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教授笔谈“华学”
2018-06-14洪楚平洪澈
□洪楚平 洪澈
进入新时代,如何继承中华优秀文化传统,构建中国风格,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每一位炎黄子孙的共同使命。在学术上,在艺术上,在人格上,年逾百龄的饶宗颐教授知行合一,为我们提供许许多多学术和艺术滋养,为我们增强文化自信树立了榜样。
在饶宗颐教授的学术研究活动中,“国学”和“汉学”之名亦时常用之,但饶教授是不主张用“国学”之名的,饶宗颐说:“其实大家老‘国学国学’地叫,我不太赞同。每个国家都可以称自家的学问是‘国学’,‘美国学’‘法国学’这样叫法不好,我还是习惯称‘汉学’。大家关注当然是好事,不过我不赞成肤浅化。”时至当下,研究中国学术思想的学问,海外仍然称为“汉学”,而在中国本土,“国学”是一种泛称,不能作为学科之名,应正名为“华学”,成为研究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门学问。华学研究应引起学者们的关注。
《湖光山色》 饶宗颐 设色金笺 45×89 cm 1981年
饶宗颐教授说:
中华文明是屹立在大地上一个从未间断的文化综合体,尽管历尽沧桑,经过无数纷扰、割据、分与合相寻的历史波折,却始终保持她的连续性,像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滚滚奔流,时至今日,已和早早沉淀在历史断层中的巴比伦、埃及、希腊等古老文化完全不一样。中国何以能够维持七八千年的绵延不断的历史文化,光这一点,已是耐人寻味而不容易解答的课题。
从洋务运动以来,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已失去信心,外来的冲击,使得许多知识分子不惜放弃本位文化,向外追逐驰骛,久已深深动摇了国本。“知彼”的工作还没有做好,“知己”的功夫却甘自抛掷。现在,应该是反求诸己、回头是岸的时候了。
近期,国内涌起追求炎黄文化的热潮,在北京出现不少新刊物朝着这一路向,企图找回自己的文献所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的真义。亡羊补牢,似乎尚未为晚。
我们所欲揭橥的华学趋向,有下列三个方面:一是纵的时间方面,探讨历史上重要的突出事件,寻求它的产生、衔接的先后层次,加以疏通整理。二是横的空间方面,注意不同地区的文化单元,考察其交流、传播、互相挹注的历史事实。三是在事物的交叉错综方面,找寻出它们的条理——因果关系。我一向所采用的史学方法,是重视“三点”,即掌握焦点、抓紧重点、发挥特点,尤其特别用力于关联性一层。因为唯有这样做,才能够说明问题而取得较深入的理解。Assyrian文法上的关系名词(Relative Pronoun)“sa”, 具 有 Whom、What等意义,我在史学是主张关联主义的,我所采用的,可说是一种“Sa”字观,有如佛家的阿字观。我愿意提出这一不成熟的方法论点,来向大家求教。
泰国华侨崇圣大学创立了“中华文化研究院”,要我来挂名负责。中山大学亦成立“中华文化研究中心”,我被聘为名誉教授兼中心的名誉主任。我和李学勤先生商妥,他代表清华大学国际汉学研究所,亦参加我们这一阵营。我想和我在香港所服务的机构建立起三角关系,结合南北、集东西的友好,大家协力来办这一拥有新材料、新看法的,较高层次的《华学》研究刊物,希望共同垦殖这一块新辟的园地,为华夏深厚的文化根苗做一点灌溉和栽培的工作,开花结果,正待我们的努力。
《古树》 饶宗颐 水墨纸本 35.5×40 cm 70年代
一、经学方面
