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
2018-06-11冯桂平
冯桂平
山里的雪没被玷污过,洁白得像孩子的心,家康踩上去总觉得愧疚。雪一踩就融化了,变了形态渗进鞋里,更让人不自在。
迷雾缭绕着冰冷的白色长裙,盘踞在山洼里,把家康的心也蒙得阴晴未定。家康穿过雾沼,攀上山冈,迷雾又跟了上去。讨厌的雾挥之不去,就像家康的心事。
终于到了,家康心田里的小鹿开始跳跃。顺着屋檐走,拐个直角进门,恰逢白荷从大门出来。两人差点头碰头,都惊得往后一弹。
“表姐!”家康腼腆而兴奋地叫了一声,看到如花绽放的白荷,如沐春风,连空气都变得温暖而清新了。
白荷看到家康,惊喜万分,都没顾得上招呼一声家康后面的母亲。
“路上滑吗?快进屋里烤火。”白荷只在喜出望外的恍惚里逗留片刻,便迎客人进了屋。
一盆木柴火不紧不慢燃烧着,青烟袅袅升旋。白勇痴坐在火盆旁的高板凳上,脸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俏皮的烟尘。他傻傻地望着家康和他母亲走进房间。
“快给舅娘和表哥让坐,弄成花脸猫了!”白荷从高板凳上拽起白勇,放了一條小凳子,让他远离火盆而坐,然后请家康和母亲坐在高板凳上。
白荷又找来两双布鞋给家康和他母亲。家康换了鞋,正合脚。他母亲推辞了,白荷便把鞋放在他母亲身后,然后倒了两杯白开水。
屋里有点凌乱,地上满是瓜子壳,看样子有客人刚离开不久。白荷拿起笤帚打扫房间。家康借着机会,仔细欣赏:马尾辫散成了顺滑的瀑布,水红色短袄,黑色呢绒裤,一双小巧的布鞋,她宛然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了。
家康看得呆了。白荷扭头,目光不期而遇。家康心头淌过一缕电流。白荷莞尔一笑,停下手头的活,走到家康身边说:“你又长高了,要不我们比比。”
家康站起来,与白荷并肩。白荷扭头侧视家康的头顶。“家康长得真快,已经比我高了。”白荷赞叹着说,下嘴唇包着上嘴唇,吹了吹刘海。
“光长个子有啥用,苦蒿的杆儿比菜高!”他母亲总是过分谦卑地形容自己的孩子,为了印证她谦卑得有依据,又补充了一句说,“白勇比家康小三岁,你看他已经和家康一样高了,以后肯定比家康高。”
一阵凉风隐隐掠过白荷的心田,她轻轻抚摸着白勇的头发——为他理顺蓬蒿般的草丛。“可惜他永远不会懂事,整天挨打,看得我心疼死了。”
家康冲他母亲撅嘴鼓眼,表示母亲说话不看对象,自找没趣。白勇天生弱智,但眉清目秀,长势也像六月得雨的玉米。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来他有问题,可一旦没人拘绊,他就光着身子满村儿跑,已经走丢了好几次。他母亲的话无意刺痛了白荷。
他母亲也后悔话没说好,起身去上屋看家康的姑父。家康赶紧跟去,因为到白荷家第一件事必须是看姑父。家康能死赖着母亲来看白荷,也是借了看姑父的名义。
姑父躺在热炕上,迷迷糊糊睡着,几乎没了人色,消瘦得只有七八十斤。
