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听到狗叫吗?
2018-06-14胡安·鲁尔福
“伊格纳西奥,你在我背上,告诉我,你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地方有灯光了?”
“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我们该离目的地不远了吧。”
“是啊,可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好好看看。”
“我还是一无所见。”
“你真是个可怜虫,伊格纳西奥。”
这两个人拉长了的黑色身影在小河沿岸一上一下地移动着,这黑影有时爬上了石块,有时缩小,有时增大。两人只有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月亮像一团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我们该怏到这个村庄了,伊格纳西奥。你的耳朵露在外面,仔细地听听有没有狗叫声。你还记得有人对我们说过,托纳亚就在山后面吗?我们是什么时候下山的,你回想一下,伊格纳西奥。”
“是的,但我还是一无所见。”
“我累了。”
“让我下来吧。”
老汉慢慢地朝后退着,一直退到身后的一块大石头边,但他没有放下背在背上的人,而是重新驮了驮。虽说他已感到两腿发软,但还是不想坐下来,因为一坐下来他便驮不起他儿子的身躯了。他儿子是几小时前在别人的帮助下才驮在他背上的。
“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
他儿子的话不多,而且越来越少。有时他仿佛睡着了,有时他好像又在发冷,浑身颤抖着。他知道儿子在什么时候由于他走路摇晃而抖动起来,因为儿子的两只脚像马刺一般悬挂在他臀部的两边,他的双手围着父亲的脖子,这时却像马鞭一样在他脑袋边晃动着。
为了免得咬伤舌头,他咬紧了牙关。他问:“你痛得很厉害吗?”
“有点儿痛。”儿子回答说。
开始时,儿子曾对他说过:“放下我吧……就将我留在这里吧……你一个人走吧。明天或者等我稍微好一点儿后我会赶上你的。”这几句话他几乎说了有50遍了。现在他连这几句话也不说了。
月亮正迎面高悬天空。这是一轮呈红色的大月亮,照得他们满眼生辉,使他们在地上的黑影拉得更长,显得更黑。
“我不知该往哪儿走了。”他说。
然而,没有人搭理他。
在背上的那个人全身被月光照得透亮,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露出暗淡的反光。他仍在儿子的下面驮着他。
“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伊格纳西奥?我说我看不清路。”
另一个人仍然沉默着。
他继续赶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他时而弯下身子,时而挺直身子,还是一步一绊地走着。
“这简直不是什么路。人们对我们说,山下就是托纳亚。我们已经翻过了这座山,但托纳亚仍然看不到,就连能向我们表明它就在附近的声音也听不到。你在背上,伊格纳西奥,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你让我下来吧,父亲。”
“你不舒服?”
“是的。”
“不管怎样,我好歹要把你背到托纳亚。到那儿我会找人给你治疗的。听说那儿有个大夫,我带你去找他看病。我已背了你好几个小时了,我绝对不会将你丢在这里,让人将你害死的。”
他摇晃了一下,往路边跌跌撞撞地走了两三步,又挺直了身子。
“我一定要背你到托纳亚。”
“让我下来吧。”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我想躺一会儿。”
“你就在我背上睡吧,我一直把你抓得紧紧的。”
几乎呈湛蓝色的月亮慢慢地在明净的天空中升起。皎洁的月光使汗流如注的老人的脸面闪着亮光。由于他的脑袋被儿子的双手紧紧地勒住了,他低不下头来,只好眯起眼睛以躲避刺眼的月光。
“我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您,我是为了您死去的母亲,因为您是她的儿子。为此,我才这样做。如果我在遇到您的地方撒下您不管,不像我现在这样送您去就医,那她定然会责怪我的。是她在给我鼓励,而不是您.因为您给我带来的只是困难、痛苦和羞辱。”(译者注:这段对话将“你”改成了“您”,意思是说话人已不将对方看成自己的儿子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出汗,但夜风將他的汗吹千了,在吹干后,又淌出汗来。
“我的脊梁会被压伤,但是我一定要背您到托纳亚,让人给您治一治您身上的伤。我知道,等到伤一治好,您就又会去千你的歪门邪道。可这就不关我的事了。您只要给我滚得远远的,不再让我知道您的事就行了。只要这样就行了……因为您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我已经诅咒过您从我身上继承的血液,属于从我那儿继承去的那部分血液我诅咒过了。我说:‘让我给他的那部分血液在肾脏里腐烂发霉吧!这话是我获悉您在拦路抢劫,您以窃为生,还杀了人……杀的是好人后说的。您若不承认,您的教父特兰基里诺便是一个例证。是他给您行的洗礼,也是他给您起的名字,可他也免不了遭此厄运,遇上了您。从那时起,我就说:‘他不是我的儿子。”