汉朝尊崇儒家,将儒家古典著作称为“经书”。经学即治“经”之学,以“六经”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这就是我们中华传统文化的原典。我们对人类所关注的重大问题如自然、社会、人生的思考,具有多方面的原创性,许多思想可以从中找到最初的原型,由此形成了中华民族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以及独特的思想理念和道德规范,而且永不褪色。在思想上,崇仁爱、重民本、守诚信、讲辩证、尚和合、求大同。在美德上,自强不息、敬业乐群、扶正扬善、扶危济困、见义勇为、敬老爱亲。这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
饶宗颐教授说:
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论坛上,我做了题为“新经学的提出——预期的文艺复兴工作”发言:“现在已正式进入2001年,我充满信心地预期二十一世纪将是我们国家踏上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当前是科技带头的时代,人文科学更增加它的重任,到底操纵物质的还是人,‘人’的学问和‘物’的学问是同样重要的。我们应该好好去认识自己,自大与自贬都是不必要的,我们的价值判断似乎应该建立于‘自觉’‘自尊’‘自信’三者结成的互联网之上,而以‘求是’‘求真’‘求正’三大广阔目标的追求,去完成我们的任务。”
饶宗颐教授说:
二十世纪为中国学术史上之飞跃时代,亦为返哺时代。何以言之?飞跃者,谓地下出土文物之富及纸上与田野调查史料之大量增加。由于考古学之推进,可征信而无文献记录之历史年代,已可增至七八千年之久。返哺者,谓经典旧书古写本之重籀,奇字奥旨,新义纷披,开前古未有之局。
余之生,值一九一七年,实为王静安考证殷代先公先王之年。洹水甲骨之面世,至于今岁一九九九年,恰当期颐大齐之数,而余年且八十有五矣。当代学术之显学,以甲骨、简帛、敦煌研究之者成就最高,收获丰富,影响至为深远,余皆有幸参与其事。他若《楚辞》与楚学之恢弘、滋大,而垂绝复兴之赋学与文选学,余皆曾致力,不无推动之绩。至余所开拓之新业,如潮学,比较史前文字学与悉昙之学,则亦薄著微老。
二、史学方面
民国之初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说:“吾人读历史而知古人之行为,辩其是非,究其成败,法是与成者,而戒其非与败者,此人类道德与事业所以进步也,是历史之益也。”对于历史的研究,从古至今,仅次于经书。史学典籍,则以正史为主。史学在饶宗颐教授治学中分量最重,学术文集中卷一《史溯》卷六《史学》卷七《中外关系史》卷九《潮学》卷十《目录学》及其他卷册均可了解饶教授的治史精神和方法。在《补资治通鉴史料长编稿系列总序》中,饶教授指出:“谈史者重迹象而轻义理,久已暗晦而不彰。窃为此懼。”饶教授治学上充满敬畏之心,令人钦佩。
饶宗颐教授说:
一九七〇年冬,余忝任耶鲁大学研究院客座教授,主讲先秦文学。其时美国Arthur F.Wright教 授,负责比较史学研讨会,余屡被邀参加。讨论主题,颇涉及世界各国历史之“正统”观念,与会诸家,本其专擅,各得一察焉以自好,陈义多歧。攻错之余,念汉史最重视“正统”之义。论统之作,若刘知几《史通》,内篇之末有《体统》一篇,惜已亡佚,莫窥崖略。自非淹贯乙部,旁通别集,为独立之探究,难以穷其源委,而收融会之效;用是发愤,撰为专篇。七三年春,观画于故宫博物院,院中藏籍,如朱權之《天运绍统》、徐奋鹏之《古今正统辨》,其书外间所罕覩,亦复附为论列焉。历时五载,始克粗成定稿,兹以作为法国远东学院研究工作之一。比岁以来,世之治中国史学史者,风起云蒸,方兴未艾,其中重要史学观念,有待于标出而剖发辨析者尚多;正统之见,特其一端而已。
《累累明珠》 饶宗颐 设色金笺 89×45 cm 1984年
饶宗颐教授说:
曾谓考古代地理,其方法有二。一曰辨地名,二曰审地望。前者为考原之事,所以穷其名称之由来,与所指之范围也;后者为究流之事,即求其地之所在与迁徙沿革也。辨名者,当知地名之种类不一。……至于审地望,则当留意于其民族迁徙与建置沿革。……古代地名,多同号而异地,或殊名而同实,其纷纽繁赜,至难悉究,然亦有大例,可资寻考,循是以求,或可得其情实。
扇面《赤壁泛舟/李商隐诗》 饶宗颐画/杨善深书法 设色绢本 25×25cm 90年代
