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巷漫步手札(随笔)
2018-06-12海男
海男
一、从作家林那北的工作室走近坊巷
福州的冬天气温很适宜,比我所住的昆明高几度,早晚温差不是很大。这是我头次来福州,我是一个喜欢漫步的人,在云南的人文地理中我曾漫步在澜沧江、怒江、金沙江的大峡谷和沿岸的村庄之中,兀鹫们在头顶飞翔,江水沿着巨石破浪而过,江水之岸有千年古刹和百年的老建筑村庄……因为有云南的人文山水,我几乎很少外出。这次来到了福州,林那北将带领我们首次去走福州的坊巷。林那北是我喜欢的女作家,在云南,只要想起福建,就会想起厦门的女诗人舒婷,福州的《中篇小说选刊》的主编林那北。在走坊巷之前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就来到了林那北的工作室,这里像是林那北的漆画迷宫世界,林那北除了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散文家外,还是一个画家。林那北的小说、散文创造了属于她自己的独特文本世界,多年以前我就被她的《七巷三坊》《锦衣玉食》等作品所吸引。而此刻,我有机缘面对面地与这个美丽的女作家相遇。林那北的美,首先是她的眼神,透过她的眼神,你就会搜寻到林那北文学作品中的文本寓意为什么走得那么遥远,其实,林那北的每一部作品都源自她出生成长的大地,源自她成长史上与人文环境相链接的世界。基于此,林那北的书中充斥着时间的秘密径道,她是一个善于在时间的穿梭中寻找熔炼术的女作家,所以,她的每一次写作都应该是来自熔炼坊后完成的造梦之书。包括她呈现在工作室的漆画作品,我对漆画作品非常陌生,当马原和我在观看她工作室的漆画作品时,她便带着我们去到她作画的房间里,里面有画板,斑驳在桌案地板上的色彩,有制作漆画时的工具,最重要的工具应该是手,林那北说在作添画时,需要一次次地用手涂抹,一次次来回的深层次的涂抹过程,是使漆色彩产生魔化的过程……
林那北给我和马原讲述着漆画,她描拟着时间中的漆画,每一幅已经开始或已完成的漆画作品的故事。我因此可以在林那北的眼神和语言中,去想象这房间里的每一幅作品在无所不在的时间体系中悄无声息地魔变的过程……这些过程也正是作家兼漆画家的林那北沉迷的语境并辗转不息的长旅。我在那个夜晚,同另一位生活在云南西双版纳南糯山的作家马原一起,观看并聆听着另一位生活在海边的女作家的声音,曾经是先锋作家之父的马原在多年前完全逆转了自己的生活,来到了南糯山修筑房屋,到如今他已经盖了九幢圆形的房屋以此筑起马原的书院……而在这里,面对这个海边的蓝色女神林那北的工作室,面对她那双略带忧伤,但充满了蓝色海洋般辽阔炫幻无际无涯的眼神……我的内心升起一种犹如被海潮所荡漾过后的莫名的宁静和感动……而在这座工作室,我还看到了林那北的女儿夏无双,她是年轻的漆画家,也是这座依傍海岸的城市而出世的蓝精灵……她的人生刚开始,她有一双明亮而干净的大眼睛,无双的存在让我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精灵》,或许某一天我会从夏无双的影幻中开始写《精灵》之书。