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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闽南方言与唐诗韵律
——以杜甫诗作为例

2018-06-13刘子立

闽台文化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韵母韵律开口

刘子立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对于中国传统诗歌而言,“韵”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早在《诗经》的时代,诗人们就开始了对于诗韵的讲求;而到了唐代之后,随着近体诗的成熟,和谐的韵字又配合着间错的平仄,使文本型态的诗歌进一步拥有了近似音乐的韵律与美感。然而,经过一千多年的历史变迁,许多唐诗在今日读起来,已经不太符合普通话的韵律了。以杜甫为例,其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在律诗上造诣极深,但他的不少诗歌,现在读来甚至全然不押韵。如这一首《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诸公及舍弟宴书斋》: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形?追本溯源地看,唐诗的押韵,主要遵循的是中古时期的《切韵》音系。如唐代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所云:“隋朝陆法言与颜、魏诸公定南北音,撰为《切韵》,凡一万二千一百五十八字,以为文楷式”。然而,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如今普通话的声韵系统,已经与《切韵》音系有了很大的不同。单以韵母系统而论,有些韵母的读音发生了分化,有些韵目已然归并,而入声韵更是彻底消失。除此之外,二者的等呼系统,也产生了不小的差别。这就导致了许多在当时合乎韵律的诗作,在今天显得龃龉不通。相形之下,闽南话的文读音系统,却较为完整地保存了《切韵》音系的风貌,在吟诵唐诗,复原古音古韵方面,拥有着明显的优势。了解这其中的曲折,无疑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地领会唐诗的声韵之美,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闽南方言。以下,笔者便主要以杜甫的诗作为例,分别展开论述。

一、古韵犹存,押韵和谐

其中,“枝”为“支”韵开口三等字,“悲”为“脂”韵开口三等字,“时”“丝”为“之”韵开口三等字,在当时可以通押,但在今天却已明显不和谐了。又如杜甫的《独酌》:

除了“时”之外,“怡”同为“之”韵开口三等字,“迟”“梨”为“脂”韵开口三等字,情况也与《薄暮》一诗类似。而在闽南话的文读音系统中,止摄字的读音虽然也有分化,如“支”“脂”“之”三韵的开口字,在精组、庄组后有一些读为[u],如“瓷”“四”“子”等字,但就总体来看,其分化情况不仅较普通话来得轻微,而且远为规整。这些诗,若以闽南话的文读音进行吟诵,全部是合乎韵律的。 如《薄暮》中的韵字,枝读为[zi],时读为[si],悲读为[bi],丝读为[si]。 而《独酌》中的韵字,韵母也全部是[i]。这便极大地保持了原诗的韵律之美。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ua]。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ua]。

水净楼阴直,山昏塞日斜[i]。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ia]。

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ia]。随风且间叶,带雨不成花[ua]。

当然,必须指出的是,闽南话文读音与《切韵》音系的韵母系统并不是完全一致的。除了韵部的归并之外,也有一些韵母的读音,在闽南话文读音中同样产生了分化,读起来也并不完全押韵。显著的例子便是杜甫的不朽名作《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uei]。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ai]。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ai]。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ei]。

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an]。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un]。

“繁”为“元”韵合口三等字,“轩”为“元”韵开口三等字,“论”“村”为“魂”韵合口一等字,当时可以通押。但到了今天,不仅普通话不合辙,闽南话中“繁”的韵母为[an],“论”“村”的韵母为[un],轩的韵母为[ian],读起来同样不太和谐。这样的情况,在遇摄、流摄中也存在。就原理而言,《切韵》音系韵母读音的分化,涉及到不同声母的匹配,元音的高化,元音开合口的变化,以及等呼的变化等等复杂的问题,故难以一概而论。不过,与普通话相较,闽南话文读音的韵母系统,仍与《切韵》音系接近得多。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二、[-m]尾保留,诗韵古朴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n]。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in]。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in]。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an]。

“深”“心”“金”“簪”,全都是深摄“侵”韵开口三等字。然而,在归并到臻摄之后,其韵母读音又进而发生了分化,使得全诗的韵律显得很突兀。不过,在闽南话中,至今仍完整地保存了[-m]韵尾的鼻音韵母。以“侵”韵为例,除了帮组后读为[in]这一个别情况之外,全部都读为[im]。以上四个韵字,在闽南话文读音中的韵母全部为[im],这便非常和谐。又如采用“咸”摄韵字的诗作,杜甫的《晚晴》:

其中,“沾”“帘”“潜”为咸摄“盐”韵开口三等字,“添”为咸摄“添”韵开口四等字,“盐”“添”在中古可以通押。“咸”摄的舒声韵,其韵母发音的分化并不明显。不过,在闽南话的文读音中,“盐”“添”二韵全部读为[iam],无疑更为贴近唐音唐韵的古朴风貌。必须指出的是,鼻音韵母的归并,所影响的不仅仅是诗歌韵律的协调。从发音原理上看,收[-m]韵尾的鼻韵母,发音结束时双唇紧闭,气息内收。吟诵诗歌时,便容易造成沉郁回转,一唱三叹的效果。而有些诗人在表达类似的情感时,也就有意地选择“深”“咸”二摄的韵字。而当[-m]韵尾的鼻音韵母被归并简省之后,这种独特的风韵与意味也就再难寻觅了。

三、开合洪细,变化不大

与《切韵》音系相较,普通话韵母系统还有一个重要的改变,那便是等呼系统的简化。《韵镜》《四声等子》等早期的韵图,将《广韵》206韵按照主要元音与韵尾异同归为16摄,每摄又分为开口呼与合口呼,呼下又分四等,这就使中古音系的韵母有了“两呼四等”的详细音类划分。而到了普通话中,这种“两呼四等”的体系,已经被简化为了“四呼”,即开口呼、合齿呼、齐齿呼、撮口呼。就对应关系而言,一般来说,中古的开口一、二等变为现代的开口呼,中古的合口一、二等变为现代的合口呼,中古的开口三、四等变为现代的齐齿呼,中古的合口三、四等变为现代的撮口呼。其中,对于唐诗韵律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撮口呼”的出现,中古的合口三、四等字,原本介音为[iu-],在今日大量地读为[y]。这便导致了许多采用这一部分韵字的诗歌,在今天变得不押韵了。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杜甫这首著名的《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yn]。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yn]。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yn]。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u n]。

“云”“军”“群”“文”,全都是臻摄“文”韵合口三等字,由于等呼的分化,普通话中分化出了[yn][u n][n]三个读音。而在闽南话的语音体系中,始终没有产生撮口呼,以上四个韵字,在闽南话中的韵母全部为[un],读起来就非常和谐。这样的例子,在中古合口三、四等字中很常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例外的例子。如止摄的开口三等字中,也分化出个别读撮口呼的字。在杜甫的诗作中,笔者暂时没有找到这样的例证。但是,如唐代储光羲的《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其八:

耽耽铜鞮宫,遥望长数里[i]。宾客无多少,出入皆珠履[y]。

冽冽玄冬暮,衣裳无准拟[i]。偶然著道书,神人养生理[i]。

必须提出的是,等呼体系变化之后,在闽南话中也存在读音分化的现象。如遇摄中的“鱼”“虞”两韵,在普通话中分化出了[u][y]两个读音,在闽南话中,则产生了[u]与[:]两种读音。如杜甫的《寄高三十五詹事》:

安稳高詹事,兵戈久索居[y]。时来如宦达,岁晚莫情疏[y]。

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y]。相看过半百,不寄一行书[u]。

“居”“疏”“鱼”“书”,均为“鱼”韵合口三等。 在闽南话的文读音中,除了“疏”读为[s],其余三个字的韵母读为[u]。“鱼”“虞”两韵,一般来说读为[u];但在庄组后则读为[]。当然,就总体情况而论,闽南话的文读音系统,还是更多地保持了中古音等呼系统的原貌。

四、入声不消失,格律清晰

我们知道,近体诗通常押的都是平声韵。但是,即便是在近体诗成熟的唐代,依然有许多诗人偏爱古体诗这种体裁,而古体诗的押韵规则,比近体诗要灵活得多。不仅可以押仄声韵,韵部的转换也更为自由一些。其中,就有不少押入声韵的诗歌。值得注意的是,与平、上、去三声相比较,入声韵在发音上是非常有特色的。由于在主元音的后面,加上了[-p][-t][-k]这样的塞音韵尾,发音时气流突然被截断堵死,在听感上便显得短而急促,一发即收,正如明代释真空在《玉钥匙歌诀》中所云:“入声短促急收藏”。这就使得入声韵的诗歌在吟诵的时候,语音特点非常明显。如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y],万径人踪灭[i]。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y]。

