘船上,有种漂浮感,而四围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大家放心好了……麻长平话要讲完了,他对今天所说的话小结道,这条线路,我们放出了不晓得多少人,无法统计,没有一趟走不成功的,出去年头早的人,现在都已经在欧洲发大财了……大家晚上一定要放心落胆地睡个好觉哦,明天才有精神头的。

不能不说,麻长平的话颇鼓舞人心,让人插上了理想的翅膀。

留白躺床上,脑子一刻没停,胡思乱想。事到临头,他到底还是有些心慌了。说来也是奇怪,当他脑子里头出现赵福莲的人影时,他的心便没那么慌乱了。留白挖空心思地启动脑子,让自己的脑屏中出现一幅画面:一条悠长的林间小径,赵福莲身穿裙子,从小径那头往这头走来,十分地轻盈,老走不到头的样子……留白长舒一口气,手心上的汗干了,他渐渐入睡。

第二天醒来,留白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赵福莲而不是杨显微呢?留白想了想后认为,许是“福莲”这名字在起作用吧。赵福莲说的没错,“福莲”这名字与佛有缘呢,能起镇静作用。

吃早餐时,留白和赵福莲、杨显微同桌。赵福莲问道,昨晚睡得好吗?留白说还行吧,后半夜睡着了。杨显微说,我们一个晚上……就没怎么睡,盼着天亮又怕天亮……赵福莲说,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留白觉得有点不真实。他是因为“看见”赵福莲才定下神的。而赵福莲本人,却紧张得一夜没睡好。这似乎说不通嘛。

赵福莲道,留白,我是拿你当兄弟看待的,我们两个女的……路上还要你多多照顾的噢。留白觉察到,有股热流从尾骨那搭儿涌上来,直抵脑门。留白咽下一口唾液说道,我尽量吧。

那是一个天高月小的夜晚。他们这拨人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悄无声息地从小宾馆侧门鱼贯而出,上了一辆面包车。

向导已经在车上,此人肤色黝黑,小个子,本地少数民族。

麻长平与向导交谈过几句后,车子上路。

车子跑出小镇,沿着一条小公路开去。灯火越来越稀少,到后头就没了。

留在留白脑子里最后的一抹灯火,是在一座寺院里。寺院建在山脚,高出公路一截,庭院里的蜡烛光清晰可见。

这个印象非常深刻啊。

车子开始爬山,崎岖的山路,窄、陡、弯道多。破旧的面包车老牛拉犁般地喘着粗气,累得半死。这样子持续有一个多小时,上头天幕宽敞了——应该是到了山上的一定高度了吧。

一会儿后,车子停下,车灯立马熄灭了。麻长平压低嗓音对大家说道,前头是个村子,我们不进村……向导先去看下,没什么情况就走。

向导下车没走上几步,他的人影子即被黑暗吞噬了。

几袋烟工夫后,向导如一条鱼从暗地里游回来,他打了个手势,大家依次下车,跟上他走。

向导打头,麻长平殿后,每人手执一根树枝削成的拐棍,走进树林子。这里头愈发地暗,漆黑一片,名副其实地伸手不见五指。此时走路,靠的已经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以及其他方面的触觉。

问题是走的还不是平缓的路,而是没路的山坡什么的。而翻过山梁往下走,也不好走,有些路段,只能连滚带爬滑下去……

行程中的其他就不扯了。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一位叫孙祖耀的男人,行走时掉到了坎下,卡在一棵树上,被向导和退伍兵出身的吴光达下去拉上,无大碍。第二件事,可说不算事儿。但留白认为这算事儿。留白他身体素质一般,平日没怎么锻炼,虽年轻,一路上还是走得蛮吃力的。爬坡时,有人揪住了他衣摆。这样子一来,留白不用说是更够呛了。

留白没有甩开那只手。那只手,下山的时候松开,上山的时候伸过来……如此反复。留白“拖重”前行,口干舌燥;而他的心头,却泛起了一阵阵漪澜。留白坚持没回头看(可能也看不清)。走在他后头的人是赵福莲和杨显微,这点明白无误。但是,究竟是哪一位揪住他的衣摆呢?

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留白从未解开过。

到了一处流水淙淙的谷地,他们停歇下来。此地树木相对不稠密,能见着天空了,那饼铜钿大的月亮,洒下了一层淡薄的光。有了光,人的感知随即恢复过来,原来周围全都是虫子的唧唧声呢;风吹过树梢头的哗哗声由远至近。

那位刚才拣回小命的孙祖耀,没顾得上喘匀气,便凑到向导跟前问道,那国境线……快到了吗?没等向导回答,麻长平抢先说道,早就过来了呀。孙祖耀问,那……那铁丝网呢?我们没有翻越过铁丝网啊。麻长平掏出香烟,一个个询问过去,会抽的丢一根,不会抽的接着问下一个……赵福莲说,也给我支吧。麻长平说,哦,我们南方人,会抽烟女人不多的噢。赵福莲说,压压惊呗……你说,那铁丝网是怎么回事呢?麻长平笑了,他说这崇山峻岭要都拦铁丝网,那还得了!我对你们讲哎,我们中国和缅甸关系铁,国界线很宽松的。

向导插话道,我们这儿的边民,做个小买卖或走亲访友的,相互走动方便得很。

所有人都喜出望外。一路上的辛苦,值了啊。

與此同时,那疲倦感阵阵袭来。人的精神一松懈,如堤坝溃崩了一般,浑身上下一丁点力气都没了。大家就地瘫倒,名副其实地“放心落胆”睡上了一觉。

就是到了缅甸这边了,他们还是不能大摇大摆行路的。他们避开城镇和乡村,仍然行走于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中。为什么要这样子呢?这个问题在事先,麻长平就已经讲过的。按他的说法(事实的确如此),缅甸这边治安不好,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多如蝗虫,一旦和他们遭遇上,身上携带的钱财不用说要归零了,而且男的得吃拳头,女的得遭强奸。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来自缅甸的政府军。缅甸的政府军,如若逮到偷渡者,必定是要将之遣返,亲手移交到中国边防部队手上。此乃惯例。

麻长平喟叹道,正因为缅甸和中国关系铁,他们才会对我们狠呐!

夜幕降临,他们在一处地儿过夜。

刚卸下沉重的双肩包,麻长平便问道,你们说说看,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在这儿过夜?吴光达说,这儿有水,水是生命之源呗。麻长平说,你答对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其实也是蛮重要的部分,你们再想想……大家面面相觑。

麻长平嘿嘿一笑说,这里头是有名堂的……

留白转头寻找向导——向导在不远处砍树——留白多少有点儿讨厌麻长平卖关子。他本想直接问向导的。

留白问道,向导在干吗?有人弱智一般答道,在砍树。留白问道,树砍来干吗?另外一人答道,树砍来派用场。留白再问道,树砍来派什么用场……麻长平不禁恼羞成怒,他说留白你是不是故意打岔?太不懂规矩礼貌了吧!

好几人发出笑声。

麻长平正色道,我这是在传授知识经验,是我这些年摸爬滚打得来的,你们当儿戏……你们太好高骛远了!

麻长平一如一只青蛙般气鼓鼓的。赵福莲笑笑说道,麻先生,留白只不过是个嫩头孩子呀,你跟他计较干嘛。麻长平脸色好转,他说,我不会跟他计较的。

赵福莲说,麻先生,你这个问题……我刚才想了想,就是不晓得说的对不对,如果说错了,你别见笑噢。麻长平来了精神说,你只管开口!

赵福莲说,这地方口子小里面大,应该说是既隐蔽又空旷吧,至于它的好处么,我想得还不是很清楚呢……

麻长平频频点头,他手拍大腿嚷道,福莲居士,你真是福莲居士呢……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聪明女人……你其实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了,说到那个点上了,我仅作补充一句,这隐蔽,是防止不可预测的意外,我们毕竟待在深山老林里是啵,又是别人的国家,不可预料的情况时有发生的……而空间宽敞,是为了防止野兽和毒蛇的侵袭了。

向导搭棚子,麻长平生火,其他人去附近溪潭洗澡。

溪潭不大,深不见底。

吴光达学麻长平腔调说道,福莲居士,你真是福莲居士呢……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聪明女人啊。赵福莲笑着说道,吴哥,我这人……是不是有点卖弄了呀,下次一定注意。有人说,你为什么叫麻长平是“麻先生”,而叫吴光达“哥”呢?这里头有没有名堂?赵福莲说,那要问吴哥了,吴哥,你是愿意我叫你先生呢?还是叫你哥?虽然月亮很小,能见度低,但谁都瞧出来了,吴光达一脸美滋滋的。

她们三位女的,是“全副武装”下的水。也就是说,她们是穿着原先身上的衣服下到溪潭水里的。现在,她们上来要换衣服了。有人便说道,你们只管换呗,这黑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见。赵福莲说,那可不行。另一人说,你们要是离开我们的视线,碰上野兽什么的,我们就没法子相救了噢。赵福莲说,不会的,你们肯定会救我们的。

三位女人往那头走了几步,站下犹豫了……那里头是个死角,可避眼目。但是,面对一派的黑洞洞,她们着实害怕了。

溪潭里的男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就有人问道,需要站岗放哨的吗?

赵福莲道,行啊。

一溪潭的男人,除吴光达和留白外,全都举起手来,他们嚷道,请把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我吧!

