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书!
2018-06-12冯俊意
冯俊意
瞧,这书!
邵建先生的这本《瞧,这人:日记、书信、年谱中的胡适(1891-1927)》,从书名上看,可知它非一般的学术著作,虽然它也有专业学术研究的严谨,邵先生所追求的“理性思考,感性表达”,这本书做到了。窃以为,史学文章常因其实而失之于烦琐,文学作品却又天马行空,修辞无边,往往失却实在而空泛(当然这并非文学之过,恰是其长),在笔者看来,都不够耐看,于我等一般读者,更追求可读性,首先要好看,看得下去。如此,个人历来喜欢文史兼备两者写作手法结合之作,因为其可读可信耐看,也好看。邵建先生所主张的“理性思考,感性表达”,不妨可以大致这样理解,“理性思考”乃从(历史)事实出发因而实而信,“感性表达”不妨灵活多用文学手法故而生动灵巧,但要做到二者水乳交融却并非易事,非有耐烦的史家工夫和相当的文学功底不可。瞧,这书做到了。
他什么都没有完成,但却开创了一切
邵先生说,此书名借用作为德国那个时代精神风向标的尼采的同名书,胡适也是他那个时代的一种精神风向,可惜,我们的历史在那个时代错失了“胡适”,他的思想最终没能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因而,我们今天的时代和社会从来就缺乏另外一种精神乳汁作为我们的养分,也作为内质的一种传统甚至作为流动的血液,在我们尤其缺失了。这就是我们跟彼岸彼地的差异,尽管我们在“物质文明”上逐渐与之接近了,精神自由的力量和活力上却远远无法接轨“上道”。以史为鉴,“也正如此,今天,我们更需要穿过历史的烟尘,好好打量一下这人和这人的思想。”此言极是,这恐怕也正是邵先生写这书的主要原因吧。因而,走近那历史,也就是走近“胡适”,走近思想。
这书的封面有一句话,虽未免夸张却也十分有道理:他什么都没有完成,但却开创了一切。没有“完成”,没有完成的很多,学术上,胡适多有“半卷遗恨”,这也是笔者以前不以为然之处,我更主张“纯粹的书生”。而胡适,注定不会是“纯粹”的,历史有它的选择,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胡适自有他的道路,如果胡适是纯粹的书生,那将不成其为今天的“胡适”。历史正是这样造就“这人”。“我的朋友胡适之”,历史的朋友,社会的朋友,时代的朋友,然而却曾经不是“我们”的朋友,那个时代的批判和抛弃,正是与正确价值和精神的背离和割裂,以致今天的我们在某些方面存在严重不良。胡适至死都没有看到他所追求的东西在中国变成现实,不管在哪里。胡适所“开创”的精神资源在彼岸最终确是开花结果了,在我们却至今仍是非常稀缺的,这不仅是自由,也是“宽容”,没有宽容也就没有自由,甚至宽容比自由还重要。在今天,“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宽容的意识和能力,我们更需要宽容的制度。”以致邵先生认为,书里的走近“胡适”,“其诉求也就是走近‘宽容”。勿忘历史,我们走上了“斗争哲学”的不归路,“这条路,你死我活,一走就是一百年。”我们的精神世界里,宽容依然是一种稀缺元素。邵建坦言,“虽然我认同并欣赏宽容,但宽容的能力在我身上依然低弱,除了自身的性格偏激,毕竟我还吃过前一时代的精神之奶,中过‘毒的我尚需长期克己。”谁人不是?我们天生营养不良不足,等到明白这一点,已成习性,中毒已深,疗治的过程是漫长的。而有些人至今或未能认识这一点,或还在刻意遮掩和躲避。只有待到大多数人都清醒地觉醒而有能力的时候,我们才是有救的。从这意义上,北岛主编的《七十年代》,他们既是在反思那段历史,也是在自我疗治历史的伤口,虽然他们多为时代的受害者,虽然他们未必肯承认这一点。
实验主义的歧路
要让“胡适”再次重返历史前台,让我们这些极缺某些精神养分的人重新认识胡适以及他的意义。“穿过历史的烟尘”,一个可信可亲可敬的胡适向我们走来,这需要投入相当的精力研究,邵建先生对史料的爬梳,不仅包括如书名所示的日记、书信和年谱,还涉及众多文献资料。对自己倾慕的人,往往容易在思索、考究和结论时候有偏颇,难以持平。然而,本书给笔者的感觉没有。“瞧,这人”,这人固有那么多的可敬之处,有些时候亦难免一时“迷”了眼睛,作者如实叙述,客观批评。如早期胡适难以区分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价值分野,邵先生认为是因为胡适对古典自由主义尤其是洛克的理论缺乏了解,胡适在美国习得的自由主义主要是来自英国密尔和胡适导师杜威。这一不足导致后来胡适对苏俄的所谓社会主义理想的试验产生了偏颇认识,邵先生以徐志摩为参照,用全书其他章节未有的六个篇幅来进行详细论述和比照。“两个人的莫斯科”,徐志摩是用一颗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心去感受和判断莫斯科的一切,对苏俄多冷静加一针见血的揭露和批判,以致笔者很想找他的《欧游漫录》来看。胡适则是先抱有一个混淆不清的观念即社会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新发展,“认为苏俄走的正是美国的路,苏俄社会主义正是美式自由主义的发展,”是“新自由主义”,且说“至少应该承认苏俄有做这种政治试验的权利”,不愧是杜威实验主义的高足。对此,邵建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批评自在其中:胡适应知一个人的自由应以别人的自由为界,大规模的政治实验是否会超过实验权利的边界?权利逾界就变成了权力。“是不是每个人都自愿地从事这种实验呢?”显然未然。邵先生最后结论:胡适苏俄之行,“迷”了一只眼睛,乃是实验主义的强势踏破了自由主义的底线。