其中,“绝”“雪”是山摄“薛”韵合口三等字,“灭”是“薛”韵开口三等字,在闽南话的文读音中分别读为[zuat]、[biat]、[suat]。全诗吟诵起来,给人以明显的压迫急促,戛然而止的感觉,正好与诗中肃杀萧索的气氛相呼应。由于这种鲜明的声韵特色,不少诗人在抒发类似情感的时候,便有意识地采用入声韵这种形式。在这一方面,杜甫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如这首催人心肝的《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y]。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y]。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i]。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ei]。

全诗便全用入声韵字,其中“曲”“绿”,为通摄“烛”韵合口三等字,王力先生拟音为[ǐwok];“色”“侧”“翼”“息”“北”,为曾摄“职”韵开口三等字,拟音为[ǐ k];“勒”“得”,为曾摄“德”韵开口一等字,拟音为[k];“极”为咸摄“叶”韵开口三等字,拟音为[ǐ p]。 其中,“职”韵与“德”韵原本就可以同用;而古体诗对于押韵的规则要求并没有那么严苛,故收[-k]尾的“烛”韵,与“职”“德”二韵也基本和谐。除此之外,如杜甫描写幽谷佳人的《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以及带有宏大诗史性质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也都采用了入声韵字,诗义与韵律,可以说配合无间。这也说明了诗歌虽是文字的艺术,但音韵配合巧妙的话,往往能生出音乐般的美感,使得诗篇打动人心的力量更为出色。而不仅仅是唐诗,许多押入声韵的宋词,同样存在着类似的情形,如陆游的《钗头凤》、岳飞的《满江红》等等,概莫能外。限于篇幅,此处不能一一援引。然而,在今天的普通话中,入声韵已经彻底消失了。这些诗词也由鲜明的促声韵,转而变成了阐缓的舒声韵。诗人竭力塑造的那种气氛韵味,也随之失色大半。虽然如叶嘉莹提出,在念诗词中的入声字时,姑且将其念成去声,以期求得古人声韵的仿佛。但“分明哀远道”的去声,与急促而收的入声,终究有着很大的区别。而除了韵律的龃龉、失真之外,入声字的消失还带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使得许多诗今日念起来平仄失调。还是以前引杜甫的《薄暮》一诗为例:

江水长流地,山云薄暮时。寒花隐乱草,宿鸟择深枝。

旧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人生不再好,鬓发白成丝。

就格律而论,这是一首仄起仄收,首句不入韵的五言律诗。诗中“薄”“择”“国”“日”“不”“发”“白”都是入声字。当普通话中入派四声之后,像“日”“不”“发”今天读为去声,与入声同属于仄声,诗歌的平仄不发生问题;但“薄”“择”“国”“白”等字今日读为平声之后,便打乱了律诗平仄的规定。如“宿鸟择深枝”“鬓发白成丝”两句,原本的平仄是仄仄仄平平;“择”“白”读为阳平之后,变成了仄仄平平平,便有“三连平”之嫌。而可贵的是,在今日闽南话的文读音中,依然完整地保存着[-p]、[-t]、[-k]三套入声韵尾,并与《切韵》音系有着相当高的一致性,如择读为[dik],白读为[bik]。故而这种平仄失调的问题,在在闽南话文读音中并不会出现;而用文读音朗诵唐诗,更能在很大程度上找回这些诗作的古雅风貌。诚如陈第在《毛诗古音考》序言中所云:“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而保存了许多唐音唐韵的闽南方言,正是我们重新涵咏体会唐诗的宝贵桥梁。

注释:

[1]为了比较的方便,凡是本文所援引的诗歌,皆在该诗韵字后标识其在普通话中的韵母。

[2]本文以厦门音作为闽南话的代表。

[3]“儿”“为”“宜”“知”,闽南话文读音分别为[li][ui][gi][di]。本文的注音,以《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为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

[4]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3页。

[5]此处采用了唐作藩先生在《音韵学教程》中的结论。《音韵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5、96页。

[6]陈第:《毛诗古音考》,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第 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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