他母亲轻轻叫了声“二哥!”姑父睁开眼,认出了他母亲和家康。他说话咬字倒还清晰,和他母亲家常寒暄,间或问一两句家康读书咋样。
他母亲和姑父白乐山是堂兄妹,白乐山既是家康的舅舅又是姑父,这叫“亲上加亲”。白乐山和姑姑是半路结合的。姑姑原本是白乐山的亲弟媳。白乐山前妻生下白荷不到两年就去世了。也是这年,姑姑的前夫——白乐山的亲弟弟命丧矿山。这所宽敞的五间大瓦房下,一年办了两起丧事。
白乐山和他的弟媳又结合成一家人,生下了白勇。白荷把家康的姑姑不叫妈,叫“婶娘”。也许是姑姑怀孕时打错了针,白勇天生弱智,还有癫痫病。
这家人始终被噩运神尾随。白乐山在矿山断了腰,从此半身瘫痪,卧床不起。
姑父躺在床上八年多,已不成人形,大概不久于人世。所以这个春节,母亲带着沉重的心情来看他,怕他突然离世,算是提前诀别。
姑父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他看得开朗。他一直盼望着早死,见人就感慨,不能早死,可恨,拖累了家人。所以当白荷和白勇相跟着进了上屋,姑父深情地看着白荷,感慨地说:“我亏了白荷,她学习好,念完初中却不能再念了。从小照顾我,端屎倒尿。照顾‘小冤孽,做饭洗衣。我们这辈子都欠她的,等我死了,就投胎做她的孩子,还恩报德……”
“爸,你别说了。”白荷说着,眼角已经湿润。
姑父却停不住了,泪水哗哗往下淌。家康母亲也用衣袖擦拭眼睛。家康鼻子酸酸的,有点抑制不住。
他母亲赶紧转移话题:“桂叶今儿哪去了?”
“下街去了,买菜,晌午有客。”姑父说着,转眼向白荷,征求意见似的,话没说完。
白荷撂了句“刨洋芋去了,一会儿白翠她们来,做饭等着。”拉着白勇走了出去。
姑父的目光仍停留在白荷离去的地方,小心翼翼说:“你姐她最近有心事,母女俩闹别扭呢。我想白荷还是出门逛逛,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山里。你姐不同意,她有想法,也难为她了,但做父母的不能太自私。”
家康听了姑父的话,觉得自己杵在屋里尴尬,也出了门,去厨房找白荷。
白荷择菜,白勇刨土豆。白勇唯一会做的就是刨土豆,这样权利家康不忍剥夺。家康插不上手,只能晃悠,东瞅瞅,西瞄瞄。厨房拾掇得很干净,四壁用透明塑料蒙了一圈,塑料纸上一尘不染。案板上也蒙着花色油纸,花朵簇新,一点油腻都不落。灶台上抹着薄薄一层水泥,却擦得干干净净。家康仔细审视了一遍,爱干净的母亲也做不到这个份儿。再看白荷,亲切之中便夹着一层由衷的敬佩了。
溜达进白荷的卧室,发现床头放着一本高中语文课外读本。家康看了封皮,拿在手上,无意翻阅,专为说这事儿走回厨房。
“表姐,你还看书哦!”家康欣喜而略带感伤地说,“这些书你没有了,但我以后会有,都拿来给你。我还有《红楼梦》,古龙的武侠最多,可惜你肯定不喜欢。”
白荷腼腆一笑,吐出舌头扮顽皮,羡慕说:“以前都是你用我的旧书,现在颠倒过来了,我要借你用过的书了。”
家康既得意又失落。他比白荷低一年级,学习认真,总预先学习高年级的课程。家康用过白荷很多课本,所以白荷這么说。白荷中考成绩好,被市二中录取,可她主动放弃了,家境哪里还允许她读高中呢!