从作家林那北的工作室抵达三坊七巷的路有多远?应该说早在多年前阅读林那北的作品时,我就感受到了一座海边盆地之上弥漫的时间之痕迹,在这个眼眶中潜游着巨水波涛的女作家的书中,我听见了一艘艘远洋大海的探索之船在蓝色波涛中的滑行,同时我在她的书中读到了诠释生命的精神之力。她依傍着海洋之岸写作绘画,因此,她的语言中交织着海洋般的变幻莫测,同时又总是有一种魔力引领着时间抵达了陆地。
二、从衣锦坊开始漫步
福州是海湾边岸的一座巨大的盆地,水网密织中缔造出了这里的版图,呈现了这里的人文地理景致。自晋唐以后,来自中原国土上的将士儒君们便跟随着一群群空中白鹤的翅膀之牵引,从而携带着来自中原的礼乐、民风、诗韵墨风,经长途的南迁后,将疲惫的双足行驻于这座水岸边上的盆地之上。从那时候开始,一场筑居的历史便开始了。筑居,这是从古以来沿袭的安居人心的场景,从中原辗转而来的人们开始了第一轮回的筑居,想象那一幕幕久远的筑居史迹,想象在这座可以倾听到海浪撞击礁石陆地的盆地上,我们的古人们已经在筑居之前,开始了为实现建筑中的美学安居之乡的愿望,而在时间之初筑造屋宇。
衣锦坊出现在眼前,据宋淳熙《三山志》载:“旧通潮巷,以二陆皆知乡郡,改今名。”明《八闽通志》载称:“衣锦坊。旧通潮巷口,初以陆蕴并弟陆藻知乡郡,名棣锦。而宋淳熙间,王益祥致江东提刑,居其内,改今名。”衣锦坊中有种种记载,沿衣锦坊走会与水榭戏台相遇,福州的坊巷就是引领你朝着一个已被时间湮灭的历史境况中走去,当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已流逝于时间之中,古老的建筑却又经受住了历史的摧残和磨砺。水榭戏台位于鼓楼区衣锦坊东口北侧,这座从明万历年间诞生的建筑自西而东,引领我们首次进入了它的主座大院。我们小心虔诚地穿过了六扇大门,仿佛穿到了明万历年间的1573年首次筑居的场景,之后是第二座院子,分别由书斋、佛堂、厨房等构成的房间显示出了房屋的精神和世俗性,也可以凭此房间的分隔,去想明万历年间的人们对于神性的朝拜,书斋和佛堂都是生命精神的圣堂,神居住在民间,与芸芸众生共度时光。戏台出现了,它坐落在水池中,在以众古建筑为群体的坊巷中,我们看到了不同的水池,水是一种生命的起源,也是风水符咒的一大景观,有了水,就有了滋养生命的元素,所以,衣锦坊的古戏台要建立在水池之上。最有意思的是,在三面临水的古戏台下却是另一番景致,在一阵阵散发清幽古香的气息中我们竟然发现了一条石阶通往楼上的观戏台,它是专门为女子们所构建的,台后有化妆室……作为女人,我可以去想象在若干世纪的那个世界里,我们女子的性别是值得尊祟的,她们坐在楼上观戏,在居高临下的视觉中显示出妇女的尊容,当然也划分出了男女有别的界限。我们坐在石栏上于舒缓中仿佛听见了古老的戏曲,那些哀婉的音调使池水泛起了一阵阵漪涟……时光已逝,在这座有水池戏台的世界中,不知道有多少情未了?不知道有多少戏曲未说尽人间事?不知道有多少事多少人又因轮回在此相逢?