赵福莲道,你们别闹了……留白还是你过来吧。

向导搭起了两个棚子,材料为树干和一种类似于芭蕉的叶子,有模有样。棚子一大一小。向导说,男左女右,晚上方便可别走错哦。

麻长平燃起了一堆火,火光飘忽,茫茫黑夜一滴红,煞是好看。

接下来,向导在火堆一侧搭起一架晾衣杆。大家把洗过的衣服一一晾上。在火光的映照下,衣服上的水蒸气一缕缕冒上来。

留白坐于火堆旁,觉得这种场景让人着迷。

麻长平携带有一只精致的紫铜水壶,一只保暖杯。麻长平道,本人没有酒瘾有茶瘾呢。麻长平吃片饼干喝口茶水,十分惬意的样子。麻长平问道,你们……谁要喝茶就吭一声,我这可是上好的普洱茶哦。有人说又没有杯子。麻长平道,在这荒郊野外还穷讲究呀,本人虽然面黄肌瘦,但绝对没毛病的。有人接过杯子喝了两口,一抹嘴巴说道,喝热茶和喝冷水,真是天差地别啊!麻长平脑袋朝向赵福莲问道,福莲居士,你不喝几口?赵福莲说,我没喝茶习惯的。麻长平道,这你就不懂了哦,你说自己和佛有缘,我对你说,这喝茶和佛的缘分才叫深呢。

那天晚上,麻长平另有一个举止,让人觉得稍许意外。麻长平带上水壶烧水泡茶什么的,虽说名堂多了点,但尚属合情合理之范围。可他随身携带了一副三十二张的骨牌,这就有点不那么好解释了。大家吃过东西,正提了屁股要去棚子睡觉,麻长平在后头说道,哪位愿意留下来吗?陪我玩把骨牌九。有人站下转身问道,你带扑克了?麻长平道,正宗的骨牌,扑克牌不行,容易作弊……我这副骨牌可是老货呢,过去大户人家玩的。麻长平边说边从双肩包里摸出一只小布口袋,将里头的骨牌和骰子一古脑倒在一张旧报纸上。麻长平道,小赌怡情哪,吃饱喝足,物质享受过了,该当精神享受一下了啊。有几位敷衍道,明天吧,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今天困死了啊。

按照“路线图”,他们这拨人于第二天的傍晚,即可抵达那座小村庄。在小村庄的一户人家睡上一觉,次日搭乘交通工具(先牛车,后汽车)前往仰光。到仰光后,他们将搭乘班机经由德国柏林转机,飞往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当年匈牙利为免签证国家)。有了匈牙利这块东欧跳板,那么,一切都好商量了。届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奔前程,投奔你该去的地方就得了。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第二天的中午。

经过一夜的深度睡眠后,每人的精神面貌颇好,脸色红润,神清气爽,手脚麻利。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他们即出发了。

留白落下了几步,回头朝“露营地”张望。今天早上起来一看,昨天搭的两座棚子,别说有多好看了,绿盈盈的,棱角分明而规整,俨然如童话世界里头的一道景观。留白毕竟少见多怪,难免多看了几眼。

向导转过头催促道,跟上,天黑前要到目的地的哦。

向导是位不善言辞的人,可那天在路上,他却没少说话,人也较为活络。向导道,你们说,白米饭好吃吗?大家众口一致地说道,好吃。向导道,红烧肉好吃吗?这回大家整齐划一地叫道,好吃!向导道,我们加紧赶路,早到早吃白米饭、红烧肉,大家说好不好啊?大家吼道,好!吴光达说,我当兵出身,要不我们就来部队的那套吧,唱唱歌,唱几首嘹亮军歌,保证精神抖擞,能提速前进!

麻长平道,那不合适吧。

吴光达问,有什么不合适?

麻長平不语。

向导说,主要是万一被人听见,通风报信的话……要误事。

这的确是个理由。但吴光达脸上仍显示出了不爽和不屑的表情。

再说那位向导。前面提及过,向导是位做事比话语多的人。一般情况下,他做事前不解释,默默地去做,做完事同样不多话,不喜好宣扬……但那天上午他的情形,却不大相同,他变得喜欢说话,而且是和女人搭讪。

向导落下数步,凑近三位女人问道,你们想吃水果吗?那位瘦高个儿的梁秀彩扬脸反问道,你说什么……水果?向导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林子里头,本身就是个天然果园嘛,你们说好了,是要吃甜水果还是酸水果?

三个女人如白痴一般地欢呼雀跃。

向导跑进树林子,没多大工夫即采摘来一兜野果子。野果子有好几样,大多微甜带酸或微甜带涩。有一种野果吃了满口乌牙,形同大烟鬼;有一种吃过后则“口吐鲜血”,十分地骇人。

男同胞很快加入了行列,在向导的指点下,辨识野果子,狼吞虎咽吃野果子。树林子里头,充盈着不尽的欢声笑语。

当事情发生之后,留白脑子里头常会回忆起这一幕。

留白没法子弄明白这些事情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联,或者冥冥之中,是否当真有个什么物什在掌控芸芸众生的?但诡异的气息肯定是有的,看不见摸不着,它弥漫于空气之中。

接近中午时分,他们遇到了一条溪流。对于溪流的出现,向导自然无一点意外了。向导曾说过,这条线路他跑了不下五十趟。对于这一带地形,他早已烂熟于心,哪儿有条沟壑,哪儿有道溪流,以及方方面面的地貌慨况,他均胸有成竹的。然而今天,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这溪流膨胀了,水的流量增大了……许是前几日这带下过暴雨的缘故罢。

大家还是累了,一见眼前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溪流,索性一屁股打在地上,七嘴八舌说到吃饭时辰了,吃点东西再作计较吧。向导恢复常态,他闷声不响地往溪流的上游走去,山势陡峭,但见他猿猴样地攀爬了上去。没多大工夫——也不晓得他是怎么下来的——向导走到了大家跟前。向导说,我再去那头看看。

向导回来说,底下有段树木横在溪道上,可以过人。大家抬起屁股跟随向导往底下走。到了那里,大家看見有截七八米长度的树木卡在溪流乱石堆里。有人不无担心说道,那木头一半在水里,水流这么急,怎么过得去噢?向导照样没开腔,他三下五除二下到了坎下。

向导踩在那截木头上试了试说,不会滑动,我先过。说着向导身轻如燕,蜻蜓点水一般地就过去了。向导在溪流那边说道,没事,一个一个来吧。

溪流这边,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不决。底下的那截木头,因卡在岩石缝里,牢固该当是不成问题的。但至少有一半木头吧,是戳在水下面的,水流湍急,浪花翻滚,令人眩目。

片刻后,吴光达一拍胸膛嚷道,让我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谁叫老叔公是当兵人出身呢!吴光达“胚架”大个,他铁塔一样地往前移动,顺利过去了。

这个头一开,便有人接着跟上了。

向导对每位过“独木桥”的提醒道,朝前方看,别看底下。

杨显微小腿肚子发抖,一脸冷汗——这样子就出事了。如同慢镜头似的,随着杨显微的一声尖叫,她的身子缓慢地倒向了水里——眨眼间——她即被白哗哗的水流给覆盖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福莲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留白当时脑子尚算清醒,他拔腿就往下头跑,跑出十多米吧,他看见了杨显微的头发在水面上半浮半沉……这儿的水势没那么凶猛了……留白拢嘴大声喊道,显微,有根树根,就在你前面一点点,你抓住它……杨显微死命一蹬,仰起脸,眼睛仍紧闭,嘴巴似乎仍在“咕噜”吞水。她无意识地张牙舞爪……倒是让她阴差阳错地抓住那根裸露在外的树根了。

眼前的难处是那地方下不去,是处峭壁。向导跑过来看上一眼,说得从上头下去。向导边往上头跑边脱去衣裤,动作紧凑麻利。向导从那截木头的位置下去(仅那儿有个缺口),蹚入水中。向导一下水,大家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向导入水时,但见他嘴巴咧了一下,而后打了个趔趄。向导说,吃岩刀了。所谓“岩刀”,指的是锋利的石头,向导的脚怕是踩到锋利的石头上了。麻长平赶忙问道,要紧吗?向导朝岸上的人笑笑,没有作答,但似乎又回答了一切。留白凭空就看见了一丝丝红色液体随了水流往下游飘去……不过,他当即便想到了,水流如此奔腾不息,水量如此充沛,难道能看得见血吗?

留白跑回原处,见杨显微仍然老样子,死死抓住救命树根,身子漂浮于水面,略有下沉样子。留白凑近瘫倒在地的赵福莲耳旁说道,没事了,向导马上会过来救显微。

当时,留白可说是目不错珠地盯在杨显微身上。故而,对于向导是怎么“消失”掉的,他一无所知,一头雾水。

大概有个一两分钟吧,有人突然嚷道,向导人不见了!留白抬起脸,眼睛往溪流上扫,溪流上当真空空如也,除了翻滚的水浪还是翻滚的水浪。

片刻沉默过后,麻长平问道,向导人呢?

吴光达用见多识广的口吻答道,玩了呗。

麻长平将信将疑语气问道,玩什么?

吴光达道,捞鱼呗,说不定我们中饭就有鱼汤喝了哈。

足足十分钟过去,向导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赵福莲再次瘫倒,她这次是软绵绵地跪在了地上。赵福莲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妹妹啊……赵福莲那对哀伤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面上带过。留白脊背发凉,他认定赵福莲的眼睛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

留白事后想,自己当时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和胆量啊!留白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但另一方面,他的性情中又有一种可说“浑然天成”的东西。或许,正是他身上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得他站出来的吧。

留白说,莲姐,我去。

留白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个缺口处。留白一点没慌乱,他有条不紊地脱下衣服和裤子,并褪下了手腕上的手表。留白没有如向导那样蹚入水中,而是直接扑了进去。借着水流的冲力,没两下子,留白即到了杨显微身旁。

留白镇定自若,他试着拿脚尖踮了一下,居然水只到齐胸深。留白托住杨显微,用一只手使劲划水,两人鸭子一样移动。压根儿谈不上有何惊心动魄,连让岸上的人吊一吊心都没有——他们轻轻松松地上来了。