家康因此始终惋惜。白荷却不难过,她的抉择,无怨无悔。
突然,一串莺声燕语传来,四个花花绿绿的少女相跟着走近。她们一路顽皮嬉闹,如长在一处的桃李樱杏,蒙络摇缀。后面还跟着两位俊生。一位西装革履,双手插在裤兜,步态悠闲。一位穿着羽绒服,个子不高,手提大塑料袋,看着朴素憨厚。
白荷的四个姐姐来了。她们一会儿簇在厨房,一会儿拥进卧室,闹成一阵春风。
白翠、白珊、白静、白影,都和家康熟悉,年龄大几岁。两个俊生,白翠和白珊的对象,今年春节不约而同地上门,都来认亲。
家康夹在两个俊生中间,有点乌鸦落入凤凰窠的自卑感,站在门口,无所适从。幸而白翠的未婚夫成瑜带来了大鲤鱼,家康会杀鱼,赶紧去河里,给自己找了个位置。
正刮鱼鳞,溪水下游响起摩托车的轰鸣声,破风箱般扯得老高。家康不由自主往下看,却看到姑姑背着蛇皮袋走回来了。姑姑前脚进屋,家康提着刮好的鱼跟在后面,一只脚跨进门槛,摩托车已停在屋前。开车的是个高个子俊生,长发偏分,鼻梁高挺,黑夹克,牛仔裤,大号黑皮鞋,一只耳朵还打着耳洞,戴了金色耳钉。后面坐着中年妇人,两手提了四色礼,烟酒俱全。
家康和那俊生对视一刻,相顾无语,彼此心疑。来人也进了屋,直奔姑姑所在的下房。家康进厨房,问白荷来的是谁。白荷不语,家康便不再问。
家康忍不住好奇,凑去下房看热闹。一进屋,便又觉得乌鸦进了凤凰窠,况且还多了一只雄凤。一股自卑感猛然蹿上心头,仿佛被那三个俊生满身的光芒射伤,急忙退回厨房,低头只顾往灶膛塞柴。
下房传出一阵阵嬉闹声。家康坐在灶台后,脸色苍白。白荷沉默不语,只顾切菜。
厨房的沉闷只维持了片刻,白影风风火火闯进来,双手搭住白荷的肩头,扯高嗓子喊:“厨娘,我来做饭,换衣服去,你女婿来看你了。”
白荷不露反感地耸耸肩头:“你做的饭端不上桌,这叫‘狗肉上不了台面儿,还是我来吧。”
白影生气地掐了一把白荷的腰,再逗笑几句,走开了。
家康只觉心闷气喘,抬头看一眼白荷,眼皮都快张不开了,白荷的脸暗得像乌云。屋外的光线暗淡,苍穹似乎是无数老鼠皮拼接成的,看一眼就反感。直到吃饭,家康都打不起精神。
饭桌上,白荷的四个姐姐高唱低吟,劝酒行令,巾帼不让须眉。成瑜和白珊的未婚夫都不善饮酒,挽回男同胞颜面的重任似乎落在了白荷的相亲对象——李小锋身。李小锋当仁不让,吆拳喝令,近乎张牙舞爪。家康埋头吞饭,坐了不到半个小时,悄声离席。白荷忙于厨灶,压根儿没在饭桌露面,但是不忘给家康盛了一小碗绿豆鸡汤。家康冰凉的心突然热乎乎的,但他没喝那碗汤,喂给姑父喝了,说是白荷让他喂的。
众人吃饱喝足,姑姑和母亲收拾碗筷,白荷扒了点饭,便被白翠、白影、白静三姐妹扯进卧室换衣服。衣服是白翠买的,春节就劝白荷穿上,但白荷舍不得。这会儿白荷的“对象”来了,三姐妹有心起哄闹出一番乐趣。五个姐妹站在一处,白荷的衣服不换也不成了。用白影的话说,土鸡站在孔雀群里了,太不协调。
四个姐姐都是出门见过世面的。白珊、白影、白静姊妹仨在深圳打工,回老家偶尔冒一两句粤语,行头做派都像城里的摩登女郎。尤其是白珊,已然不食人间烟火,村儿里人老远见了,惊为天仙,那身光芒蜇得人眼睛睁不开。
白翠大白荷四岁,在温州造鞋厂打工时认识了成瑜。成瑜办了一家专洗油烟机的服务公司,当了小老板,据说一年就能挣十来万。他和白翠都低调,但这次回来认亲,默不作声就撒了六万多,村里村外还没听说过认亲这么阔绰的。白翠与白荷关系最亲,给白荷买了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身新,可白荷觉得贵,舍不得穿。
白荷换好了衣服,被推到白珊面前,相互比较。白翠买给白荷的衣服恰到好处,不浓不艳,不淡不俗。和白珊站在一起,一个是国姿牡丹,一个是清水芙蓉,秋色平分,相映成趣。
女郎俊生们不由得鼓起掌来。白荷害羞,跑出了房间。众人被这幅趣图逗乐,兴头不能停,开始逐个点评衣服穿着。白珊的未婚夫西装革履,绅士。成瑜穿得土但有钱,土财主。李小锋行头做派犀利,高帅,名字带“小锋”,小谢霆锋。轮到点评女郎了,换成明星套路,白珊像刘亦菲,白荷像董洁,白翠像张曼玉,白影是何美钿,白静是杨钰莹。白勇是老顽童周伯通。
只剩下家康没被点评。家康躲在门背后,生怕被大家的目光搜索到,恨不能变成一只又扁又小的臭虫,钻进门缝里。
白影突然想起自己出门混了多年,家康还是学生,就问家康:“你咋还上学呢!”
