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公公
2018-06-12陈杞芳
陈杞芳
我家住在古桥街上,这是一条百年老街。街角倒数第二家,是一间铁铺,掌锤的就一个人,是个老头儿,高、瘦,脸色黎黑,还总穿一件黑灰色的衣服。大人们管他叫黑土伯、黑土叔,我叫他黑土公公。一些没礼貌的小孩子有的直接叫他“黑土”,更有给他起外号乱叫唤的,什么“黑人”、“黑炭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不过,黑土公公也不气恼,只是不搭理那些无理的孩子。
铁铺的生意十分惨淡,自从村民们的田地都被开发商买去建商品房后,铺子里连一把镰刀也没再卖出去过。
不过,黑土公公的铁铺也曾辉煌过。四十年前,那时候我爸也就十一二岁,黑土公公的铁铺里有五个徒弟,其中有三个掌锤的:大锤出行,中锤出状,小锤开刃;一个拉风箱,一个劈柴挑水。黑土公公不用亲自抡锤,只要在一旁指导就行了。
那会儿,铁铺的生意十分红火,整个镇子的农户都来铁铺买农具。镰刀、锄头、铲子、斧子、柴刀、马掌、耕犁……连切菜的刀、穿牛鼻子的铁环都是黑土公公的铁铺里打的。
黑土公公铺子里出的铁器经久耐用,这是有口皆碑的。
如今,打铁炉里的火早就熄了,黑土公公总是一个人坐在铺子里,闭目养神。
他似乎很喜欢我,因为我每次从他的铁铺门口经过,他都邀请我进去陪他聊聊。
我当然不肯了,谁愿意陪一个老头子聊天呀,还不如去草丛里抓蝗虫,去小河里摸沙蛤有意思。
我不陪他聊天他也不恼,还送给我一副钓竿。那副钓竿是铁打的,可以伸缩,最粗的一节也就我的小指头粗,在这节上有一个中间凹陷、两头翘起的开关,按住上头翘起的开关,钓竿的前部就会吐出钓钩与钓线。那钓线也是铁制的,柔韧异常。按住下方翘起的开关,钓竿会自动收线,任凭鱼再大,力量再猛,收线机关照收不误。这种钓竿放线与收线一只手就能完成,比市面上卖的钓竿方便得多。市面上卖的那些钓竿底部有一个与风筝收放线类似的绞盘,放线与收线都需要两只手配合,一只手握竿,一只手转动绞盘。
我曾用它钓起过一条十几斤重的大头鲢。那条大头鲢上钩后可不老实了,在水池里左突右撞,差点把我拖进水里。一开始,我忘了按住收线开关,拼命地往上提竿,竿子弯成了九十度也没折断。后来,我想到要按住收线开关,那条大头鲢就老老实实地被我钓上来了。
这宝贝鱼竿把旁边几个垂钓的大人馋出了口水,纷纷要买我的钓竿。
“我可不卖鱼竿,你们想要,上黑土公公的铁铺里买去。”
后来,那些大人真的去铁铺里问了,黑土公公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些大人很扫兴,有几个人愤恨地瞪了一眼黑土公公,骂骂咧咧地走了。
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黑土公公的铺子里突然多了一条狗,黑乎乎,毛茸茸,可爱极了!
有几个小青年常常在街上捣乱,其中一个带头的最坏,指着那狗对黑土公公说:“喂,黑炭头,这是你亲儿子吧?”
那小狗似乎听懂了有人在戏谑自己的主人,扯着嗓子对那些人嗷嗷直叫,那叫声里满是奶气,根本吓不着人。不过黑土公公似乎很喜欢,他用那双粗糙的大黑手,温柔地抚摸着小狗的脑袋,脸上满是慈爱。
我最喜欢小猫小狗了,一得闲,我不抓蝗虫,不摸沙蛤,主动往铁铺里钻。
黑土公公说:“怎么?之前叫你来陪我说说话,你老是不肯,现在我没请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我是来看小狗的!”我边回答,边把一只自己舍不得吃的卤鸡爪扔给小狗吃。
“这只狗是公的还是母的?”我问。
“是……这个我倒没去注意。”黑土公公回答。
我自顾自地逗小狗玩,黑土公公盯着我的脸看了又看。
“你为什么老看我呀!”我有些恼。
“你的脑袋好看呀!白气贯顶,是个当铁匠的好把式。”黑土公公说。
“我才不当铁匠呢!我妈说,我要是不好好读书,就让我当铁匠。她还说,现在铁匠的生意没法做,会饿死。我妈那是吓唬我,你怎么也来吓唬我呀?”