大家的心情依然是压抑的。但到底杨显微上了岸,人们的脸面柔和了许多。赵福莲和杨显微紧紧地搂抱作一团。杨显微抽泣;赵福莲笑一声哭一声,一惊一乍。

吴光达拍拍留白肩膀说道,你小子看不出来嘛。

有人接腔道,这叫真人不露相哦。

麻长平哭丧着脸从那头走过来,他说这下可以肯定了,外头那里……是断崖,有支瀑布……向导他太麻痹大意了啊。

向导这位“大山之子”,没料想竟在小水沟里翻了船。

孙祖耀讲了句良心话,他说向导好人哪,默默做事,走前还教了我们怎样认野果呢。

有人轻飘飘说道,认识野果用处不大吧,这辈子谁还再来这深山老林哇。

麻长平道,话不要说满了……有些事可不好说的哦。

吴光达道,我提个建议,我们全体对向导默哀三分钟吧。

大家自觉地站到溪道旁,列成横队,垂下头颅静默。

留白的担心成了事实。虽说,那层纸仍未捅破,麻长平也强撑在那里,该干吗干吗的,担负起了领队和向导的双重责任。但事实摆在那里,当天晚上他们没能抵达那座村庄。

在一处“符合露宿条件”的地儿,麻长平道,我们在这儿过夜吧。

说来也怪,一路过来,竟没人问过麻长平认不认得路。这或许是出于两种原因,一种是对麻长平的信赖,麻长平不是隔三岔五带人过来的么,他理应认得路的,就没必要多问了;另外一种,是已经明白麻长平不认得路的。但是,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山老林里,麻长平可说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哪怕他并不靠谱——可总比完全“见底”强吧。既然心里还抱有那么一丝丝不成希望的希望,那就让这一丝“希望”存活下去吧。

现在,他们要在这儿过夜了——而不是在那个有“白米饭、红烧肉”吃的村庄里——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麻长平道,我们今天,有没有走冤枉路啊?麻长平道,是走冤枉路了,本来翻过那边那座山是对的……没事,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呗。

棚子是没人搭了。麻长平照样生起一堆火,泡茶喝。

有两人不晓得是出于何种心态(是讨好麻长平?),提头道,麻长平,你不是带骨牌了么,玩几盘呗。

麻长平道,也是,山里夜头长,玩几盘就玩几盘啦。

留白和其他人正要离去找地儿躺下,那两人中的一位把他叫住,说留白你凑个脚吧。麻长平说他小年轻,就别叫他了吧,可以空一门的嘛。那人道,空门没人抓牌玩不爽的。

玩骨牌九,留白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还有点小贪头的呢。留白在工厂里,抽烟喝酒学会了,骨牌九也学会了。他们工友之间赌的是饭菜票,赢了端两碗肉吃,满嘴油腻腻的;输了买两毛钱小白菜下饭,清汤寡水的。

麻长平舞着手再三强调道,我们娱乐、娱乐,消磨时间为主,不要押大了哦。然而赌博这等事儿,是不太好控制的。尤其是输的一方,脑子里头顽固不化地想着要翻本,不知不觉之中,就渐渐押得大了。

自然是庄家麻长平赢了。

留白输最少,一张百元美钞没了。留白肯定非有钱的主了,他身上共有三百美金,是凭护照去银行兑换来带在身边以应急用的。现在其中的一张被麻长平收入囊中了。

留白仰天躺在草堆上,无比沮丧。

第三天上,有人所带干粮吃完了。他们开始采摘野果充饥。

而他们仍在山上打转。每一座山皆大同小异,巍巍然庞然大物,森森然树木茂盛,要翻越过去需花九牛二虎之力。翻越过来了,眼前横亘着的还是一模一样的大山。在高处放眼望去,大山波浪般起伏,连绵不绝。此等情形,叫人绝望!

第四天上,赵福莲她们没吃的东西了。赵福莲和杨显微,均为弱女子,背不动,双肩包里塞的食物比较少。好在她们吃的也少,才坚持到了第四天。

杨显微自从那天落水受惊吓后,身体一直病怏怏的,有气没力。赵福莲愁眉苦脸,她对留白说道,显微身体虚弱,如再没东西吃的话,怎么得了噢……留白背包里剩下最后一筒月饼,他拿出两只……赵福莲伸手接时,他却将左手的八只递给了她。

第五天上,几乎所有人都“弹尽粮绝”了。

这天午后,他们翻越过一座山,没走上几步——看见对面山的半山腰处,有幢黑乎乎的屋子!大家如同打了鸡血针似的兴奋不已,一张张缺少血气的脸面上泛起了红光。

花了两个来小时,他们抵达那幢屋子。

毕竟是人间烟火的地儿啊!那流水声听来是柔和的、亲切的;鸟语之啁啾,清丽、清新,带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山上树木密集,但那都是疯长的野木,让人望而生畏——而这儿的庭院里,长着两株分明为人类所种植的板栗树(可惜树上没栗子)。这样子一副格局,其居家的气息无疑是浓郁的了。

可屋前屋后没见人影。没人不打紧,有吃的东西就行,但吃的东西也没有。他们急不可待地搜遍了屋子每个角落,连灶前的灰烬都翻了一遍,弄得满屋子尘土飞扬……到头来,竟没寻到一粒粮食。

这户山民搬迁时,把所有吃的东西都带走了。

附近有开垦出来的山地,杂草已齐腰深了。大家一窝蜂地跑过去。他们拿脚猛踩一气杂乱无章的野草,在坚硬如铁的地皮上用手刨、用木棍撬或操起其他什么物什,寻找落在地里的一切能填肚子的东西,收获甚微。吴光达将一颗业已长芽、发绿的小土豆丢进嘴巴里,咂嘴道,这是大猫(老虎)吃只蝴蝶呢。

晚上,大家住在屋子里。留白另辟蹊径,睡在屋子边上的棚屋里。这座由茅草搭建的棚屋,先前想必是关畜生的吧,有股淡淡的牛粪气味。在那个时辰里,留白竟觉得连牛粪的气味都是好闻的,好像与粮食也有搭边似的。

棚屋已坍塌大半。留白缩于靠岩墙的一侧,上头的茅草刚好可将身子覆盖住,不用吃露水。

说来真是造化呢。留白夜半翻身放屁时,被一个物什硌了一下……他自然就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了。半睡半醒的留白受本能驱使,心里想:要是个吃的东西那该多好哇!于是,他顺手一摸,摸到了个扁圆家伙。留白猛地一激灵,弹簧一样地弹了起来。

还真天上掉馅饼啊!

留白双手捧起那只沉甸甸的金瓜(南瓜),浑身筛糠一般地抖个不停。这只金瓜的瓜蒂上,尚连着枯萎的瓜藤。按推测,山民在棚屋旁边栽种了金瓜秧,瓜藤爬上棚屋屋顶,昂首怒放金黄花朵,结果累累。山民搬迁走时,这只金瓜要么还未生成,要么顶多拳头般大小,被忽略掉了。金瓜越长越大,压垮了棚屋(也许没那么厉害吧),落在了棚屋里头。这只金瓜皮相完好,没有破损,没有腐烂。这许是金瓜刚好掉落在草堆上,再加上没有风吹雨打的缘故吧。

留白饥不择食,他捧着金瓜二话不说即啃吃起来。金瓜里头那些丝丝缕缕叫瓤子什么的物什、连同金瓜籽,留白全没吐出来,一古脑地吞进肚子里去了。留白心想,这叫吃蛇不吐骨,彻底干净呢。

吃了一半光景,留白喉咙突然被东西卡住了似的,不蠕动了。留白的眼前走出兩个人影儿——不用说,这两人便是赵福莲和杨显微了。

留白放下剩余的一半金瓜,拿袖口抹了一把嘴巴。留白从棚屋出来,睁大眼珠朝远方眺望,以为能寻找到天边的朝阳冒顶,屁都没有。这时他才想起抬腕瞧夜光表,早嘞。

早上,大家陆续爬起,几乎都挂着张苦瓜脸。麻长平来回走动几步,他显然在搜肠刮肚寻找词儿。麻长平道,我已经把话对大家讲明了,讲清楚了,我们目前……迷路了……我们待在原地不动是个死,走也是死……但走的话,那死的比例要小,活的比例相对就大了,世间的事情说不定的,古人还说嘛,柳暗花明又一村,对了,只要碰到有烟火的村子,我们就可以吃饱饭,吃饱饭不就有办法了么。

有人说,主要是走不动了呀。

另一人说,我两天只吃几颗野果,肚皮贴到后背上了……实在是没一点力气了啊。

麻长平道,要不这样吧,今天我们集体行动,能走多少算多少,我是这样子想的,既然这里有幢屋子,总不是孤立的吧,不可能一户人家单独住这儿的吧,说不定旁近就有其他屋子的……要是运气不好,今天没碰到人,明天、明天我们另作安排,分头出去找,走不动的人留在大本营,那样成功的概率要大一些,你们认为这样子行吗?

有几人说也只能这样了啊。

麻长平发觉在场的人少了,便问道,那赵福莲姑嫂、还有那个留白,人在哪里?

留白和赵福莲姑嫂,躲在附近的一片树林子里头吃金瓜。严格来讲,是赵福莲和杨显微在吃,留白望风,留意着屋子这边是否有人过来。

一大早,太阳刚露出一层橘子皮样的光芒,留白便去找她们了。赵福莲坐在山民丢弃的一只三条腿凳子上梳头,练瑜伽似的姿势。杨显微躺在乱草堆上,面色苍白,发丝枯黄。留白低声说道,我在左边树林等你们,有吃的东西。

留白将半只金瓜掰作了数块。赵福莲和杨显微过来,一看是生金瓜,有点儿失望。赵福莲道,这金瓜不烧熟,怎么吃噢。留白道,保命要紧,金瓜营养好着呢,快吃吧。赵福莲道,我晓得留白你是一番好心,是从口嘴里省下给我们吃的……赵福莲边说边拿起一块金瓜咬上一小口,说甜丝丝的,蛮好吃。杨显微拿过来吃,吃得津津有味。楊显微吃了金瓜后,面色渐渐走红,眼珠子灵活了不少,不再是白的多黑的少了。

这第六天的行程,毫无名堂可言。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他们这拨饿着肚皮——早先又没经过“野外生存”训练的人——拖泥带水的能走出几步路呢?范围相当有限。既然身在弹丸之地内,那奇迹自然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对赵福莲和杨显微来说,她们在今天的路上,还听了一箩筐闲言碎语,受了半肚子的气。

孙祖耀饿得差不多只剩半条命了,但他的嘴巴还是没空闲,不饶人。孙祖耀道,有些人……就是害人精,碰到这号人,不晦气也得晦气……

孙祖耀一提头,便有人接嘴道,是啊,我们今天落到这步田地,生死未卜,不是我们自己前世作孽的结果,而是人家作孽连带上我们了啊。

孙祖耀挑明道,要是向导他不被人拖下水丢了命……我们早已乘上飞机了,就是还没上机,人也早在仰光小酒咪咪了。

杨显微气得脸色铁青,要哭的样子。

赵福莲低声对她说道,别理他们。

这话被孙祖耀听见了。孙祖耀道,是啊,不理睬最大是啵,连声道歉都没有,这做人做得太自私了吧,太没道德品质了吧,我把话讲明哦,我就是做鬼……也要拖个人垫棺材的!