家康不语。李小锋突然想起了什么,径直站起来,指着家康说:“我知道了,你——乌鸦兵。”
众人一阵哄笑,然后才不解地回过头问,为什么是“乌鸦兵”。李小锋解释说,乌鸦都是全身黑脚上白,家康穿一身学生服,唯有脚上的鞋是白的,他又是学生,学生兵么,不就是乌鸦兵。
白影听了李小锋的话,揪住李小锋的耳朵,怪他不该讽刺家康,狗扯羊肠。白影的醉意浮在笑声里。
家康板着脸,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目光凝重,斜视着众人。他也知道一身黑的校服难看,可他哪有衣服呢,这身校服是唯一的新衣服。一家兄妹三个,学习成绩像竹笋拔节,一节比一节拔尖儿。父亲身体差,打不了工,供养三个学生,家里揭不开锅,哪里还有钱买新衣服。家康在学校,别人扔的旧鞋都是宝,偷偷拣了穿。年底,学校统一制服,混到初三竟然得了一身新衣服,犹如老来得子的幸福。临出门前,想到要见白荷,所有的衣服试了一遍,最后还是穿了校服,虽然丑,但它代表着某种东西呢。
李小锋的话深深刺痛了家康。家康终于坐不下去了,正要逃出屋去,白荷进来了。白荷说:“你们这帮没文化的小文盲,还好意思嫌弃人家的衣服。”白荷就在堂屋,一言一语听得真切。
白珊接着白荷的话题说:“就是,我听说家康铁定要上市一中呢!市一中只录各县前五十名。”
家康感激地看了一眼白珊,发现她那身逼人的光气突然就柔和了很多。
白荷接住白珊的话茬:“还不止呢,家康从小到大没考过年级第二名——他从来都是第一!”
李小锋夹在白影、白静中间,自鸣得意,压根没心思听白荷讲话。
白荷扭头看了一眼家康,莞尔一笑里暖着鼓励。家康心头一热,差点润出泪珠。白荷取了一条凳子,和家康一起坐下。有了白荷的几句话,家康也就有了和俊生靓女们平起平坐的底气。
李小锋又挑头要打牌,干聊没意思。白静不满意了,戳一记李小锋的头,讽刺说:“哟喂,新姑爷上门,怕冷落了你,两个姨姐姐——姑奶奶我专门陪你,还没意思!”话一出,一堂哄笑,似有无数蝴蝶蜻蜓乱飞。
笑罢,牌桌却支了起来。成瑜想玩挑红四,三缺一,李小锋睥睨家康一眼:“玩不?”
家康不作声,很没有底气地摇摇头。李小锋却不想放过家康似的,扯高嗓门儿说:“学生兵,不打牌,要好好学习!”难闻的酒气喷在家康脸上,让家康不由得愠怒。家康还击以蔑视的目光,李小锋却压根没接受这次还击。
三人玩起了“挖抗”。李小锋连输几把,拍出大钱包,大有老子输得起的架势。家康在旁边默默看了十来分钟,想到李小锋竟然是来提亲的,心里一阵绞痛,出了门,一人在竹园里游走。
走着走着,家康眼眶湿润。手指揩揩,真是流泪了。手指还无意把眼闸蹭开了,两行清泪分头行动,家康不知该止哪一路。为了防止被人看见,他就往屋后的小径走。
身后突然传来白荷的呼喊声:“家康,去哪?”
