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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

2018-06-11陈馨

延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石榴树小树苗甘甜

陈馨

家中小院有棵石榴树,树干有一抱粗了。生机勃发的三月,周边的玉兰、樱花树、樱桃树都争先恐后地举起了一树繁花。石榴树却枯树一般,灰不溜秋迎着春风,无动于衷。

鸟儿们却对光秃秃的石榴树无比喜爱,每天清晨,都愿意憩于它的树枝上。喜鹊、麻雀、白头翁……还有叫不上名的一大群鸟儿。叽叽喳喳、嘀哩嘀哩,亮亮嗓,唱段清晨序曲。周围邻居常听着这样的起床歌开始一天的忙碌。大家不由自主地喜欢这棵石榴树。

石榴树就站在我的窗外,透过窗玻璃清晰可见它的筋骨。树干上有一根叉出的树枝,拐出个尖儿又直窜向上方。拐点像一只小鹿的头,嘴巴尖尖,眼睛透亮,头顶竖着长长的鹿角。风一吹,鹿角微动,像要随时奔跑起来似的。

如果石榴树真的奔跑起来,会奔向哪呢?我盯着鹿形树枝,遐想它跑向何方。

窗外的这棵石榴树,是爷爷家老石榴树的孩子。十多年前,老树下长出几棵新苗。长壮的新苗有了扎实的根时,爸决定迁移一棵到我们家。

当时我们很担心,比爷爷家院子小得多的小院,没有松软厚实的土地,浅薄的土层和坚硬的山石,能拥抱那细弱的根吗?院里没有甘甜的井水浇灌,常有忽而温和忽而粗野的海风侵袭,那瘦小的树干能挺住吗?有些恶劣的环境,极度委屈下,小树苗能长大吗?

只有大拇指粗的小石榴树苗,默默地生长。两年后,小石榴树开花结果,果子不大,甜冽爽口。瘦瘦的枝头挂着果,含羞低垂。再一年,枝杆有了力量,果子多了。再一年,花開时如顶了一顶红冠……

时间打消了所有顾虑,小石榴树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山石挤压下,以满树花,满树果,一路挺拔,一路长大。

每年花季,红绸般的榴花红彤彤漫了窗前,小葫芦形的榴花如小小的可人的新娘子,坐在绿色的卵形小叶间,顶着红盖头,穿着红衣、红裙,从头红到脚。花儿过后,石榴果在树上摇摇晃晃,愣头愣脑的样子像在讲笑话。晚上树影婆娑,月光打在树上,从窗玻璃透进来,好似与我聊天来了。常美得我舍不得睡,想与它聊个通宵。

等到果熟,石榴籽红若水晶,晶莹且含着水花喷溅的花纹,咬破水晶,甜醉人。

小石榴树有着老石榴树的血脉,喜欢扭着身子转着长。树干扭成麻花糖,糖分入心,输送给每一段树枝,每一朵花,每一个果,石榴籽甘甜润口;小石榴树有着老石榴树的气派,沉默里充满力量,苍劲中透出勃勃生机;小石榴树也有着爷爷的秉性,不争不抢,自开自长自挺拔。

迁移石榴树苗时,爷爷已经不在了。这棵小石榴树在窗外生长,就像窗外有了爷爷的守望。

爷爷爱栽树,尤其爱栽果树。最疼爱石榴树,把它放在院中心精心呵护。爷爷院里的老石榴树个头不高,却极粗壮。我小时候它就站在院中间,老粗老粗了。

小时候特别喜欢石榴树。清明时节,家乡人喜欢在自家院里竖上木桩搭个简易的秋千,让家里的孩子在院子里荡秋千玩耍。爷爷总是竖一根木桩,另一根木桩就是长在地里的石榴树。

石榴树树皮粗糙干裂,扭成麻花状。绳子一拴,孩子荡起秋千,往往会磨去最外面的树皮。以往,爷爷是会心疼的,可为让她心爱的小孙女荡秋千,就顾不上心疼老树了。

而我,一坐上粗麻绳荡起秋千,就忘乎所以。双腿来来回回甩着,一使劲,荡起老高老高,能蹿上树头,美得像石榴花瓣一样,风中飘。我们几个孩子轮流荡秋千,嘻嘻哈哈,小屁股上印着麻绳印,脸上开着石榴花,却顾不得问问老树疼不疼。

拴秋千时,石榴树还没长出叶子,荡过秋千后,它才渐渐冒芽。看到它的红色小芽,我总爱说:是我的秋千拽出来的!这便为每年荡秋千,把绳子拴在树上找到了极好的理由。

石榴树帮我拴秋千,我呼唤石榴树成长,这不是好朋友吗?我更喜欢石榴树了!