三、宗教学、敦煌学方面
饶教授回忆自己从幼年起即“非常向往一个清净的世界。”宗教学的探索自始至终贯穿饶教授的整个学术历程中,而作为综合学科的敦煌学更是饶教授学术成就的闪光点。初版于1956年的《老子想尔注校笺》,为第一部据敦煌写本研究汉代天师道的专著,对国际上的道教研究影响极大。在佛学方面,饶教授自述“少日趋庭,从先君钝盦先生问业,枕馈书史,独喜涉猎释氏书。又得王弘愿师启迪,于因明及密宗,初窥门径……近时治敦煌本什公《通韵》。寻究六朝间悉昙学之流变,因悟涅槃之学与悉昙相为表里……”饶教授认为中国宗教的特质就是“调和”,并且形成一个自在的宗教体系。
八十年代,饶教授与中山大学曾宪通教授合作研究出版了《云梦秦简日书研究》《随县曾侯乙墓钟磬铭辞研究》和《楚帛书》。第一种是第一部研究秦简日书的专著,为考古天文学补充了资料,并为宗教学解决了一些难题。第二种被学界誉为“振兴中国钟律学的奠基之作”。第三种对帛书正确无误辨识增加一百数十字,使楚帛书的研究产生了新的飞跃。1996年出版的《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充分反映了饶教授对汉字和汉文化的独特见解:一是“语、文分离”,二是“文字不随语言而变化”,三是“文字、文学、艺术(书法)三者的连锁关系”,造成了“汉字树”枝叶峻茂,风华独绝。饶教授引言:“汉字已是中国文化的肌理骨干,可以说是整个汉文化构成的因子,我人必需对汉文字有充分的理解,然后方可探骊得珠地掌握到对汉文化深层结构的认识。”
饶宗颐教授说:
先君为小子命名宗颐,字曰伯濂,盖望其师法宋五子之首周敦颐,以理学勗勉,然伯濂之号始终未用之。自童稚之年攻治经史,独好释氏书,四十年来几无日不与三藏结缘,插架有日本大正正续藏,及泰京馈赠之巴利文藏,日译南传大藏经。初,余于法京展读北魏皇兴金光明经写卷,曾著文论之。八一年秋,游太原,夜梦有人相告。不久,陟恒岳,于大同华严寺睹龙藏本是经,赫然见其卷首序题“元丰四年三月十二日真定府十方洪济禅院住持传法慈觉大师宗颐述”。又于百丈清规卷八见有崇宁二年真定府宗颐序。元普度编庐山莲宗宝鉴(卷四)内慈觉禅师字作宗赜。元祐中,住长芦寺,迎母于方丈东室制劝孝文,列一百二十位。曩年检《宋史·艺文志》,有释宗颐著《劝孝文》,至是知其为一人,以彼与余名之偶同,因镌一印,曰“十方真定是前身”。
又余与扶桑素有宿缘,自1954年著文论熙宁中潮州水东刘扶所塑瓷佛,为小山富士夫取以迻译,嗣后论文屡在两京刊布。近时为二玄社编《敦煌书法丛刊》凡二十九册,向不知何以结缘如此之深,后悉日本大德寺住持养叟宗颐,与一休宗纯同出华叟宗昙之门。一休,即真珠庵开祖也;养叟,与余名复相同。前生有无因缘不易知,然名之偶合,亦非偶然,因识之俟知者。
饶宗颐教授说:
中国语言学受到外来刺激有两个时期:一是东汉末印度梵学传入时期,一是十八世纪西方语言学正式输入时期。前者一向为人所忽略,王力著《中国语言学史》只论次后者,在第四章列为“西学东渐期”,而没有前者。
向来一般学人认为悉昙学在华盛行要在唐代开(元)、贞(元)密教流传以后,是时智广始著《悉昙字记》。不知悉昙的输入,从北凉时起,昙无谶首次翻译《大涅槃经》,其中有《文字品》,印度字母即已为僧徒所钻研,逐渐引出种种论说,河西法朗已有“明合十四音为‘肆昙’字名”之语,“肆昙”即是悉昙。北方泽州慧远所传的《悉昙章》是三十六章,与后来之十八章不同,此悉昙之北学也。《大涅槃经》南朝亦有新译本,以刘宋时谢灵运为首,世称为南本。……反切之产生分明是受到梵文字母之影响,王力亦赞同此说,奈彼未究心悉昙之学,故无所论列。窃以为欲谈汉语学史,必增入“梵学输入时期”一章,在韵书萌芽之前,方符合历史事实。
饶宗颐教授说:
道教研讨之事,近世之显学也,于域外尤盛。其在欧洲,自马伯乐开其端,至于今兹,乃有《道藏解题》之辑集,是何异道书之重整运动?学者趋向,又重在仪轨;以为礼失必求诸野,故凡斋醮、拜斗、发炉、修行、普度诸科,其旧俗、法事可考于今者,无不穷究原委,务求徵实。