赵福莲脱口说道,你们不能……怪我们头上的,谁诅咒人谁不得好报!

这时,那位从未见他说过什么话的周鹏开腔了,他说情况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了,让人发下牢骚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本来,留白他想帮腔赵福莲几句的,他嘴拙,一时还没想出妥当词儿,不晓得怎么说好。现在周鹏开口说了话,事情便有所不同了。

说句实话,在这拨人中,如果说有让留白畏惧的人的话,那么,此人非周鹏莫属了。

周鹏不苟言笑,面无表情。而且,他并非浙南一带人氏,属“外省人”。浙南一带往往把所有外地人统称为“外省人”,这里头包含有生疏、冷漠和无从捉摸的意味。

不过在这里,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周鹏是和吴光达一块儿来的——他们俩也就是最后那天抵达的那两个男人。吴光达为浙南人氏,这就有了某种关联了。

在这里,有关麻长平的“牌局”,也得拿出来说说。

留白本人,自那天输了一百美金后,他就不敢再碰了。况且,当有人叫留白凑个脚时,麻长平也会说道,别叫他了,嫩头孩子输了要跳崖的。

留白没参赌,大致情况他还是晓得一二的。麻长平这个坐庄的,赢为大面,输时输不多,赢时赢大把。参赌的人常有换动,今天这几位,明天那几位,反正夜夜都能凑齐的。谁输谁赢,第二天看脸色最清楚,一目了然。脸色灰暗,昨晚必定输了;脸色泛光或故作常态状的,不是赢了就是本保牢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打赌没输就算赢了。因为,免费让你娱乐了呗。故此,能够保本并非易事啊。

到了第十一天上,参赌者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金器、手表之类,以及内兜里头的外币等等,差不多全数归到了麻长平手中。

“牌局”自然而然地告一段落。

这桩事儿出奇不出奇?肯定出奇啦。但晓得这里头的田螺内底弯后,又不足为怪了。原来,麻长平是用食物来引诱他人参赌的。据说,麻长平的双肩包里,码实了压缩饼干。参与“牌局”的人,可以分到几片压缩饼干吃。在饥饿的日子里,所谓金器、纸币什么的,乃身外之物也;压缩饼干才是硬道理啊。

有关“吃”的问题,这里头有个秘密,留白一直蒙在鼓里(后来他知晓了)。麻长平用压缩饼干引诱他人打赌,参与打赌的人有压缩饼干吃,这点留白是晓得的。留白当时不晓得的是,那些没有参与打赌的人,他们同样也从麻长平那里得到压缩饼干了。没有参与赌博的人,除三位女的,另有吴光达和周鹏。麻长平分别给他们压缩饼干,说饼干不多,没法子都给的,就不要对别人说了哦。

吃到饼干的人,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会对人讲呢。故此,他们人人都做到了守口如瓶。

唯一没有压缩饼干吃的人,只有留白一个人。留白事后分析,这大概与他曾经赌过后来又没赌的情况有关吧。因为,具备这种“特殊情况”的,只有他一人。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那几天日子里,留白打死了一条蛇——足有四斤多净肉呢。

那天,三个女的踅入一处树林子小解。留白照例“站岗放哨”。突然,三个女的提着裤子没命地逃出来,嘴上嚷道,蛇、蛇……留白一听到“蛇”这个词儿,心花怒放!在饥肠辘辘的当口,“蛇”简直就美味佳肴的代名词啊。

对于打蛇,留白是有点小经验的。他当年在工厂下乡修机器时,田头地角常有蛇碰到。而每次碰到蛇,留白犹如一只好斗的小公鸡,羽毛竖起,精神焕发。留白手执柔韧适度的树枝条,穷追不舍,非把碰见的蛇打死不可。打蛇的技巧,叫打蛇打七寸,其实也就是蛇脖子那搭儿了。只要拿树枝条在那儿轻轻一抽,蛇即动弹不了了。

剥蛇皮的程序是,先将蛇头钉在木板上,再拿刀子围绕蛇脖子划上一圈,然后就可以把蛇皮利索地拉下了。褪了皮的蛇特别干净,泛着青白色的幽光,只有一溜肠子什么的,用手指一撮,即拿下了。里头的蛇胆,可不能丢哦。据说蛇胆具有“清火明目”之功效,故而留白每回都將蛇胆和白酒混合了生吞下去(白酒消毒,可杀死寄生虫)。

蛇肉的美味,妙不可言。

人家是怎么做蛇肉的就不去管了。留白的方法是将剁成一段段的蛇肉放清水里煮,搁生姜、大蒜,同时放上一把米。搁生姜、大蒜为去腥,好理解,但放一把米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放米是测试蛇肉是否有毒的土方法呢。煮烂的米如变黑了,那就说明这蛇肉是有毒的,不能吃。

煮蛇肉的那锅汤奶油似的,稠糊,相当地鲜美,据说对皮肤大有裨益——那就先喝上一碗呗。煮熟的蛇肉拿来炒,爆炒几分钟,而后浇上酱油、黄酒,以及放少量的糖。盖上锅盖文火焖透。香气飘溢出来,挡都挡不住,冲出屋外,街坊邻居啧啧称奇,纷纷高声问道,这户人家烧什么好吃的哇,这么香,香死了!

那天的情形,自然天差地别了。留白将蛇切成几大段,拿树枝戳住放火上烤,连盐都没一粒。但那个香气仍然不得了,是一股子的焦香味,直扑鼻腔,经久不散。

三位女人一直没走,她们饶有兴致地看着留白忙乎。留白将烤熟的蛇肉递给赵福莲,赵福莲含笑摇摇头;留白递给杨显微,杨显微摆手说我不想吃;留白递给梁秀彩,梁秀彩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我不敢吃。现在看来,留白实在是个大笨蛋呢,简直傻透了!他当时怎么就没多打几个问号呀?要是她们饿着肚子,面对这香喷喷的蛇肉,能装矜持么?能假斯文么?原来她们是吃过耐饿、管用的压缩饼干的啊。

第十二天,他们终于见到了人烟——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子。

麻长平说,今天我做东请客,请大家饱餐一顿……不容易啊这段日子,居然没饿死一个人……真的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啊!

麻长平拿赢来的一件皮袄和山民交换吃的。麻长平会这边的话,交流不成问题。山民摇头道,这儿天气热,这衣服不能穿的。麻长平道,这皮袄是小羊羔的皮做的,又轻又软又暖和,可值钱了……另一位山民将皮袄拿过去穿在身上,一会儿便热的面红耳胀,额门汗星子点点。他说太热了、太热了,气都出不来,不能穿的。麻长平说,这么薄的衣服这么热,说明这皮袄保暖性好呀,我对你们说,这皮袄你们穿可惜了,这山里头穿给谁看哇……赶集时,你们把这皮袄拿到集市去卖,保证能卖个好价钱,我不瞒你们说,这皮袄值一头牛的价呢!

值一头牛?三位当家的男山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开了。

山民焖一大镬米饭,煮烂一只从盐缸里捞出的野猪头、附带四只野猪蹄。野猪头和野猪蹄子的毛没刮干净,黑不溜秋的。但那顿饭,还是吃得热火朝天。不论男女,嘴角全都淌油,喉管快速上下蹿动,为肚子里头的胃囊源源不断地输送原材料……那位赌输皮袄的家伙,吃噎住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麻长平拍他后背,使他缓过气来。麻长平道,你那天把皮袄押上,我就不要嘛,在这热带背着一件皮袄,还不是神经病啊……没料到今天派上用场了。那家伙道,我这皮袄……值三千、三千人民币呢,我老婆买给我带到……带到欧洲穿、穿的啊……大家吃得肚子鼓圆圆的,有了精气神——他们发出潮水一般洪亮的大笑声。

本来,麻长平和那三个山民商定妥的,麻长平给他们一块手表(照样是打赌的战利品啦),他们负责把他们带到通公路的地方。到了夜里,那三人来找麻长平,说手表不要了。其中一位说道,我们山里头有的是时间,用不着手表来细算的。麻长平用三寸不烂之舌,又说了一通把手表拿集市卖的话,说这手表值两头牛呢。但这回失效了,三位山民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非常坚决地说道,手表我们不要。

麻长平抓了两下头皮,问道,那你们想要什么呢?说来听听。

三位山民互相看了一眼,紫黑脸膛难能可贵地现出一丝害羞样子。其中一位说道,我们……我们想尝个鲜么,这么鲜嫩的女人三生三世没见过的……就是、就是想和她们睡上一觉嘛。

麻长平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他问道,你是说……你们想和那三个女人睡一块儿?三个男人鸡啄米般点头道,是啊、是啊。

麻长平修养性高,倒是不恼不怒,他笑着问道,你们老婆都在……这怎么可以啊?

一个男人说道,我们老婆没事的,她们不管的。另一个插嘴道,她们要敢管,那还不把她揍扁!

麻长平到底不爽了,他斩钉截铁说道,这是不可能的!