家康一惊,却没有回头:“去找潘道士,看他的法术。”
家康始终没回头,走了很远,知道已看不见白荷家了,才回首。一片葱绿的竹林挡住了视线,白荷没有跟上来。家康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他给心房里栽了一株花,浇灌、施肥、翻土、修剪,倾尽了情思,洒尽了汗水,花朵即将绽放,却被别人摘取了。
家康茫然不知所措,索性往上走,可真要去找潘道士吗?家康走一步退两步,就算潘道士真会法术,也没心思去拜访了。
家康走呀走,最终还是走到潘道士家了。尽管他希望路无尽头,一直延伸下去,但路其实是很短的。
两只猎犬吠叫起来,扑向家康。家康完全没料到有大狗,猛然收拢心思,窜进竹林。猎狗跳进竹林,围着家康转圈儿,一步步缩小阵地。家康急得毛发针立,眼看猎犬扑到跟前,下面响起一声呼唤:“轮子、秀秀,不敢咬人。”
两只狗儿听懂了,停止吠叫,越过家康,迎接白荷去了。
家康心跳良久,方才平息。“你咋上来了?”言语之中还有点赌气的味道,似乎白荷得罪了他。
白荷仿佛猜透了家康的心思,故作嘲笑说:“就怕你被狗咬呢,果不其然!”看一眼家康,眼睛红红的。“你不会被狗吓哭了吧?”说着,做个调皮的表情。
“哪有?风吹的!”家康急忙揉揉眼。“下午瞌睡,在学校午睡惯了,放寒假不睡,呵欠连篇。”说罢装模作样地打个呵欠。
潘道士闻声迎客。他的确像传说中的人物,个头低,头发花白,额头横排着长长的皱纹,一对眉毛斜挂在眼睛上,小眼睛炯炯有神,山羊胡有两寸长。
迎客入屋,相互介绍。三人围坐在火炉边,潘道士目不转睛盯住家康的脸,神秘的笑容经久不衰,很像戴着笑皮面具。家康从小耳闻有关潘道士的种种神奇传说,亲眼看见他奇特的外貌后,越發觉得这人神秘,都不好意思和他对视了。白荷却看着潘道士奇怪的笑容,也笑得很开心。
潘道士看够了,转而问白荷:“你干啥看着我笑?”
“我还要问你为啥要看着我表弟怪笑咧!”白荷说。
然后两人相对着傻笑起来。这情景让家康忍俊不禁又惊异。
“你到底会不会法术呀?我表弟是专门来看你表演法术的。平常你不愿意给我们表演,可你不能让我表弟啥都没看见就回去了。”
“你说我会不会呢?”潘道士反问白荷,然后哈哈大笑。白荷也哈哈大笑。
“那你给我表弟看看相算算命,我知道你算命最准了。”
“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他看过了吗?”潘道士说。
白荷扑哧一笑,连家康也跟着笑起来。
“我再给你看看手相。”
家康伸出了右手,白荷又扑哧一笑。“原来你还没让人看过手相,男左女右。”说着,她把家康的左手递给潘道士。
“嗯,好相,好命,富贵之命。”潘道士赞叹说。
白荷又笑了:“你该不会给每一个人算,都说是好命吧?你倒是说说,我表弟的命到底是咋个好法。”
潘道士说了些高深的话,家康半信半疑,白荷听得入神。
算完家康的,白荷主动伸出右手,要潘道士也给她算算。潘道士却不接她的手:“给你算了不下十次,好命,不用算。”
白荷赖着潘道士算。潘道士推辞不过,又正儿八经胡扯了一番,每一番都和前面的说辞不一致,唯独一致的,是白荷命好。
说笑到天色黑定了,家康和白荷才离开。一下午的憋屈,都被潘道士的滑稽幽默扫除了。潘道士扎了一支竹篾火把,家康打着,牵了白荷的手。从暖烘烘的火炉室陡然走进黑黢黢的暗夜,冷风刺骨,家康感觉从不愿走出的梦境里跌落进无奈的现实。白荷要找对象了,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呀!
