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性与中职教育转型
2018-06-11臧志军
臧志军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深化改革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要解决“长期想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难题”,而在职业教育领域,就有一个长期未解决的难题:40年来普通民众还是不喜欢职业教育,在普通高中与职业高中之间仍然不愿意选择后者,甚至以就读后者为耻。
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无法解决?有人认为是社会制度设计问题,一线劳动者与管理人员的收入差距导致社会普遍歧视技术技能型人才;有人认为是文化问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类的古训导致中国没有尊重技术技能型人才的文化传统。杜威有一个看法,似乎更接近问题的核心:人生活在危险的世界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但上百万年的经验告诉人类,仅通过某些行动改变当下的生活景况并不能长久,真正有效的是“思想和情操上的变化”,所以, 人类形成了“轻视动作、行为和制作的态度”。杜威所提出的是一个关于确定性的话题:人类想通过对理论的追求来获得安全感和确定性,而具体行动与具体情境密切相关,能够提供一时之安却无法提供持久的确定性。这个观点稍加变动就可以用来解释人们不喜欢职业教育的心理原因:家长为孩子提供教育,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加确定的好的未来生活,但过早将孩子的未来发展道路确定下来却被认为无法提供“持久的确定性”,所以家长们宁愿在中学阶段选择看似确定性更差的普通教育。
与这种想法相反的是,职业教育长期以来都在兜售确定性——就业导向的职业教育曾经宣称与就业市场的“无缝对接”,也就是“毕业即就业”。这对于已经摆脱温饱、进入了小康的许多中国家庭而言意义甚小,既然无需孩子马上挣钱养家,选择更持久的确定性——相对职业教育,普通教育更能提供这种确定性——就成为了多数家庭的教育偏好。即使因為各种原因选择了职业教育,许多家庭也不太看重职业教育的就业功能。我曾经问一位资深的职业学校管理者:贵校招生非常好,您感觉是因为贵校的就业形势好还是因为家长认为贵校管理严格,能把学生教好?他思考后回答:可能后者的因素更多一些吧。无论家长是偏向普通教育,还是偏向职业教育中的普通教育成份,都说明中国家长——至少是经济发达地区的家长——对职业教育所能提供的确定性早已不放在心上,他们更希望一种能够导向孩子更好人生发展前景的教育,在当下他们认为,普通教育更能达成这一点。
家长们所虑的并非没有道理。自工业革命以来,每一次技术进步最终都指向了机器取代人,尽管总体上人类工作并未因此而减少,但每一次的机器替代都会产生一些被时代淘汰的劳动者个体,而这次汹涌而来的智能化技术革命更是把矛头指向了长期被认为只有人类才能从事的工作。即使是那些暂时不会被消灭的工作,也因为技术进步而正在发生“技术剥除”。英乌苏拉·胡斯早在上世纪末就注意到:工人的技能和知识被盗用,融入机器设计中,熟练的工匠有一天突然发现,只要学会在电脑控制的机器上按电钮就行了,唯一需要的技能就是识字能力。技能的技术化或公共化在增强了工作内容的确定性的同时,也使从事工作的劳动者的前途的不确定性增加了。胡斯最后得出结论说:“在工作场所中,这种现象导致了两极分化,最上面是极少数人身居高位,而最下面有很多无需技能的工作。”面对这样的工作世界,家长们还会相信职业教育所标榜的确定性能够解决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工作的不确定性问题吗?
在引入确定性分析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本世纪初以来的职业教育改革其实就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此消彼长的过程。本世纪初,曾出现过“职业教育就是就业教育”的口号,但受到多方质疑,后来被调整为“职业教育是就业导向的教育”,最近又再次被调整为“以促进就业为导向的教育”。“使无业者有业”式的职业教育一步步地后退,就业准备式的职业教育理念逐渐成为主流。现代职教体系建设更是对家长的不确定性追求的直接回应,目前约有60%的中职学校毕业生会进入高职或本科学习。但不得不说,除了“以促进就业为导向”的口号和升学通道的打造外,中职教育因应不确定性追求而做出的内涵式的改革实在有限。既然中职教育将更少地面向就业,就必然从就业导向的教育转变为高等职业教育的“预科”,就需要加大对学生学术能力、学习能力、创新创造能力及技术思维能力等方面的培养,但目前的专业设置、课程体系、教学方式、评价方式和校企合作方式都是确定性的、专业化的职业教育模式,难以完成上述的转型要求。
在此,提出两个主张供职教管理者参考,一是为中职教育确定“基础职业教育”的定位,强化基础知识、基本能力培养;二是弱化专业教育,中职教育不必追求专业上的专深,一方面为基础职业教育创造课程空间,另一方面也有利于不同专业、不同产业领域知识与能力的融合,从而把综合技术教育的理念落到实处。
(作者系江苏理工学院职教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