三个男人又相互看了一眼,其中那位眉毛浓黑的说道,那我们不带路了,我们不带路,你们走不出去,在山里被野兽吃掉。

第二天麻长平叫他们做饭,他们装聋作哑。三个男人,一个抬头看天,嘴上嘀哩咕噜的,大概是说天要下雨或天要出太阳的意思吧;一个把自家的老婆孩子往家赶,同样嘴上嘀哩咕噜的;一个赶羊,没说话。麻长平见状,摇头叹气,他不得已从兜里摸出一枚金戒指。麻长平搭住那个赶羊男人的肩膀,捞起他那只板刷样的手,硬是将金戒指套进了他胡萝卜般粗细的手指头上。恰好一片小阳光打过来,金戒指闪闪发光,耀眼得很……赶羊男人的胳膊一如注了铅,沉甸甸的。他的胳膊不胜重负无力垂下后,紧接着,他又拚出吃奶的气力将之抬起来。黄金的光芒可真称得上万丈光芒啊——瞬间,这个三户人家的小村子如同扯过了一块火烧云——遍地金黄色。

山民照样烧了一大镬白米饭。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他们杀了一只羊,是由那个赶羊男人掌刀宰的。

麻长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显得十分吃力。他懒洋洋地问大家道,我麻某人……做人做到这份上,应该说对得起大家了吧?有几人竖起大拇指说道,麻长平好人哪,够仗义!麻长平接着说道,这两天,我们把肚子吃饱,把油水添足,把身体养好……接下来,还得我们自己找门路啊。

昨天,当大家听说山民愿意给他们带路,大家的心情别提有多欢快了!当时麻长平说道,山民说了,从这里到通路的村子,顶多一天半时间就能到,我们……就要熬出头了。

可是到了昨天夜晚,情况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当时三位山民离开后,麻长平即把事情一五一十对大家说了。没等大家议论开来,麻长平便咬紧牙关说道,这怎么可以呢,三位女同胞虽说和我无亲无故,但我既然来带这个队,我就要负责到底的,再说了,大家乡里乡亲的,如果发生这种事,叫我以后回去哪有脸面见人呐……所以我一口回绝了,根本没有商量余地的!

当天晚上,发生了一场肉搏战。

应该说,从一开始麻长平他就已做了预防措施的。到的那天,麻长平即对山民提出,叫他们腾出一幢房子让他们住——不与他们住一块儿。山民同意。这幢房子楼上,一大半堆放杂物、木柴及农具,还有两具白木棺材;另一小半,是为粮仓。麻长平安排三个女的睡楼上粮仓背。三个女的上楼看见两具白森森木棺材,吓得失声尖叫。麻长平道,棺材是木头做的,难道你们害怕木头?梁秀彩说,可……它是棺材呀。麻长平道,将就一下,我们男的睡楼下,楼上安全。

没想到的是,那三个狗急跳墙的男人,在夜幕的掩蔽下,搬来一架梯子,从外墙爬上来,通过窗口进入到了楼上。

三个女的一字排开睡在粮仓背上,身上盖着自己的衣物。夜阑人静时分,她们睡得正香甜。三个男人依次站在三个女人跟前。夜色漆黑,他们看不见她们的脸部细节,只能辨识出一个轮廓,但这已经足够了。况且,这些女人身上的香气、肉味,都是他们老婆身上所绝对没有的——肉香扑鼻啊。

三个男人真是陶醉了,迟迟没有落手,他们忘乎所以……这时,其中一个女人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梦话,把三个男人吓了一大跳,同时也给他们提了个醒,时不我待该动手了。

他们事先商量过的,同时出手,拿破布塞入对方口中,再扭转双手,用绳子给绑上;双手绑上后再绑双脚,这样就成一条冬瓜了,可以任意、尽情享受了。

然而,他们还是失算了、失手了。那塞入布团、扭住双手,包括绑上双手,都是可以一气呵成的;但绑上双脚的活儿,就没法子连贯了……三个女人不用说拚了老命挣扎了,两只脚乱踢乱蹬,弄得粮仓板咚咚响。

楼下的男人听到响声,接二连三地坐了起来。麻长平最先反应过来,他说不好,楼上出状况了!留白年纪轻,睡得最沉,醒过来也最晚,但他一根筋,一听麻长平说楼上出事了,他立马利箭一般地射出去,第一个跑上了楼梯。

楼上三个男人并没乱套,他们实施第二套方案,由一人拿把砍刀守住楼梯口,另两人该干吗干吗的。

穿條三角裤头的留白勇往直前,压根儿没在乎暗地里有道咄咄逼人的寒光。正当那道“寒光”劈将下来时,留白被身后的麻长平扯住了小腿肚子,随即他顺着楼梯滚落到了地面上。

跌落时,留白的脑袋碰到了楼梯旁,砸出了一个大包,眼前五角星直冒。留白一点力气没有,试了几回都没法从地上爬起。陆续有人跑上楼去,楼上的打斗声此起彼伏,后来听到有人从楼上窗台往下跳……留白只能干着急。

这次“肉搏战”,其他人安然无恙,但麻长平伤得不轻。麻长平倒不是被砍刀砍伤的,而是被棍子打的。据麻长平说,那家伙刀砍向留白时,他赶忙把留白拉下来了,与此同时,趁那家伙还没收回刀,重心不稳,他趁机一闪身子上去了,等到那家伙转过身来,他踹出了“飞毛腿”一般富有力度的一腿,致使那家伙当场在楼板上打滚。麻长平随手拣起那把三尺见长的大刀,此时其他人蜂拥而上,人多势众,三个小个子男人就根本不在话下了。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啊?

孙祖耀当时有意拖延时间,故等到他跑到楼上时,楼上的打斗已经结束了。但他又是个好奇心十足的人。

麻长平似乎是进入了某个角色,他不无伤感地说道,这些……还是值的啊。

坐留白身边的人当时在场,他对留白低声说道,麻长平给她们女的解绳子,好像是给赵福莲解的时候吧,被躲在暗地里的山民暗算了,他用棍子砸中了麻长平背部……当时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见,但麻长平倒地的声音,我真真切切听到了,很重,像是一段木头倒下来一样。

麻长平要站起时,突然一屁股打在了坐着的椅子上,痛得呲牙咧嘴。麻长平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怕是完蛋了,没法子站起来了……坐留白身旁那人站起走过去说,不会吧,那楼梯不是你自己走下来的么。麻长平道,此一时彼一时呗,那时我能倒下吗……这一放松……我真的很痛哎,我是不怕痛的人,可能伤筋动骨了啊。

早上的时候,孙祖耀出去转了一圈,他回来说没看见那三个男人。坐在椅子上的麻长平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有人问道,怎么说?麻长平道,搬救兵去了呗,他们吃了这个亏,又是在他们的地盘上,肯定不会罢休了。孙祖耀急红了脸,忙问道,那怎么办?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麻长平道,不急的,这崇山峻岭方圆百把里没人烟,就算他们搬来救兵,也是明天的事儿了。

他们自己动手,取出粮仓里的米,焖了一大镬饭。那些羊,不晓得被山民赶到哪个山旮旯里藏起来了;四处跑动的鸡也没了踪影。有几个闯入另外两幢屋子,里头的女人和小孩,一如林中受惊的小鹿,眼中流露出不尽的惶恐,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是啊,他们的父亲或者说她的老公作孽,但他们是无辜的呀。这几人动了恻隐之心,从屋里退了出来。

好在灶头有油和盐。油为植物油,盐为大粒岩盐。油炒盐下饭也不赖,又咸又香。男人吃了三碗饭,女人吃了两碗饭。饭毕,他们将粮仓里的所有粮食全数装进了双肩包里。而后,就得考虑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了。

赵福莲一直待在麻长平身旁,给他盛饭,陪他说话。赵福莲问道,麻先生,你、自己能走吗?麻长平没接她的话,对他人交代道,把镬带上哦,烧饭时用得着。有人将那口铁镬搬到外头洗刷,装入一只漏洞的玻璃纤维编织袋里。

一切停当后,麻长平试着站起,他身子摇晃得厉害,额头出汗。麻长平的下巴骨,长得本就如列宁的下巴骨那般往外突出,此时益发显得坚毅无比了。麻长平道,我一生做硬人,最反感被人照顾了……那样子成为一个废物,生不如死啊……未等麻长平话说落句,即身子一软,差点跌倒。赵福莲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了麻长平。麻长平仰天长啸,露出一缕无奈的苦笑。

好几人动手,砍树的砍树,割藤条的割藤条,一番折腾后,他们扎成了一副担架。麻长平痛苦万分地躺在担架上,他说,如抬不动,就把我扔下好了……赵福莲宽慰他道,抬不动可以轮着抬的呀。麻长平眼角挂下数滴泪水,他趁人没注意擦拭掉了。

第一轮抬担架者为留白和孙祖耀。留白是出于感恩,他心想如若没有麻长平在千钧一发之际的那用力一拉,他恐怕早就脑袋开花脑仁涂地了呀,哪还有人在这儿抬担架噢。因此,留白以为麻长平的没法直腰行走,需要躺担架上让人抬,说不定是上苍有意安排的呢,好让他留白知恩图报啊。自私自利透顶的孙祖耀,他又是缘于何故要争抢当首轮的抬担架者呢?这其中自是有原因的。孙祖耀他是对麻长平佩服了,不是一般地佩服,而是五体投地地佩服。麻长平凭着赤手空拳,却战胜了手举大刀的对手,胆识过人,武功不用说超群了。还有,为了保护同行的三个女同胞,他义正辞严拒绝了山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滑稽要求;当三个女同胞面临被强暴的险要时刻,麻长平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地赶跑了那几个獐头鼠目之辈,致使他们跳窗落荒而逃。故而,麻长平在孙祖耀心目中,俨然已是一个行走于江湖的佩剑大侠了。可以这么说吧,经过那件事后,在这拨人中和孙祖耀持同一想法的人,另外还有几位。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而此时,他们刚好行走于一处岩石居多的贫瘠山地上。贫瘠山地寸草不生,那是言过其实了,但高大一点的树木一棵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如血的残阳照耀在这拨人身上,照耀在裸露的乱石堆和低矮的灌木丛上,天地间呈现出了一派恢宏和悲凉相交织的气氛。

麻长平道,停下歇下力吧。

麻长平试着撑起身子,但仍不成,他脸形扭曲,嘴巴的两角裂到了耳根那搭儿。赵福莲道,你就好生躺着吧,你说,我们晚上在哪儿过夜啊?