三、漫步于文儒坊的坊巷中
文儒坊,这几个汉字令人想到了文化儒士们的布衣长袖在风中拂过的气息,每个时代都有从时间过往中而来的文化儒将,他们带着建构精神和文化理想的翅膀,在飘忽着各种烟尘的人世间来回辗转,以此践行那些虛无主义的乌有之乡。尽管如此,在文儒坊,我们漫步的脚步却开始渐次放慢,坊巷中出现了叶观国故居。叶观国是清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任学政,典乡试前后30年,操守清严,两袖清风,素有“儒林文人”之称……在叶观国的故居中我们抬头仰望着“翰林故居…‘五子登科”等牌匾,我们穿过了马头墙,中开六扇门……穿山双坡顶,马鞍式山墙……历史上的叶氏“科甲连绵,仕宦相继,朱紫盈门,在福建科举历史上,创下了六世八翰林十二进士的纪录”。时间的脉迹如荡漾在山水中的曙光和暮色,使我们看到了叶氏大家族不断轮回的安居之所,只有在坊巷中,我们才知道无论泼得多远的墨汁都有一个驻守的地方,叶氏家族不断在居所中筑造书屋,从而赢得了精神中的“翰林故居”“五子登科”的美誉。
走着走着又到了陈季良故居,何谓故居,它是生命出生以后曾经安居之屋,无论居住者居住时间长短,亦将呈现出安居者在此潜藏的逸闻和传说。故居中有杞堂、天心阁、听雨斋……无论世事怎样在风雨中摇曳斑驳,在杞堂中我们又看到了庭院的八角亭,阅读林滋秀的《怡亭赋》可以全面领略其中的人文景观,在有堂、亭、阁、楼、台、园、池为现实的世界里,将构筑那一时代怎样的人文景观?天心阁又出现在眼前,这座古建筑升起时就令人在蓦然间,看见了天上的云彩,地上铺满银色光圈般的斑斓和寂寥。天心阁仿佛是一座通往心之旅程的居所。陈大煜举人出身,学识渊博,品行美德集一身,尽管如此,他生性矜儒,不喜官道,经常在天心阁与儒士们聚守,吟诗抚万千流云……天心阁无疑是人间的隐身天堂,门前有池上风光,庭院中的仙草花木们四季轮流绽放,墙边有高竹移动着朝暮,在这个可以休心安神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可以争执攀附的欲念呢?
到如今,370多年的时间已逝,我们在听雨斋的园林式宅第中,看到了花厅、鱼池、花坛、芭蕉园及亭台楼阁……听雨斋无疑是为天上降临到人间的甘露而存在的园林,“光绪间,福州诗人陈衍、林纾、郑孝胥、王寿昌等常在此聚会吟咏……”是的,天上的雨顺着芭蕉叶落入水池,诗人们在此吟唱缥缈之音律,耳边传来了雨声……
文儒坊还有陈承裘故居、陈衍故居、何振岱故居、郑孝铭医寓、卢家祠(蒙学堂)。文儒坊深处有那些在时光中越来越久远模糊的音韵,透过一幢幢建筑的前世,游者们出入其中,我亦置入其中,仿佛寻找着好几个世纪之前他们出入其中的行踪轨迹。文儒坊最大的人文风貌较为逼真地保留下来了,几个世纪前我们的先辈们筑居中的精神领域之倾向,让我再次深信,我们现今沿袭下来的藏书阁,清风中飘来的诗韵,纸质墨镜中弥漫出来的天心人心地心,都是从古老的历史卷轶中传承下来的。
世界急速转身,只有依傍从时光中传承而来的历史,可以带你从原路返回故乡,面对文儒坊,在某个时刻,你只想绕着过去的历史遗迹走一遍,你只想面对云絮、警戒线,弯下腰像我们的古人一样做一个安心的园丁和祈祷者。
四、坊巷中的游者与古建筑的关系
安静,请珍惜神赐予我们的好时光,在安静中你才会有时间漫步,去看一朵花怎样绽放,看一群鸟怎样彼此召唤,只要你出门,踏入了旅途,你就踏入了人文地理中某个离你遥远的渊薮。走在福州的三坊七巷中,我们的脚在抬起来时又落下去,当整个世界正在以大面积的拆迁改变着古老的原貌,三坊七巷却在无数次的时间浩劫中保留了如此真实的原址。这也正是让我们可以感伤而激动的漫步。从文锦坊、文儒坊、光禄坊再进入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官巷……
旅途,不再是疲惫者寻找的一座避风港湾,新的旅途应该充满了隐喻,并与未知的隐喻之光相遇。人的生命以轮回中的不同场景和时间互相致意,相互缠绕并执念于那一幕幕为灵魂而幻爱的时间之谜。