想想也是,实验主义和当时被狭隘化了的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又何其相像,邵先生说它们有“家族相似性”,两者都强调“行”,即是实验主义的“实验”和狭隘化的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认为“行”是检验“知”(真理)的途径。“行”,实验、实践,固然不必恪守任何先有的教条,但是,因此就没有了必要的底线了吗?实验主义,总得有一定的“原料”和操作程序步骤,这些从自由主义去看总不能以剥夺和妨碍他人“实验”和“不实验”的自由为界;而被误读、狭隘化了的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则未尽然,它是一种社会暴力的革命学说,只有令人接受,又是何其不同。胡适对苏俄革命政权的赞赏,未必不是胡适自己“理想主义的高蹈”,也未必不是胡适对当时中国腐朽政治绝望而急切的“热望”。胡适当然也有热血冲动来不及冷靜细思而偏离固有思想理念的时候。这些难免不导致“歧路”。
胡适自美留学归来,原本立下过“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然而后来如大家所知。胡适是一个有社会人文关怀之情的学者、“舆论家”和思想家,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暂且不说,社会启蒙和救亡的大潮卷走了胡适,对政治保持“不感兴趣的兴趣”,对于时政他多有参与,亦引发不少争议。对此,邵建先生抱以“同情之理解”,“从根本上来说,胡适还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在某些特殊历史时期,胡适是把大局放在个人自由之上。”这一“放”,便造就了不一样的“胡适”,于历史是幸,于个人为不幸否?一言难尽,历史正是这样不可捉摸。
自由、责任、容忍
但笔者读此书,始终是如沐春风里。从国门走出,经过欧风美雨的浸潤和洗礼,奉自由和宽容为圭臬的胡适始终是温情款款,可亲可敬。其实,从前拜读罗尔纲先生的《师门五年记》,就已领略过胡适春风拂面的作风和为人。这也是胡适一直成为笔者阅读的重点的原因。作为学者,胡适始终抱定“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理念,亦始终都有“清明的理性”。关于胡适及其思想,邵先生在书中多有阐述和解读,也令笔者受益匪浅。如谈民主,民主政治其实就是“会议政治”,“20世纪中国民主进程的最大亏蚀就亏在那些人把民主仅仅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口号和目的,它几乎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一种程序。”胡适深知技术程序的重要,以致对北洋军阀的“联省自治”也多有赞同,且出席颇有争议的会议,可惜北洋的议会试验失败,国民党的党治却成功了。北洋时期是20世纪中国唯一存在议会政治的时代,它尽管有诸多弊病,却也是有着比较宽松言论自由权利的时期,毕竟在形式上它还有民主的程序和政制。这种政制构架只需要进一步改进和完善,如此,我们近代以来学习西方在政治文明上也许就完全不一样。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袁氏当国》一书就有此类似想法的流露和感慨。
自由的思想,在胡适那里并不是孤立的,自由始终与责任、容忍(宽容)联系在一起,成为有机整体,不可分割。邵先生认为,“把自由和责任放在一起谈,是对那个时代乃至今天的一种纠偏。没有责任的自由和没有自由的责任同样可怕。”容忍(宽容)是20世纪中国最稀缺的价值资源,不容忍给国民带来了可怕的后果。然而,胡适总是那么“不合时宜”,热血革命洪流滚滚,他却主张宽容的理念;救亡运动高潮当前,他力劝学生救国不忘读书以读书为重。道理是那个理,却总是显得那么的孤独无援。“他和20世纪的主流精神如此不合,张口就像个时代落伍者。”一而再,再而三,最终从“青年导师”的“百尺竿头滑下来”,为“进步”青年所抛弃。这是胡适的不幸,也是历史的不幸乎?
对于胡适,邵建先生直言,之所以欣赏胡适,“便是他作为一个具有人道之念的世界主义者。成为一个国家主义者也许不难,这很可能是一种自然;而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则需要超越这种自然,更需要超越那种可怕的国家主义。”“万国之上犹有人类”,有这样的思想,根本上是因为有宽容之情,能容忍,懂责任,爱自由,“这人”正是胡适。
《瞧,这人》,以人带史,再现历史,“感性表达”,多有精彩“看处”。书中多有历史观照现实,现实联系历史之处,此因二者本是相关联相照应共同组成时间纵坐标,无法彻底割断时间一体的脐带,这正是邵先生对当下现实的关怀之情,然直面历史与现实亦有言之未尽欲言又止之处,但也能理解。若说不能让人感觉完美之处,恐是每一章节中行文多有“补”“附”“案”“插”,甚至有连续的“补一”“补二”“补三”,略嫌烦琐,但这也正是史家写法,忠于史实罢了,算不得什么,并不影响读者阅读的顺畅。笔者是不觉其烦的。此外,细心的读者早就发现,此书仅仅是讲述胡适的前半生,止于1927年,邵先生在《后记》中也早有声明,“专写”胡适的前半生。那后半生呢?胡适亦有非常精彩的后半生。不知邵建先生何时成篇,我们拭目以待,继续来——“瞧,这人”!
(作者单位:广东佛山市三水区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