好几人围拢过来。孙祖耀道,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一个画面。有人问道,什么画面?说来听听。孙祖耀抬头看残阳,低头看麻长平那张痛苦不堪的瘦脸,他音色颇为低沉地说道,英雄末路的画面……

麻长平道,不要说那些没用的了,这地儿太陡,暴露无遗,不适合过夜,我们上路吧,翻过这道山梁看看。

翻过山梁,底下为一处相对平缓的凹地——浙南一带将这种地貌叫做山岙——在这里权且以“山岙”称之了。大家首先看到的是一丘丘错落有致的山地;山地里,长着一杆杆玉米秆,而玉米秆上有玉米!这是何其令人振奋和喜悦的一桩事哇!大伙免不了手舞足蹈,争相奔走相告(其實谁都瞧见了的)。

麻长平要冷静一些,他说碰上村子,既是好事,也是危险的事呢。

留白和孙祖耀自告奋勇先下去探底细。

他们两人一溜烟似的下到了山岙,传来了流水声。留白断定道,村子马上要到了。孙祖耀道,这不用你说的,人类居住的首要条件是得有水。眼前出现数棵巍峨大树。留白道,这是村口了。孙祖耀道,你又说废话了,这叫村口风水树。

只有一幢屋子,孤零零的。他们照样日本兵进村扫荡似的屋前屋后转了个遍,没人。留白道,怎么没人?这屋子打扫得还蛮干净的嘛。孙祖耀道,没人不是最好了么,麻老大还担心有人的话,怕和昨天那几个鸟人有勾结……这空屋子让我们来住最合适了!

不知不觉间,包括留白、孙祖耀等人在内,便叫麻长平为“麻老大”了。

是晚他们住宿于这幢屋子里。那口千辛万苦背过来铁镬,放灶台锅坑上,严丝合逢。在究竟是先烧米饭吃还是先煮玉米吃的问题上,大家产生了分歧。有人说米不会烂,先留着以备后用;另几人道,黑灯瞎火的,肚子都饿到后背了,苞萝还在苞萝地上,就不要那么刻板了吧。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梁秀彩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即说了句富有哲理性的话。她说,幸福的含义是什么?那就是有选择啊!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哪!屋子可以遮风避雨,山地上的玉米,少说也能让这拨人吃上个把月。还有一点至关要紧,他们从那边过来时,把那罐粗粒盐给带来了。水为生命之源,盐为万味之王。有水有盐有粮食,他们完全可以过上一个月的自给自足好日子啊!

事实上,后来他们当真过起了这种“日子”。他们拿这搭儿当大本营,三五人组成一支小分队,背囊里装上煮熟的玉米棒子,每日里早出晚归,有时路远甚至第二三天才返回——去寻找那条能通到仰光的道路。而坐镇大本营的,自然是伤了腰骨的麻长平及照顾他的赵福莲了。

留白相信,当时并非是他一人,而是好多人都已把这种“日子”当成自己的日常生活来过了的。他们跑出去寻找“通往仰光的路”,那只不过是一个由头,一个使得他们的生活周而复始地持续下去的由头。他们把“通往仰光的路”理解成人生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宏伟目标,一个美丽的传说,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处——但它同时又给人带来源源不断的力量和盼头。

这真是一条奇妙无比的循环之道啊。

一天,留白走出没多远,即闹肚子了。留白肚子阵阵绞痛,撕心裂肺一般,大汗淋漓。留白先是趴在一棵树上,随着剧痛加重,他滑倒在地。杨显微从头到尾陪伴在侧,急得面红耳赤。杨显微拿小蒜拳敲留白后背,留白吃力地摆手,示意她别敲了。

估摸十来分钟后吧,留白肚子渐渐不痛了,他有气无力地从地上爬起。留白对他们说道,我们走吧,耽误大家时间了。吴光达看了一眼留白脸色说,不行,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回去反正不远的。留白说没事了,肚子一点不痛了。吴光达道,今天得在外头过夜,你还是回去保险,问问麻长平看,有什么草头药,他不是治百病的土郎中么。留白站着,犹豫不决。杨显微扬脸说道,要不,我陪你回去吧……我说吴哥、周哥,我陪留白回去好吗?吴光达道,由你啦。留白道,要回去……就我自己回去好了,我现在真的没事了。

留白往回走,走着走着,肚子又开始作祟发痛了。这次身边没人,留白踅进树林子里解开裤带蹲下,排山倒海一般泄出一大摊子黄稀泥样的物什,好像五脏六腑掏空了似的……带来的效果是一身轻松,人飘浮了起来,痛感逐渐消解。留白拿一块扁长型石头揩屁股,没用;他就近扯了几片阔叶草木叶子揩,屁股被划破了几道口子。这些都无所谓啦。

留白重新抬步走路。他将那只沾了稀屎的手僵硬地支在一边,但还是好臭。

抵达山岙,留白在小水沟里洗了手。站起时,发觉周遭真是安静啊。阳光软绵绵的,野花星星点点地绽放,一小群鸟,色彩艳丽奇特,在几棵树之间来回跳跃。

拐过小山嘴,就是那幢屋子了。留白突然想起,麻长平和赵福莲他们俩,现在在干吗呢?这个“问号”首次出现在留白脑子里。而在以往,他是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的。

答案马上摆在他眼前了。

那片草地,见了鬼、施了魔术似的,通体绿盈盈,且均匀、绵软、平整,一如公园里经由园艺工人精心培植的一片金丝草草地。这样子的草地,人当然是可以在上头打滚翻筋斗的了,一点不扎人,比棉絮硬实那么一点儿,比地毯柔软那么一点儿,尤为重要的是,这是大自然所赐的原生态产物,充盈着草木的芬芳和沁人肺腑的气息。而这一点,那是无论如何高级的七星级宾馆床铺,都望尘莫及的啊。

此时,这片草地,正被一丝不挂的他们俩占据着……留白眼睛好生刺痛,无数蜜蜂的刺扎过来一般,他不敢看下去,无力地闭上了眼皮子。

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直不笼统地插进留白胸口,鲜血飞溅。

留白调转头,发了疯似的奔跑,他被横着的一段烂木头绊了一跤,摔破了手掌上的皮,弄出了声响。

留白跑到那口杂草横生的小水塘旁,坐了下来。留白终究抑制不住放声嚎啕大哭,发出猿猴般的凄凉且悠扬的腔调。

稍许,麻长平勾着脑袋从那头走过来(原来这家伙的腰好的!)。

麻长平挨留白身旁坐下,摸出香烟。留白没接,止住了哭声,将脸偏向另一边。麻长平道,你莲姐……她不好意思面对你……这话就由我来说吧,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人是有感情的,这些日子里,我和福莲她……有了感情,日久生情嘛,这不足为怪的,你就不必……为这个难过了,你说是吧。

留白一声不吭。

麻长平再点上根烟。他说,你难过,你的这种情绪,我能理解……我也是打年轻过来的,年轻人单纯,眼里容不得沙子,都是正常的,也是好的……你晓得吗,你的行为,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我和你差不多,也蛮傻气的。

留白转过头看着麻长平,眼睛盯着他的眼睛,麻长平招架不住,垂下了脑袋。

留白一字一顿说道,我、要、杀、了、你!

麻长平苦笑道,那没必要吧,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真的没那个必要哦。

第二天,留白没走(他的那个小分队昨晚没回来)。

留白从屋子里出来,又来到了那口小水塘旁坐下。朝阳从东边的山峦那儿冒上来,霞光万道,群山循序渐进地转换了色调。所有这些,于留白而言,全都是不存在的,比空气还空气,是浑然不觉的。一只蜻蜓不识趣地飞过来,转了半圈后停歇在留白眼前的狗尾巴草上。留白完全是条件反射的动作,一伸手还真捉住了蜻蜓的尾巴。活该这只蜻蜓倒楣,它被留白残忍地撕了个稀巴烂。

凭心而论,留白这是第一遭啊。他的人生第一次遭遇到了“地雷”;第一次跨不过一道坎;第一次刻骨铭心地心里滴血;第一次尝到了那种一味往下沉的绝望苦果……与此同时,留白又死活寻觅不到那个理由,哪怕是个稍稍能站的住脚的狗屁理由,他都找不到。是啊,赵福莲与他又有何干系?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呀。那么,他为啥要打翻醋罐子猛喝起醋来呢?还扬言要杀了那个麻长平……这不说他是脑子进水的话,至少也是莫名其妙的吧。

赵福莲从那头走过来,她穿上了一条碎花裙子,一如一朵彩云飘过来……应该说,这是留白预料之中的事儿,也是他所热切期盼的。

赵福莲来到留白跟前,没有马上坐下,她站在留白前面。赵福莲捞起留白的手说,你手受伤了呀……我包里有药,我去拿……留白甩开她的手,瓮声瓮气说道,我不要。赵福莲又捧起留白的手,说严重倒没严重的……那就等会儿再说吧。这回留白没有甩开她的手。留白分明感觉到有股电流正从她的手上涌进来,刹那间遍布了他的全身。

赵福莲仍捧住留白的手,就势挨他身旁坐下。赵福莲说,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这事会让你那么难受,你难受我也不好受……我多多少少有点儿明白你心里的意思……但我真捉摸不了哎,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留白本想吼上一两句什么话的,但他丝毫没有力气。赵福莲的手捧着他的手,一种让人销魂蚀骨的东西正在他身体里循环,留白几近瘫痪。

赵福莲望着水塘上方。不知什么时候起始,塘面上飞舞着许多蝴蝶,蝴蝶翩跹,让人迷离。

赵福莲理了理头绪,清了清嗓子,她说,你一定是……以為我做人轻薄,不开心的吧?这话我今天对你说吧,我连显微都还没说的……我对你说我心里的打算吧,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和我老公离婚……

这下子留白没法子再不声响了。他非常急速地问道,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赵福莲缓缓说道,我和我老公缘已尽……缘尽就不勉强了。

这不可能!留白几乎是在叫了,你这是胡说八道,在这深山老林里,你既不能和他通电话、通信,见面更不用说了,没有交往,你说的那个“缘”,怎么就断了呢?