汉学界中以道教为论文题目者以百数计,可谓盛矣!自来道释,相资相敌,竞为表异,《化胡》为经,本际之义,引文证理,入室操戈,孰为得道而迷踪?有待披云以见日。道之剽剥儒释,其事繁赜,理而董之,亟待其人。其在扶桑,则神道之教,理多相涉;于是上清剑、鉴云图、形神可固之论,无不为攻治之所取资,益以黄白导引之术,志在养生而事关科技,遂令探索者纵闚玄奥,别启新途。此则前人所未涉足,而创获遂更倍蓗焉。
饶宗颐教授说:
夫三元八会之说,四辅七签之编,玄哉邈乎,奥不可议。然表诠至理,语讬乎紫微;决定了知,义通乎《玉诀》。而历离日月,虽远溯于轩辕;象物窈冥,终建言于苦县。阅众甫而不去,先天地以自生。……阐守一之旨,携契天人,劝长生之方,先挫忿怒;本无为以去恶,立道教之元胎。
扇面《牡丹/宜富当贵》 饶宗颐 设色纸本 24×24 cm×2 2007/2008年
四、文字语言学(简帛学、考古学、金石学)方面
从广义上,文字语言学就是研究文字的形体、音读、义训的来源、结构、变迁的系统性知识。狭义来说,一般特指汉字。在当今世界上的各种文字系统中,汉字是绝无仅有的表意系统文字,远在公元前十四世纪,就已经相当发达。
从字形演变来看,殷商周时代是甲骨文、金文、秦朝是篆书,汉代是隶书、楷书、草书,“汉字”就取于汉朝,以后各种书体包括介于楷书与草书之间的行书已日趋完备并形成了独特的中国书法艺术。中山大学古文字学家陈炜湛教授说:“在当代,治甲骨文而不知选堂,犹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不知四堂,实属可笑可叹者也。” 所谓“四堂”即雪堂罗振玉、观堂王国维、鼎堂郭沫若、彦堂董作宾。饶教授于1959年出版了《殷代贞卜人物通考》,开创了以贞人为纲、卜事为纬的先例,突出了殷代的全貌。因此于1962年获得法国法兰西学院颁发“儒莲汉学奖”。1996年出版韩国孙叡徹韩文译本,真乃盛事也。
斗酒/名山联 饶宗颐 137×35.5 cm×2 1997年
饶宗颐教授说:
汉字已是中国文化的肌理骨干,可以说是整个汉文化构成的因子,我人必需对汉文字有充分的理解,然后方可探骊得珠地掌握到对汉文化深层结构的认识。
史前时代西亚、中亚,彼此之间谅有不断的间接性来往。汉字演进到甲骨文,走上一形一音的规范化道路,与文字的思想架构互相配合,很快发展成为一独特的书法艺术。
沦茗/论诗联 饶宗颐 129×32 cm×2 1988年
中国人与埃及似乎在周初已有接触,异族字母的使用,匈奴(胡)在中国境内长期活动,其语言久为汉人所熟悉。但由于汉地本土语言方音的复杂,且习惯施行以文字控制语言的政策,而让“语、文分离”——即所谓“书同文”,使文字不随语言而变化;字母完全记音,汉字只是部分记音,文字不作言语化,反而结合书画艺术与文学上的形文、声文的高度美化,造成汉字这一大树,枝叶葰茂,风华独绝,文字、文学、艺术(书法)三者的连锁关系,构成汉文化最大特色引人入胜的魅力。
我们看欧洲的文艺复兴,不同国族的人们以方音的缘故,各自发展自己的文字,造成一种双语混杂的杂种语言,终于使拉丁文架空而死亡。文字语言化的后果,其害有如此者;汉字不走言语化道路,所以至今屹立于世界,成为一大奇迹。
饶宗颐教授说:
近世文物出土之丰富,迈越前古,入二十世纪,种类越繁,如花园装之整龟,王家台、里耶之秦简,上海之楚简,尤难能可贵。墨子曾说过:“吾非与并时同时亲闻其声见色也,以所书於竹帛镂於金石、琢於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墨子·兼爱》)墨子博览百国春秋,且重视各种器物上记录之文献价值,他的看法,是十分正确的。
饶宗颐教授说:
十九世纪以来,东西不谋而合,对于古文字互有创获,异轨同奔,各自发展,没有什么联系。但从古物的传播仔细看来,汉初临淄西南地区的齐王大墓随葬品物,多达一万二千件。其中唯一有纪年的是1∶65的银盘,口沿背刻有“三十三年”字样,即秦始皇三十三年。又出有银盒,为捶扑出外凸的花瓣纹,与广州南越王墓所出的银盒完全相同,已证明都是波斯原制的银器经过改装之物。大家均已承认由这二件银器确证战国至秦汉,西亚波斯与中国已有海上的密切交往。许多事情值得我们再去仔细寻味。
饶宗颐教授说:
日本学者研究甲骨文字,以林泰辅为最先。清宣统元年,林氏著文,刊于《史学杂志》;由是彼邦人士,开始注意殷墟遗物,从事搜购收藏。东京文求堂文人中村不折初以甲骨百版贩卖,林氏既购得六百片,而三井源右卫门氏亦续得三千版。
迨宣统三年,罗振玉旅日,所藏甲骨,载入行笈,与之俱东,其《殷墟书契》(即《前编》)八卷,即成于东京,且在日精印,其中取材,不少为日本藏家之物;金祖同于《龟卜》一书中,曾为揭出矣。又罗氏最早著述之《殷商贞卜文字考》,即为补苴林氏而作。以甲骨字书而论,林氏曾著有《龟甲兽骨文字表》,于契文之下,书其异形,兼注原文,体例与王襄之《殷契类纂》相仿佛,惜未及刊行,盖早期契学,中、日学者之共同努力,其关系之深,有如此也。
历年以来,甲骨传入东瀛,为数綦富。而彼邦甲骨学,蒸蒸日上,名家辈出。
饶宗颐教授说:
1956年9月,于役法京,出席第九届国际汉学会议,因得以交其硕彦长德,纵观博物院图书馆庋藏。故国宝器,往往乎在。敦煌残卷,触手如新。载玩斯文,有忻永日,流连阶陛者久之。洹水甲骨,夙所究心,前岁旅居扶桑,弋钓所及,薄有纂记,将次第载于港大东方文化半年刊。若巴黎藏契,向所未闻,各家之书,从无记述,洎来此问,得王君联曾之助,先后于巴黎大学中国学院(Institut des Hautes Etudes Chinoises)、策努斯奇博物院(Musée Cernuschi)、归默博物院(Musée Guimet)获观所藏龟甲兽骨,爰剔去伪品,抚录以归,甄集为编。键户竭旬日之力,为作考释,戋戋蕞品,享帚自珍,用付杀青,就正鸿博。亦知河海不择于细流,庶几方家与劳乎旁采。他日彼邦人士,倘能景拓问世,以存其真,则此区区摹本为覆瓿焉可耳。欧陆藏龟,以大英博物馆苏格兰皇家博物院为巨观,具见方法敛(Frank H.Chalfant)摹写之库方二氏藏甲骨卜辞(The Couling Chalfant Collection of Inscribed Oracle Bone)。若金璋(L.C.Hopkins)所藏,泰半已归剑桥大学。友人李棪君方从事于景录疏说焉,法京甲骨,兹所著录,仅二十六版,就中见于殷契佚存者四,与他书同文者亦四,参互证绎,文剩义,可诊发者尚夥。故不惮覙缕,试为考覈,并附有关释字四篇,为揅契之一助。编中每考一字,必偏徵全部卜辞,殊形异训,广为归纳,觊发隐滞。惟仓卒属稿,虑多踳误,用竢方闻,理而董之。
饶宗颐教授说:
《欧美亚所见甲骨录存》收集的甲骨资料,可说是流落在海外的断玑零璧,同时,亦是我历年来旅读四方的雪泥鸿爪。我自一九五四年起,每到一地方,辄留意当地博物馆所庋藏的甲骨情况。一九五五年,在日本,撰有《日本所见甲骨录》,那时候日本的甲骨学方在萌芽,现已日进千里。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藏品,及其他散见的甲骨,都已陆续刊布了。一九五六年在伦敦,于大英博物馆及剑桥大学图书馆勘读藏龜,撰有校记。一九六四年在加拿大,于多伦多安达里奥博物馆,遍读明义士及怀履光的藏品(加拿大藏龟计有明义士未发表甲骨一七五〇片,未编号之碎片不计;怀履光搜集者,除去伪品后,得二九九〇片;另明义士拓本二八五〇片)。又适美洲,卡内基博物馆及哈佛大学佩波第考古人种学博物馆所藏甲骨,皆曾校读。一九六六年,第二度赴英伦,得观牛津大学亚士摩兰博物馆的藏片。一九六七年,由美访汉城大学博物馆,馆藏巨骨及零片,亦获寓目。
欧美亚各地所藏的甲骨,可算很幸运地大半经眼。后来周鸿翔博士得澳洲国立大学资助,亦曾漫游世界各处,所见更广,间施椎墨。本书所收大英博物院的家谱,及卡内基博物馆诸片,都是他所手拓。其余多荷各地博物馆影赠,多伦多巨片,则为友人李棪教授手摄,良朋佳贶,永志不忘。
饶宗颐教授说:
校勘学是一项细致而艰辛的工作,从事者得心细如发,不惮烦琐,在文本上吹毛求疵,小心翼翼地寻找遗漏和差异,然后加以归纳,求出共通规则。
古文字,特别是甲骨文的校雠,则更是一个特殊的领域。清代学人校订古书,指出所谓“别风淮雨”的错失,纠正了许多前人没有注意的漏洞,贡献极大。他们的方法,自可为我们借镜,运用到近来发现的出土文献。当然,甲骨出土,至今已逾百祀,但近年的研究之所以能突飞猛进,超迈前人者,则是拜《甲骨文合集》的编纂和出版所赐。学者自此得以撷取集中同文,胪列排比,藉以相互校勘,别其同异,以定取捨。余一向认为由同文可以确认同字的异写,即所谓“因义求形”,如果善为运用,许多窒碍难通之处都可奏肤功。