“你看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你在我背上能做到这一点,我不行,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耳朵聋了。”(译者注:这儿又用“你”相称,仿佛说话人又将听话人当儿子看待了,因为西班牙语里父子间用“你”相称。)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还不如我啊,伊格纳西奥。”
“我口渴。”
“你忍一下吧!我们可能快到了。问题可能是夜已很深,村子里的灯都已经灭了。但是,你至少能听到有没有狗叫声。你仔细听听。”
“给我点水喝。”
“这里没有水喝,只有石头。你忍一忍吧。即使有水,我也不会让你下来喝水。你一下来就没有人再来帮我把你背在背上了,而我一个人又无法背起你来。”
“我渴得很,也困得很。”
“我想起你生下来时候的情形了。那时候,你就是这样的:饿了就醒,吃饱了又睡着了。你妈妈只好喂你水喝,因为你将她的奶水都吸千了。你总是吃不饱,脾气又暴躁,可我没有想到,这暴躁的脾气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上升到你脑子里去了……不过,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你妈妈(愿她安息)希望你健壮地成长。她以为你长大后一定会使她有所依靠。她只生了你一个。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死了。即使她这时还活着,你也会气死她的。”
他感到被他背着的这个人两只膝盖不像刚才这样夹紧了,两只脚往下垂着,在左右摆动着。他觉得被他背着的人的脑袋在晃动,像是在流泪。
“你哭啦,伊格纳西奥?是我对您母亲的回忆使您哭的吧,是吗?可是您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好事啊!我们的好心得不到好报。看来我们传给您的并不是慈爱之情,却是一肚子坏心眼。您现在总该知道了吧,人家把您给打伤了。您的朋友呢?他们全都给杀死了。不过,他们没有亲人。他们完全可以这样说: ‘我们没有什么人可以可怜的。可您呢,伊格纳西奥?”
村庄已在眼前。月光下,他见到屋顶在闪闪发亮。在最后几步路里,他感到他的腰弯得很厉害,儿子的体重都快把他压垮了。当他走到村庄第一座房子时,他斜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无力地放下他儿子,浑身上下的骨头架子也好像都散开了。
他费劲地分开儿子一直抱住他脖子的手指。当他感到如释重负的时候,他听见到处都是狗叫声。
“你刚才没有听到狗叫吗?”他说,“你连这点希望也不想给我。”
鉴赏:
胡安·鲁尔福是一名活跃于20世纪中叶的墨西哥作家、摄影家,他在拉美文学史上地位显著,深受马尔克斯等文学大家的推崇。拉美文学向来以热情奔放聞名,但鲁尔福的这篇《你没有听到狗叫吗?》在情感表达上却处理得十分内敛。文章几乎全靠对话支撑,细节描写很少,但都恰到好处,给出关键的信息而不浪费一笔一墨。传达“感动”这样的情绪,其关键在于唤醒人们的同理心,要做到这一点并不一定要靠对场景百分之百的复原,或者对心情面面俱到的分析。作者要做的是让读者回忆起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的类似经历,要从每个人的万千回忆中,找到一点相似之处,再由此发展开来。
鲁尔福在这篇短文中塑造的父亲形象,大多数人应该都很熟悉。这位父亲背着自己的儿子,倔强,不轻言放弃,一边咬牙前进,一边絮絮叨叨,说自己对儿子有多失望。这是经典的父亲形象,他的话语能够跨越文化和语言的障碍,在读者心中引起共鸣。鲁尔福并未正面表明儿子为何受伤,以及父子俩半夜出行的具体原因,但通过两人的对话,抑或父亲的自言自语,读者可以窥见事情的大概经过。毕竟儿子受伤的原因不是本文要解决的谜题,只是一个条件,让父子俩能有单独交流的机会。
在这里鲁尔福还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西班牙语中的第二人称有两个不同说法的特点,于是父亲在谈起儿子的罪孽时,用的是正式且生疏的“您”,在关心儿子伤情时,用的是非正式但亲密的“你”。此处,译者加了注释让中文读者能够体会到作者的良苦用心。
至于文章的标题到底有何用意,评论家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儿子不告诉父亲自己听到了狗叫是因为他不想让父亲再继续前进做无用功,有人说是因为他将不久于人世,听不见狗叫。无论读者对此做何种解读,儿子的命运早已无法改变,父亲无论多痛恨儿子的所作所为,也只能承认,至此最后一点希望也消散了。结尾处父亲的这句话——“你连这点希望也不想给我”,就这么晃在空气中,道尽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