赵福莲道,这你就不懂了,“缘”是一种感觉,是不需要面对面的,有些人一面没见但有缘,有些人老在一块儿但没缘……这些道理你慢慢会懂的。

留白道,我才不信你这些鬼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里头的名堂?你还不是被那姓麻的灌了迷魂汤……他是个大骗子!

这话怎么说?

还用得了说么?他假装腰受伤了,把你骗到身边服侍,这是傻瓜都看出来的鬼名堂噢!

赵福莲一笑说,你带烟了吗?抽上烟后,赵福莲说道,麻长平他腰受伤一点不假,是我替他揉捏好的……他好了后还躺着,那是我的主张,你真不晓得,大家走后,这方天地里就只剩我们两人,两个人的世界……天空那么蓝,鸟语花香,我们有多快乐啊!这种快乐,是可遇而不可期待的,我很珍惜很享受,能多一天就多一天吧,这难道有错?难道你就理解不了?

留白恶狠狠说道,狗屁不通!

赵福莲说,留白,你让我好失望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内心细腻善良的人,你怎么说出这种粗话来呢?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是一个胡来的人,但我要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感觉,我这么对你说吧,我除了麻长平这个人,我也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方式,远离红尘,享受大自然,享受这种纯粹的……男女之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个选择的理由。

留白道,你这是痴人说梦话。

赵福莲道,由你怎么说吧……说说你的事,你和显微进展怎么样了?

我对她没感觉。

赵福莲说,我有点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了。

这天傍晚,吴光达、周鹏、杨显微三人蓬头垢面回来。

第二天,麻长平人不见了。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留白一无所知。

吃过早饭后,杨显微把留白叫进树林子。她对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三人,昨天在山上走的时候,看见了一幢冒着青烟的屋子。三人喜出望外,说总算见到人烟了。周鹏多个心眼,他说我们先观察,摸清情况后再进去。三人悄悄接近那屋子,听到院子里有好些人的说话声。他们不由得警觉了,便蹑手蹑脚地去了屋子后头山上。从那个角度看下去,院子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说到这里,杨显微停顿下来,她一脸惊惶样子,大口喘气。留白看着她问道,是不是看见……让人害怕的东西了?

杨显微带着哭腔说道,我撞见鬼了啊……

留白是位无神论者,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的。见杨显微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觉得既好笑又疑惑,他说鬼是不存在的,我们要唯物主义……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是戴面具的人是啵?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落后山区,为了某种宗教仪式,人们往往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來避邪驱鬼,祈求来年丰收、祈求人丁和畜牧业兴旺平安,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啊。

杨显微拚命摇头,脸都憋红了。留白抽上烟,心里头嘀咕道,是什么东西使得杨显微如此的反常啊?留白想,干脆不要问了。他清楚杨显微迟早会说的。杨显微手抓住留白的手,说我心头到现在还噗噗跳,实在是太吓人了啊……面对杨显微,留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心就是平静,哪怕她已经“惊涛拍岸”了,或者说“情意绵绵”了吧,他均水波不兴,岿然不为所动的。

杨显微说,留白你抱抱我好吗……留白道,这干吗呢……你说嘛,脑袋割掉疤口也就碗口大呢,至于么,你就痛快说吧。杨显微轻声说道,我害怕,你抱住我好吗。留白抱住杨显微,他眼睛看着远处,两只手有些僵硬。

杨显微在留白温暖的怀抱里渐渐缓过气来,脸色由苍白转为潮红。

杨显微闭着眼睛说道,我们看见……向导他在院子里……这下子轮到留白浑身发冷了,他脸色瞬间煞白。留白哆嗦问道,你是说,你们昨天看见……向导了?杨显微点点头,她的眼睛仍闭着。

根据杨显微讲述,他们昨天看见向导和那个三户人家村子里的三个山民及其他几位山民,当时正在院子里喝酒吃肉,谈笑甚欢。

留白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留白定定神问道,这事,你对你嫂子说了吗?

杨显微道,说了呀,我除了对她说就是对你说了……吴哥、周哥交代过的,说不要对人说,他们晓得我和你谈恋爱,就说除了你嫂子和留白,谁都不要说的。

山中无老虎,吴光达这只猴子就称起大王来了。吴光达对大家说道,从今天起,你们要是想走出大山,那就听我的,如不听我的,请自便!

吴光达铁塔一般,周鹏是个冷面“外省人”,这两人搭一块儿,谁人敢吭声噢。不明底细的那些人,虽说是蒙在鼓里头,但他们的“触须”是灵敏的,对整体气氛的感知和琢磨,同样也差不到哪儿去的。可以这么说吧,这数人已隐约感觉到麻长平的不见踪影,十不离八九是与吴光达和周鹏这两人有关联的。但没有人问这个问题,就连一贯多嘴的孙祖耀也没提这个头。

出发前,吴光达夸海口道,老叔公就不信走不出这树林子!但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他们这拨人在山中起早贪黑地走了三天,依然深陷于无边无际的林海之中。他们的眼前,群山连绵,山外有山;树木疯长,每株树与每株树之间接龙一样,完全没个止境。而人间的烟火,连个影子都没有!

好在他们的粮食还算充足。他们临离开那幢屋子前,把玉米地里的苞萝一管不落掰来装入旧麻袋,由人抬着走。对于这一点,吴光达相当满意,他叉着腰说道,原先傻逼抬麻长平,现在明白抬苞萝,这就对了!

这数天对赵福莲来说可谓度日如年,放油锅里煎一般。留白看在眼里,没产生丝毫同情心,反倒暗自幸灾乐祸。留白觉得特别解气,胸中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在这桩事上,杨显微属于“蒙在鼓里的人”,她以为嫂子身体不舒服了,故常常嘘寒问暖,关怀有加,用自己羸弱的身子,来扶助赵福莲走路。

杨显微道,留白,你怎么就看得下去哇……你过来接一把呀。赵福莲道,不用。

留白时时刻刻都在留意赵福莲,他不管是走在前头还是落在后头,他的眼睛不看其他的,就看赵福莲。有时候看到的是她的正面,有时侧面,有时背影。坦白来说,留白看到最多的是赵福莲的背影。本来,留白是光明磊落的,坦坦荡荡的;而赵福莲可说是藏污纳垢,见不得天日的。但是,在这时却反一反了。当留白和赵福莲的眼睛对上时,赵福莲表现得不卑不亢,该怎样怎样;而留白反倒心头“咯噔”一下,避闪开了。这是为什么呢?留白百思不得其解。

留白到底是个软心肠的人。当那股子“闲气”过后——再目睹赵福莲如杨柳枝一般摇晃的身子时,他不晓得有多揪心、多心碎呢。留白寻思找个平台,和赵福莲和好如初吧。

当杨显微叫他过去扶一把赵福莲时,留白心想可顺着走了,却不料被赵福莲“不用”俩字给挡死了。

第三天的那个夜晚,这拨人里头终于有人说话了,那人说,吴光达,你让我们听你话,我们就听你话了,但我们走了三天,好像就在原地踏步……这该怎么办好哇……另一人接嘴道,麻长平他人在哪里?我们还是把他叫回来吧,他毕竟吃偷渡这碗饭的,对这条线路比我们总熟悉的吧。

吴光达道,那明天我们分头走好了。

孙祖耀道,那怎么行呢,人多力量大……哪怕暂时走不出大山吧,也总有个伴、有个照应……要是分开来,万一碰到狼群怎么办?还不被活活吞吃掉啊。

吴光达道,那就屁话少说,睡觉!

次日,填过肚子后他们再度出发。没走出几步路,打头阵的周鹏即发现了一个情况。

是个什么情况呢?

原来,周鹏在一条伐木工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上拣到了一张骨牌。好几人围拢过来,纷纷说道,这是麻长平的那副骨牌!这就奇了怪了,麻长平的骨牌怎么会掉在这里呢?难道说他曾经从这儿经过了?

吴光达和周鹏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们俩没把心里的猜想说出来,尽由那几人叽叽喳喳个不停,扯些天不搭地的话语。

吴光达道,赶路要紧,别再磨蹭了。孙祖耀吐了下舌头,勾下脑袋跟在周鹏屁股后头。

果然没出所料,沿着那条羊肠小道走出五里地样子,第二张骨牌如期出现了。这回是孙祖耀先看见的。孙祖耀紧跟在周鹏屁股后头,他的目光从周鹏身子一侧穿越过去,聚光灯一样一路搜索——他比周鹏早了五秒钟——看见那张躺在地上的骨牌。

傻瓜心里都已明白,这是麻长平在给他们引路呢。有人不禁感叹道,麻长平啊麻长平,你真是个大好人哪!