王铎诗句 饶宗颐 128.5×33 cm 90年代
五、文学方面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是时代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同时亦是艺术家精神面貌的集中体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感国运之变化,立时代之潮头,发人民之心声,除文学艺术岂有其他?当然,有第一等襟抱,有第一等学识,才能有第一等真诗。饶宗颐教授是一位天才式的诗人,幼年即能吟诗作对,现存有十一岁时诗作,十六岁时所作《优昙花诗》发表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文学杂志》,二十岁时在金山中学教书时写了一本诗集名《千仞集》,今仅存序稿。据海天出版社出版的《清晖集》所选单册诗词集即有二十三种,加上《集外诗》共有1322首。饶教授自《跋》曰:“余半生行役,五洲已历其四。所到之地,多模山范水之篇,既寄心于无垠,聊密尔以自适。”“近世文风丕变,竞趋新声,为旧体韵文日少。前代之绝唱高踪,嗣响难继,余窃惧之。拙作固无足观,异地风光,古诗人屐齿未履及者,新题旧貌,或可益人神智。”诗言志,饶教授深情寄之。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章乃千古事也。饶教授除诗词的创作和研究外,在文赋的创作和研究上,也是大家风范:饶教授以研究《楚辞》《文心雕龙》《文选》等和中国古典文学史见著,特别是赋的推重与创作。饶教授指出:“赋学之衰,无如今日。文学史家直以塚中枯骨目之,非持平之论也。古之为赋者,在德音九能之列。传曰:升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堂庑之上,揖让之间,以微言相感,自有其实用之价值也。”《选堂赋存》收录即有三十八篇,当今赋之重兴,大有希望。饶教授的学术文章亦是经典之作,特别其序跋,以及最近多家出版社争相出版的《文化之旅》,颇具“小中见大”的深意:“我这些短文,敢自诩有点‘随事而变化’,抓问题偶尔亦可能会骚到痒处。”知音难觅,会心岂在远近。
饶宗颐教授说:
或问于余曰:子曷以选堂名斋?应之曰:平生治学,所好迭异。幼嗜文学,寝馈萧选;以此书讲授上庠历三十年。中岁重理绘事,以元人为依归,尤喜钱选。六十退休后,蒞法京,以上代宗教与西方学者上下其论。记敦煌本老子化胡经,其十一变词有句云:“洪水滔天到月支,选擢种民留伏羲。”选民云云,正如希伯来之chosen people,此道教徒之创世纪遗说也。以为洪水过后,人类种民惟余伏羲,如彼土之挪亚,今苗傜神话尚存其说。前岁游吐鲁番,见其博物馆中,伏羲女娲交尾之图凡数十事,图之之意,似示人类祖先有再生之义,是古代西域有伏羲种民传说之明证也。由是观之,选擢之说,亦有可取焉。余之以选名吾堂,盖示学有三变。客曰善,因纪之以示后之人。
饶宗颐教授说:
胡晓明教授应沪上文艺出版社约请,从余杂著中,录余旧日癖谈呓语,缀为一编,阙意殊可感也。来信商略书之命名,漫戏答之曰:“澄心”,以余近时喜讨论秦汉简牍,李善云:“崇山坠简,未议澄心。”(《上文选注表》)余之心苦未能澄,而议论浪起,拘挛补衲,终如钟嵘所讥,非由“直寻”,每自哂也。
唯心澄乃能见独,见独乃能抉是非,定去取;余非有庄言可以发聩也,又非有危言可以惊座也,更非有卮言可以漫衍娱心也;言之,但求心之所安,肆吾意之所适而已。
若乃平居兀坐,欲罄澄心,如陆机所言(《文赋》:“罄澄心以凝思”),则百虑棼如,不易殚理。及其废然以止,山海罗列我前,诵陈简斋佳句:“坐以一气吞”,沆瀣供养,流连景光,脱略形骸,不知老之已至。是用借兹片言,远酬高谊,感风雅之推激,欣清趣之在兹。倘因病而成妍,起妙想乎偶得,言虽无物,或亦不无少补乎也!