百花争春时,石榴树一直沉默,即使荡过秋千,长出嫩芽,小芽也长得极慢。可就在春天盛大的花事渐弱时,石榴树的小叶片由红变绿,一个个丫丫葫芦似的小花蓇朵站上枝头。待葫芦丫的腰身变没,鼓成“烟袋锅”的模样,嘴巴向上张开,烟袋锅里冒出火苗,夏天也火热热地来了。

爷爷一生没有用过烟袋,他抽的是小纸条卷着粗质烟叶的手卷烟。斜着打卷,包住碎烟叶,一头卷出尖儿,另一头用手捻出个小纸尖儿,揪揪着,像个有了埋怨的孩子,扭着嘴。火柴一擦,扭扭嘴开口乐了!爷爷一吸一呼,让所有不快腾云驾雾而去。

石榴树似也有这样的本事。吞下阳光雨露,吐出热情芬芳。每当它把一个个小烟袋锅擎在枝头,灰头土脸的干巴劲儿就一扫而光。一个个小烟袋锅是让星星点燃的,夜晚也燃烧。“烟袋锅”里装满了上好的烟丝,一个劲地燃。

火苗燃着,燃得那么美,那么烈,那么耀眼。整棵树热烈地燃烧,红彤彤一片。风一吹,红红的小火苗风中攒动。阳光下夺目的红,把所有沮丧燃烧掉,只留希望和信心在枝头燃烧。

儿时的我喜欢拣一片飘下的花瓣,贴在眉心,眉心便点了胭脂!

“哟,小嫚儿,真俊!”爷爷夸夸我,再摸摸老石榴树,眼里闪着喜悦的光。

火苗燃尽,随风飘落,树下慢慢铺了红。也有在树上坐不住的“小烟袋锅”,愣头愣脑跳到树下,被我和伙伴的小手抓住,在它的腰间插上一根长长的小棍,做成一个长烟袋。

“爷爷,快吸烟!”爷爷接过“长烟袋”装模作样吧嗒两口,然后乐呵呵地递给我,我也装模作样地吧嗒两口,祖孙俩相对大笑!

爷爷没有牙,在我记事时,他年事已高,一口牙全掉光了,那时我以为像爷爷那个年纪的人都没有牙,一笑,婴儿般天真!

树下的小烟袋锅自制成长烟袋,成了孩子的玩具。树上的小烟袋锅仍立在枝头,继续它的生命历程。

“烟袋锅”鼓起小肚子,一天天圆溜溜起来,花头处翘成一张小嘴,像要说话。心里装满了另一种甘甜,把小锅撑得圆圆的,撑得龇着牙乐,撑得咧开嘴笑……

入了秋,枝头的“烟袋锅”已经鼓成拳头那么大,鼓成圆鼓鼓的球了。

石榴果光溜溜的外皮绿中晕红,秋天的阳光耐心地为它涂腮红,涂着涂着,淡妆浓抹了;涂着涂着,涂熟了!熟透了的石榴果,咧开大嘴憨笑,一笑嘴角扯到腮帮儿,花了腮红。

“熟喽,都来吃喽。”站在树下的爷爷,嘴咧得比树上的石榴还大!

摘石榴最开心,大石榴比我的拳头还大,得两只手捧着。爷爷坐在树上摘,我在树下等着。小树枝上钓着一个大大的石榴慢慢放下来,我踮着脚尖,双手向上接住,轻轻放在筐里。

石榴树每年,都奉献一大筐甜甜的石榴,周边老老少少都能品尝到老树的甘甜。

石榴果摘完,石榴叶由青转黄,金黄金黄的。待满树的“黄金”落地,已是冬天。石榴树又干巴巴站在院子里,伸着光秃的树干。我们坐在热乎乎的炕头吃甜石榴籽时,石榴树静默院中。

花开花落,年年岁岁,爷爷对这棵石榴树倍加呵护,施肥、浇水、修枝、整形。老石榴树在爷爷家生长了近半个世纪,爷爷走后的二十多年里,老树一直守护着小院。老石榴树在替爷爷守护奶奶,自爷爷走后,奶奶的小院里只有她和石榴树。奶奶走了,老石榴树完成了使命,也离开了。

奶奶离世的第二年,老石榴树枯了,再也没有发出新芽。

十多年了,老石榴树的那个娃在我们家长成了老石榴树,有了几分沧桑。爸像爺爷一样对石榴树呵护有加,认真修剪,养护。大树如伞,遮了小院的半边天。花,开得越来越多;果,结得越来越大;籽,润得越来越甘甜。长大了的石榴树旁也生出了小树苗,待小树苗扎实了根,就被独立移植出来。有朋友喜欢,石榴树苗便跟随朋友们回家了。

春绿,夏红,秋黄,冬挺拔。一年四季,我们在石榴树的色彩更替中看岁月流转。落红、落果、落叶,沉于树下,返来年春天的生机勃发,返来年的火焰喷薄,返来年的硕果累累。石榴籽的甘甜里有几度生命的滋养。

一年年,我们重复着在爷爷家看花、吃果、摘果的过程,除了不能荡秋千,石榴树馈赠了我们它能馈赠的所有。

此时,初春,树上未摘的果干瘪地成了空心,仍挑在枝头,把经霜经雪的成长亮在那。尽管它不是“霜打更红”的柿子,却是树的荣耀与骄傲,它高傲地挑着。那是我们够不着的地方,只有鸟儿和风儿可以登陆的地方。

石榴树没有脚,却从爷爷家走到了我们家,又从我们家走去了朋友家。石榴树,让爷爷的声音响在我们吃石榴时的笑容里,响在每棵小树苗的成长中。

一抬头即见窗外的石榴树,即见那根像小鹿的树枝。没有风时,树枝不动,光秃的身子硬挺着。

夜晚,月光朦胧,那只快乐的小鹿奔跑起来,一忽跑远了,一忽又跑回来,一忽又远去了。来来回回,忽远忽近,却一直不曾离去……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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