黄昏时分,这拨人在骨牌的“引导”下,顺利抵达了道路旁的一座村子。有个会讲中国话的中年男人站在村口,他说大家辛苦了啊。好几人听了这句寻常话,眼眶酸涩,眼珠子发红了。是啊,从出发那天开始到今天,他们整整在大山里头待了二十九天。这是一言难尽的二十九天,出生入死的二十九天,说起来连鬼都不相信的二十九天呐!今天总算听见了一句人话、一句人世间暖心肠的话,这叫他们怎能不心潮澎湃、熱泪盈眶哇!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李贤好,我父亲是从云南那边过来的,我出生在这村子里,我父亲从小教我中国话,所以,我会说两句中国话的。几乎所有人都和这位叫李贤好的人紧紧地握了手。

麻长平没有露面。李贤好说,麻先生有事忙去了,他把事情交代我了……明天的牛车已雇好,还有这盒子里的东西,麻先生都已写上姓名,物归原主吧。李贤好拿出一只盒子,里头是参赌者输掉的金器、手表、外币等。就连路上换食物吃了的几样东西都在。那件小羊羔皮做的皮袄,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凳子上。

夜里,留白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他要到外头透透气。赵福莲不和他搭嘴,连正眼都不瞧他,这使得留白如热锅上的蚂蚁,相当地煎熬。于是乎,留白就从屋子里跑出来了。

村子照例不大,依山傍水。留白沿着那条一丈多宽的土道往外头走。有人在身后叫他名字,留白一转身,原来是麻长平。留白倒没意外。他原地站着,不说话。麻长平说,我们一块儿走走吧。两人并排走,拐过山弯后,村子里如豆的灯影消失了。

麻长平对留白讲了个故事。他说当年有位和留白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和一帮人一块儿偷渡到缅甸这边。过后出了意外。他们被缅甸这边的散兵游勇劫持了,关在一幢房子里。这些缅甸散匪劫持他们的目的,是要把他们转手倒卖给另外一个偷渡团伙,好从中捞取一大笔赎金。

在没有寻找到卖家前,缅甸人就把他们关在山脚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那幢二层小楼,先前怕是一个公家的什么场所,废弃掉了;房屋砖瓦结构,挺结实的。二楼一条走廊,三个房间。房间里头计有卧室一个、客厅一个,以及洗手间和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十二人就关在这三个房间里。说是“关”,其实是不准确的,应该说“软禁”较妥吧。不过他们的自由千真万确被剥夺了。缅甸人好菜好饭招待他们,从未对他们凶过一句,更无动手打过他们。因为,说白了他们是他们手中的“财富”呀,除了不可以出差错外,还须要善待的哦。缅甸人的头脑,说简单真简单,说复杂也蛮复杂的,他们认为,人被关在房间里,肯定是无聊透顶的,说不定憋出毛病来,或寻短见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但他们又不能放他们在外头,那样子万一逃走(或走丢)一个就是一笔不小的钱噢。所以关得关起来的,但得在其他方面想想办法,尽可能地周全一些,人性化管理一些……当时十二个人中,九男三女。缅甸人脑洞大开,他们按照三男一女的组合,将他们锁进了三个房间。刚开始的时候,由于语言不通,大家不晓得缅甸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分配,为什么不让三个女人在一块呢?但世界上的事情、尤其是这类男女间的事儿,那是一点即通的,很容易让人明白其中之奥妙的。

几个戴个歪帽子的缅甸守兵,对他们叽哩呱啦说上一通话——他们如同水鸡听天雷,一脸懵懂。但是,他们丰富的肢体语言及油光可鉴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那个淫笑,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眼下的安排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娱乐模式。足不出户,人世间的一切需求皆有了啊。缅甸人从人性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们认为男人和女人光吃好穿暖是不够的,得解决裤裆里的那点事儿。只有把“裤裆里的事儿”解决了,那才叫完美。既然“完美”了,那么,所有的沟沟壑壑就都抹平了,心理平衡了,这样子才会乐不思蜀。人都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谁人还会吃饱了撑着惹事生非哇。

故而在缅甸人看来,这等安排实在是高明——让他们过“不是天堂胜似天堂的日子”,既好管理又不会出差错。

然而,天下的情况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三个女人中,有两个本就性情孟浪,一路上和男同胞没少打情骂俏。对于她们来说,把她们和男人一块儿放在一个房间里,不说是正中下怀的话,至少也是没什么要紧的吧。顺水推舟便是了呗。所以没多大工夫后,那两个房间里差不多同时传出不可描述的声音来了。

年轻人这个房间“分配”到的女人名叫张素心,是个面容姣好的白净少妇。张素心和那两个女人大相径庭,她基本上没说过轻浮的话,笑不露齿,走起路来不徐不疾……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相对内敛、含蓄的女人。她的拿手好戏是用眼睛替代说话,来表达她心里头的意思。

在这“羊入虎口”的当口,张素心内心里头不用说是万分地焦急和惶惶然了。然而,她仍然保持住了表面上的矜持和镇静,没说话。张素心动用眼睛“搜寻”那根救命稻草,最终,她把目光落在了年轻人身上。

当年的那个年轻人,是多么地单纯、善良啊!当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张素心那双眼睛时,他的心房猛地一阵颤抖——在年轻人的感知中,张素心的一双眼睛,既无望又无助,流露出了不尽的哀怨和哀愁……一幅画面在年轻人眼前扯过。那是在路上,他们过一支相对狭窄的木桥时,张素心打了个趔趄,差点从桥上摔下去——年轻人一把将她抓住了。过桥后,张素心看了一眼年轻人,朝他羞涩一笑。她没说感激之类的话,仅仅只是一笑,但这一笑,值千金哪,直抵年轻人的心窝子,使得年轻人久远不能忘怀。

随着隔壁房间那“不可描述”的声浪渐渐高涨,这边房间里的两个中年男人,水涨船高地到了欲火中烧的份上,脑袋瓜子如同一只红头蚱蜢。胖子开腔了,他说人家怕是已轮到第二个了吧……我们还愣着干吗?!瘦子道,那也得有个前后次序的呀,不能乱套的。胖子道,那按什么方法来?要不我们石头剪刀布吧。瘦子道,可以的,只要公平就行。年轻人道,还是不要吧。

胖子和瘦子同时抬脸说,你什么意思?他们又看了一眼张素心,见她苦着张脸,胖子便笑着说道,素心哪,出门在外,有快乐就快乐呗,你不必有思想负担的,到了欧洲,大家各奔东西,不提这个头,这世上就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儿了。瘦子道,是啊,这种事只要老公不晓得就行了,我相信谁都不会多嘴多舌的……

张素心还是没说话,再次将眼光罩在了年轻人的脸上。

年轻人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在他看来,男女之间的事儿,是多么地美好、多么地神圣啊!而眼前,这算什么哦,这不成、不成动物了吗?!

于是,年轻人暗暗下决心,他要保护张素心,不允许他们动她一根毫毛。

年轻人对那两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中年男人说道,我说,大家乡里乡亲的,我看我们就不要那样子了吧。两个中年男人一如遭了雷劈似的,先是发懵,而后大声嚷道,你这不是狗屁不通的话么,他们隔壁的……就不是老乡关系了?人家还不是照样热火朝天……人家缅甸人还讲个人情味呢,晓得把男女搭档起来,你小子作什么梗?你小子阳萎就滚一边去,好狗不挡道哦……年轻人掷地有声地说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年轻人长得并不高大,但明眼人还是一眼便能看出他身上的劲道的。年轻人脱掉衣服,摆出一个扎马步的姿势。胖子嗓门低了下来,他问道,你什么意思嘛?年轻人道,我在少林寺塔沟武校混过的。胖子服软了,他说何必呢,不玩就不玩呗。瘦子道,我带扑克牌了,我们四人刚好可以凑起来打四十分的。

他们被缅甸人转手给偷渡团伙后,很快就去了仰光。到仰光后又出现了新问题,蛇头说目标大显眼,得分批次走,每次走两人。而仰光飞往柏林的班机,每隔八天才有一趟。当时的情况是,谁都想先走一步,怕夜长梦多嘛。但这由不得他们自己的,得蛇头说了算。他们的命脉掌握在那个戴眼镜蛇头的手上。

第一趟走的人里头有张素心。过后年轻人从他人口中获知,张素心和那个走的男人都是花了“本钱”的。男人塞钱,女人献身子……这件事情对年轻人的打击何其之大啊,简直是灾难性的。说的严重一点,它改变了年轻人对人生的看法,他的人生观由此发生了巨大的倾斜……

当时,年轻人相当地颓废,精神萎靡不振。年轻人问自己,去欧洲意义何在?去了欧洲发达了又有何意义?总之,他陷入了虚无的黑洞漩涡里了。年轻人因此而待在缅甸不走了。

这个所谓的“故事”,自然是麻长平的“夫子自道”了。

停顿片刻后,留白问道,你是在报复?

麻长平道,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所以我才大费周章地出了那么个馊主意……这么些年混下来,钱财对我来说已轻如鸿毛,女色也已看淡……可当我第一眼看见赵福莲时,我的魂立刻就被她给勾住了,倒不是说她怎么像张素心,而是说她这个年龄段,那特有的一种味道,那让人沉迷和依恋的感觉……都是我當年年轻时所体验过的,我也说不好,反正是那种深入到骨髓的喜爱,不能自拔,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替代的,只要她在,其他女人就模糊掉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种女人,又是不会让人心生非分念头的……当然,我在这里指的是单纯的年轻人,对单纯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女人就是女神,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如面纱罩了的一个人,能体味到那种种的妩媚甚至爱吧,阳光雨露一样地把人包住了,让人颠三倒四……而让人奇怪的是,不会产生那种……荷尔蒙,好像是被阉割掉的一个人,甚至于会把所有有关肉体的东西,都视为低级趣味的,认为只有脱离了那种低级趣味,才配得上彼此的相亲相爱吧。

留白咽下一口唾沫,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撕破那层面纱呢?

麻长平道,这就是我年轻时候留下的一道心理创伤……其实是我自甘堕落的一个借口了……不说也罢!

第二天起程,他们分乘两辆牛车。牛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土道上,上头的天窄窄的,犹如一条蓝绸缎,发亮,光滑无比;两岸的山,沉默无语,生机勃勃且郁郁葱葱。正是这些大山,致使他们找不着北,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不过同时,留白也暗自庆幸,这二十九天山中的日子,无疑使他跳跃式地成长起来了,他跨过了那道坎。成长是需要成本的,是有大风险的。有人因此走上了歧途;有人因此变为了世故;更有人变得麻木和残忍……而留白觉得,自己没有走上歧途,也没有变得世故……他的心里头,反倒对这个世界添加了比过去多的爱和理解!

今天早上一起来,留白跑出屋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山中发甜的空气,做了几下子扩胸运动……杨显微从河边洗漱回来,头发上沾着露珠子,眼睫毛上似乎也沾上了……留白好生惊讶,原来这杨显微长得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楚楚动人啊。留白上前一步,双手一扣抱住了杨显微。像是电流接通了一般,一股暖流顷刻间便在他身上持续不断地循环着跑了。杨显微嚷道,干吗哇,人家手里拿着牙刷、毛巾呢。留白说道,我们马上可以去欧洲了,新的生活开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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