“会饿死?这是妇人之見。我若是把上次送给你的钓鱼竿再打百来副,有人买吗?”
“那还用说,估计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若是申请专利,再卖给工厂呢?”
“那肯定……肯定都能卖光的!”我也不明白什么叫“申请专利”,如果能卖给工厂,工厂里那么多工人,每个人都来买一副,一副赚十元,一百副就是一千元,一千副就是一万元……黑土公公肯定会发财的!
“你想不想当铁匠?”黑土公公又问。
“我不要!”说实话,当铁匠虽然能发财,可我不喜欢呀!我喜欢养小猫,养小狗,长大以后,我就做养小猫、小狗的工作。
那只小狗很快就长大了,它只认黑土公公和我,只冲我们俩摇尾巴,只冲我们俩撒娇,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我终于知道它是一只母狗。其实这极好辨别,它的肚子越来越鼓,里头有好多只狗宝宝呢!
“黑土公公,黑鼻(我给狗起的名字)下崽后,给我留一只,我可跟您订好了呀!”
“好好好,留一只!”黑土公公笑着,黑脸上笑出了千沟万壑。
令我难过的是,黑鼻最终没能把狗崽生下来。很久以后,我才听我爸说:“黑鼻被那些酒鬼宰了,连它肚子里头的狗崽一起炖了。”
我眼前一黑,竟流下泪来。
黑土公公离开古桥街的那天,我正好参加三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就在前一天晚上,黑土公公给了我一本书,说书里头有非常好玩的东西,还叮嘱我别被大人看到。
那本书很旧,却很整齐,有一股浓浓的樟脑香。书的封面上写着几个繁体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今天回忆起来,那几个字应该是《墨家铸剑术》。
就在黑土公公离开一个月后,突然有个老人来古桥街上打听他。那个老人一身整洁的西服,一双锃亮的大头皮鞋,手上提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像个干部。
他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头的一个人让街坊们认。我看到那张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都是些军人,穿的服装和电影里头的八路军一模一樣。
“这个人怎么那么像黑土老头啊?这是谁呀?”街道委员会的李大妈一手捏着照片,一手扶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瞅。
“他,他是我的连长,叫孟利勇。抗日战争的时候,我们打过大大小小不下百场战役,还参加过‘百团大战呢!我们连号称‘铁血连,擅长与日本鬼子打肉搏战!一杆步枪,一把短剑,就是我们制胜的武器。”
“这老头我们大家都叫他‘黑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叫‘孟利勇。我看他和照片里的这个人也就是像,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他明明是个铁匠啊,怎么会参加过抗日战争?”李大妈说。
“他要是个铁匠就对了!当年,连长教我们改造步枪,不仅增加了射程,也提高了准度;连长还指挥我们重新锤铸刺刀,锻造利刃。正是这样,我们连才能在与敌人的肉搏中屡屡得胜啊!他就是个铁匠,一个不同凡响的铁匠!”
我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又高又瘦的黑土公公与抗日电影里的八路军联系起来,李大妈肯定也和我一样吧?她又问:“照你这么说,那他应该是个英雄呀,应该当官的呀,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当铁匠呢?”
“你们不知道啊,我们连长是个‘墨家,有‘不耽名利,功成身退的处世原则……”
“墨家是什么?”不单单李大妈一个人问,大家都在问,也包括我。
“墨……这个墨……唉,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哪儿呀?”那个老人有些着急。
“喏,街角倒数第二家的铁铺,他在这里住了至少四十年了!”李大妈边说边朝街角努嘴。
铁铺的门关着,关了有一个月了。
“他走了。那天,他一大清早就收拾行李走了!”铁铺边上卖香烛的李三伯说。
“他有没有说去哪里?”老人紧张地问。
“去哪儿倒是没说,他说不回来了,我也没当真,也许是开玩笑。”
“不,连长‘言必信,行必果,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老人突然满脸泪花,“我要是不先给他写信就好了,他一定是看到我的信,才……”
后来,我听大人们说,老人是个省外的退休干部,黑土公公如果不来我们这儿,说不定也能当个省部级高官呢。他们一个劲儿地嗟叹,好像黑土公公没去当官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一件事情。
对了,那本《墨家铸剑术》在我两次搬家后给弄丢了,这件事让我遗憾了好长时间。有一天,我正要在作业纸上写“墨家铸剑术”这几个字,刚写完“墨”字,我恍然大悟,原来黑土公公早就告诉我们他的身份了。黑土,黑土,不就是一个“墨”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