饶宗颐教授说:
和词忌滞于词句字面,宜以气行腾挪流转,可望臻浑成之境,此则尤所向往而未敢必其能至。间取材于西方诗句,但借以起兴。计前后和章只三月有余,未遑细辨毫芒,其不中檃括宜也。或疑和词非创作之方,余谓四王作画,每题曰“师倪黄某卷”,抚其格局而笔笔皆自己出。何尝是倪黄耶?和韵之道,何以异是!盖创新在意在笔而不在乎形式,无一笔是自家,纵云能出新型,不免英雄欺人语耳。
永忆/欲回联 饶宗颐 68×13 cm×2 2000年
饶宗颐教授说:
赋学之衰,无如今日。文学史家直以塚中枯骨目之,非持平之论也。古之为赋者,在德音九能之列。传曰:升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堂庑之上,揖让之间,以微言相感,自有其实用之价值也。刘彦和云:“登高之旨,覩物兴情。”宋龚鼎臣《东原录》:“赋者,缘物以成文,必辞理称则彬彬可观。”夫缘物有作,荀况蚕云之类是也;往往折衷于理,故文有其质。若乃兴情之制,则犹诗之缘情,而日趋绮靡,六朝俪赋,斯其极挚,芜城小园,靡亦甚焉。降而下之,以赋为科举之习作,间且成散体之尾闾,《文苑英华》所收,读之殊难终卷,肤受不精,寝失旧观。然明人拟古,鸿篇屡出,于以制割大理,羽翼风骚,亦甚有可观者,而世多忽视之。其时小学虽忘,赋仍间作,岂至皋文修补黄山,始成绝业也哉(此反章太炎“辨诗”说)
倒屣/避焰联 饶宗颐 135×33 cm×2 90年代
六、艺术方面
中国艺术创作不仅要有当代生活的底蕴,而且要有文化传统的血脉。欲“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艺术应当自觉地锻造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饶宗颐教授学艺双修,特别是以多方面的学术成就滋养着艺术创作,从中我们可以领悟中国艺术如何深深地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如何包含着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如何代表着中华民族最独特的精神标识。2002年由邓伟雄主编出版的《饶宗颐艺术创作汇集》十二册,时间跨度逾六十年;2011年出版《饶宗颐艺术经典》9册,2012年出版《饶宗颐书道创作汇集》十二册,各体书法齐备,形成“饶体”之风。北京故宫、国家博物馆、中央党校及上海、天津、山东、浙江、广东等省市,还有海外多国,均举办了饶教授书画展,正如赖少其1994年题辞曰:“誉满全球,民族之光”。饶教授艺术创作和研究多有创新和发现,一向主张向上一路,不愧是百年西泠的旗帜。
饶宗颐教授说:
张彦远论画,以为“得意深奇之作,观其潜蓄岚籁,危干凌碧,青飚满堂,水石奔异,境与性会”。山水之胜,美即在兹。笔迹自以磊落为高,点画更取离披之美,神不可见其盼际,意正期极于周密,不滞于手,不碍于心,真宰在胸,生气满纸。观山则情辄满于山,用法而意不囿于法。故知书、画、运笔,等是同源,关捩相须,道通为一。
余自退居而后,益游心于艺事。既误入米家之船,遂妄搦张颠之管。尝以尺幅虽小,精神与天地往来。宇宙云遐,点滴咸可以入画。或小中而见大,俾物我之双忘,起槁木而娭春,纵逸笔焉自好。山水庶见天地之纯全,擘窠尤为浩气所寓托。砚水新蒲,间含秀色,清风拂槛,自散幽芳。今之所刊,大则寻丈,小仅逾寸,妍媸未判,遑论胜场,风力方滋,漫饰丹采。敢云享帚自珍,聊以寄我梦寐。晓烟夕霭,尽行役之纪程;蜀缣乌丝,犹美学之散步云尔。
饶宗颐教授说:
陈寅恪自言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余则喜为不古不今之画。此“不古不今”四字,实出东坡称许宋子房之山水,谓其能稍出新意也。余何敢望宋氏,幸免蹈俗笔之讥,于愿足矣。……历年笔谑,略见端倪,或寻丈朱荷,或豆人寸马,至大无外,至小无内,随意所至。譬之钟嵘论诗,非敢补假,胥由直寻。宋人句云:“新诗一何似,鸾鹄见萧散。”余所追寻者,幽丽高敻而已。质之画禅家,以俟棒喝云尔。
饶宗颐教授说:
昔圜悟禅师拈语略云:“至简至易,往还千圣顶头。弹指圆成八万门,一超直入如来地。”严沧浪论诗,截断众流,亦云:“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诗家得力于是,以之论画,何独不然。熟读禅灯之文,于书画关捩,自能参透,得活用之妙。以禅通艺,开无数法门。董香光之“小中见大”(《楞严经》四云:“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见大,大中见小。”)、八大之“八还”,取自《楞严》,均见其证也。余自退休而后,改授课于艺术系,且浸淫于艺事。积岁以来,与诸生谈艺,颇费唇舌,中边未到,何异鼻观。辄举历代画坛魁怪,相与捞天摸地,上下其论;谈言微中,亦可解颐。偶尔著笔,积稿不觉数十篇,所论多涉画史上关键人物与重要问题,稍加比次,敢云“从顶上得来”,但聊作警悟之资,因题曰“画”。友人何怀硕见之,为汇交《时报》印行,公诸同侪,聊当棒喝云尔。
饶宗颐教授说:
《敦煌白画》本书属稿在一九六六年,十载以来,汉唐墓葬绘画资料,层出不穷,如马王堆轪侯墓帛画上彩绘之施用凹凸法,据称其技法用单线勾勒,再涂颜色,由于帛画乃作为幡旌之用,全画有其强烈之装饰性,间有类似后世建筑彩画上之退晕法,又有浓淡之渲染法,例如在扶桑木之枝叶上,龟衔云气上,人物面容与复杂之帷帐上,绿色之水虫上,均用渲染表现凹凸。是西汉初年已有此种画法,又唐懿德太子墓道西壁之阙楼图,由屋顶、屋身、平坐、墩台四部分构成。屋顶为庑殿上有鸱尾,屋身三座,城墙以山为背景,上植松柏、雉堞俨然,笔殊工致,由此幅可见唐代界画技法已相当成熟云。近见沙畹博士在河南所得汉画拓本,其一上列有偃师邢渠题榜,下列题“臧谷关东门”刻绘城楼二座,楼凡四层,笔纤细如游丝,已为界画之滥觞。
顷重新研讨确定藏文T·一二九三之画样,乃劳度叉斗圣变相之残稿,可以推想当日作壁画之步骤,先起草样若干细小部分,然后加以组合成巨观。至于画样钩稿,偶有记名,如P·二〇〇二卷中余氏有勾并记一行,此种资料,尤足珍贵者。
饶宗颐教授说:
绘画在西北地区秦汉已盛行之,近年发掘所得秦都咸阳故城已有壁画(残片著色图见《考古》一九六二,六),甘肃酒泉下河清汉墓绘羽人农夫巨像,线条虽甚简单,并以黑白朱砂粉黄赭石诸色画成,具见其滥觞甚早。
敦煌画之发现,可为中国中古画史填补空白。斯坦因、伯希和取去之画旛卷轴,无非绘画资料之瑰宝也,唯是敦煌僻在西陲,其画唐人罕见评骘。自莫高窟发现以来,敦煌画遂为人所乐称道,探讨者日众,蔚为一时之显学。张彦远云:“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敦煌壁画大都善于傅彩,堆砌巧密,以彦远眼光衡之,或非出于胜流,然以画史论之,今之卷轴称为唐绘者,虽间见诸著录,疑多出自后来模写,求其确为唐五代宋初之画无可置疑者,除若干新发现之唐墓壁画,当以敦煌画为无上之资料。
唐代水墨画流传极鲜,敦煌石窟所出卷子其中颇多白描画样,无意经营亦有佳品,唐人粉本可窥一斑。巴黎国家图书馆伯希和藏品中,图绘材料不一而足,极少数曾经印行。今之研究大半取资于是,参以伦敦大英博物馆目覩之画轴暨经卷中之画样,撰为斯篇。
一九七一年三月于普林斯顿大学美术史系,得遍读罗寄梅先生手摄莫高窟及榆林窟壁画数千张,大饱眼福。其有关白画资料间复採摭汇入于兹,藉供参证,以见唐画之可贵云。
饶宗颐教授说:
余论书主张先区别体、用:立体以树骨力,究用以尽风采。于运腕、运指,均所不取,而运之以身躯,喜作擘窠大字,纯以气行。此为作书定势,建其有极,于书道或不无革新之意。
间曾著论,以书艺乃个人精神之总表现,作书者之整个人格,投入其中。人天凑泊,足以润饰洪业,不当滞著于字形迹象之间。杜甫有句云:“文章有神交有道。”文与书,一也。文主净化,书主感化,书中有神,正如文之有神。
饶宗颐教授说:
做学问与写字作画一样,都很讲究一个“气”字。因为气不贯,就好像一个人没有生命。写字、做学问,实际上是把一个人的生命都摆在里面,有“气”、有生命,才会源源不绝。而“气贯”就能神“定”,不受外界的干扰。佛教讲这个“定”,就是提倡心力的高度集中,培养定力。外出闲云野鹤,返家静如处子。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宁静的心态,排除掉各种烦恼,养成自己心里头的干净,心里头的安定,所以才能“定”在做学问上。
结语:
饶宗颐教授一贯主张学艺双携,以学术滋养艺术。本文旨在弘扬饶宗颐教授的学术和艺术精神,从经学、史学、宗教学、敦煌学、文字语言学、文学、艺术等方面梳理饶宗颐教授的论述,期望有助于读者更深入的理解。
《松石图》 饶宗颐 设色金咭 80×40 cm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