三坊七巷以建筑而逼真地保留了逝去的时间,三坊七巷是福州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核心区域,它们都以建筑而较为集中地彰显出了从海湾凸起的福州盆地之上历史的渊源,细数这渊源可以揭开层层凋亡的幕帷,去看我们的故人是怎样寻着海风的呼啸开始了南迁之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无疑是一部复杂纷繁的迁徙之史。晋唐时期,我的云南接纳了因战乱而迁徙过来的首批移民——生活在青藏高原之下的土著们,之后是洪武年间从江南、中原来的第二批移民。在福州的三坊七巷我又遇到了自晋唐以来的迁徙史迹……
迁徙总是发生在各种战乱的历史背景之下,移民是历史舞台上的一幕幕充满史诗的大剧。因为迁徙造就了文化、物质生活,乃至精神和肉体的大转移……我们漫步于青灰色的石板路上,尽管知道脚下的石板路中镶嵌着无数个世纪的交替光影,却无法说清楚哪一块是宋朝的,哪一块是明代的,哪一块是现当代的……但漫步其中,每一幢建筑之上都镌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话语,就像这渺茫的宇宙间,唯有心灵可以隐蔽也可以呈现。
杨桥巷中有冰心故居,郎宫巷中有林星章故居,塔巷中有王有龄故居,还有黄巷、安民巷……每条深巷中都曾保留着先辈的遗迹,我仿佛看见他们在这些故居中所度过的或长或短的时光,通往深宅大院中的幽光,仿佛映衬着官宦世族们的命运家谱,弥漫着名贤雅士们归隐书堂咏唱的满怀壮志和殇情。清代名宦林枝春曾题所居联日:“庭余嘉荫,室有藏书,天下事随遇而安,即此是雕梁画栋,卜得芳邻,居成美境,田舍翁问心已足,漫言应列鼎鸣钟。”读此联内心仿佛在静池中看见了蓝天和翠竹倒影。从古至今,在我们生命的过程中,人们历尽了种种磨难以后,所追求的只是来自内心的神性,这神性有时高居于云壤缥纱而独立,有时盘桓于芸芸众生的世境中如万灵栖于尘埃之上。从古至今,生命总是离不开几种生之境况,壮士追索着寒剑和鲜血梅花般的漂泊人生,达官贵人追求的是富贵荣华,而文儒雅士们所追求的是碧云清风,千万里修远之路。
漫步于三坊七巷中的旅者,不断地拍照留影,历史的遗迹通过建筑充分体现了美学和时间的融为一体,在一座座隔世的坊巷宅第中,我们看到了古代的高墙,它可以防御刺客、寒潮、不测的风云;而定居于深宅中的一代又一代人却可以沿袭古老的生活习俗,在此居所中守望家园并祭祀着先古们的灵魂;还有书斋,通向的无疑是世间明亮之路,历代的雅士们在此读书习画,观世间事,渡无尽苦役之彼岸,用虚无主义的理想生活常态超度着众生无常的命运。
因此,走在三坊七巷中的我们不仅仅在短促的时间中观看到了人间的又一轶事之大舞台,同时也从这些建筑中看到了听雨斋、澹静斋、香草斋、二梅书屋、翠微精舍、竹林草堂、冶山书楼、廉山精舍的原形面貌……我们漫步于这些交织于榕、樟、松、竹、梅、桂、荔枝、龙眼、玉兰、蜡梅的花木之下的世界。這些已经在时间中历尽了苍茫,却历久不衰的珍奇花木,仍在这些充满了名居名士的名园中保持着挺拔的身躯,它将与那些雕栋飞楹中穿梭不息的状元、进士、翰林、会元、文魁、举人的灵魂相融,为三坊七巷中永恒的人文传奇生长并荡漾着通向时间的另一种生命的魔法。
漫步着,仿佛看见了前世或今世的乐器,它或许正在你怀中静卧,如能以温柔之心怀抱乐器并抚琴者,必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享受光阴的秘密使者。寻访在福州的三坊七巷中的我们,希望你们和我们都能倾听到这巷坊深处传来的琴音……从古至今,尽管世事变幻无常,但相信在这个创造了历史遗迹的世界上,每一种遗迹的呈现都会使我们更美好地安居于人类的精神家园,同时也安居于自己的灵魂之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