一路沉默,家康最终还是忍不住问:“表姐,你准备成家了?”
“我妈背着我给我找对象,弄得我盼望出嫁似的。我们才多大呀!”白荷只说了一句,然后彼此无语。
到家了,顺着屋檐走,路过窗口,隐隐听到姑姑在啜泣,母亲正竭力安慰她。家康疑惑,小声道:“姑咋哭了?”
白荷回答的语气也变了:“不管她,爱哭不哭。”
下屋两间卧室并列,白荷的卧室在里间。她径直略过姑姑和母亲,也不瞥一眼,进去就关了房间门。家康走在后面,脚步试探着往前挪。外间卧室摆了两张床,中间隔道拉帘,白勇已裸睡在靠近过道的床上,家康因此知道,他晚上得和白勇睡,只得硬着头皮坐在火盆边。
姑姑和母亲坐在床沿。姑姑边抹眼泪边说:“我命苦哇……苦了前半辈子不说,我这后半辈子依靠谁呀……女娃子都是人家的,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还能管我们母子不成……我这后半辈子依靠谁呀……”
家康听了几句,明白姑姑是哭给白荷听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姑姑,更不想安慰她。就这几句话,家康就猜出李小锋是姑姑引进门的,白荷根本没有找对象的心思。想想觉得姑姑可恶,可再转念一想,诚如姑姑哭诉的,她的命运真是悲惨。
姑姑开始哭诉每一次噩运降临的过程,家康坐在同一间屋子,不想听也得听,不知不觉也眼角湿润了,被姑姑的哭声感染的。
家康不知道,姑姑和白荷的矛盾已久了。白荷初中毕业的这半年,在家照顾姑父和白勇,烧洗淘炊,端屎接尿,不嫌脏累,尽心至孝,村里人人都夸。白翠她们回来后,天天在白荷耳边吹风,要白荷一同出门儿打工。白荷意志坚定,不为所动。白翠她们走了曲线,给白乐山做工作,陈述利弊。白乐山也劝白荷出门打工,鸟儿长了翅膀,总是要飞的,正当飞的年龄,不出去练练,翅膀会僵硬退化。
白乐山有他的想法,半截身子入土了,眼看着要去陪伴阎王爷,不能再拖累女儿。白翠、白珊她们,小时候鼻涕邋遢,没有白荷灵醒懂事儿,长大了也没有白荷出落得俊俏,可出门儿打工几年,一个个流光溢彩,乌鸦变凤凰。更重要的是,白翠、白珊都因打工找到了好对象,这才是一辈子的福气呀。总不能让白荷跟她婶娘一样,再找一个只会下煤窑扒矿渣的男人吧!
白乐山于是鼓动白荷出门闯闯。他知道白荷有顾忌,必要等到自己入土为安之后才出去。他天天跟白荷说,自己瘫了多年,别看半死不活的,一时半会儿咽不了气。等他死的时候,白荷能回来戴顶孝,他就含笑九泉了。但是为了尽孝把白荷拘在家里,他会死不瞑目的。
白翠把白荷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他们正招兵买马,准备挂牌家政服务公司,白翠和成瑜要为公司的扩张跑客户,得找个诚信本分的人看守店铺,白荷最合适。白翠与白荷打小感情深,白翠推心置腹,白荷没理由不动心。白荷就跟婶娘说,今年她要出门儿挣钱了,不说多的,一个月能给婶娘千把块,婶娘就不用爬大山钻深林,搜草丛刮地皮地挣钱了。
谁都知道,家里但凡有个人儿出门打工,就能宽裕很多。婶娘也知道,可她有心病。白荷不是她生的,一旦白乐山去世,白荷在外面找个对象,嫁得远,就算有份孝心,也是鞭长莫及。白珊的对象是湖南的,白影和白静都有对象了,说是一个江西石城,一个广东梅州,远得没边儿没际的。成瑜虽然是本省的,也在千里之外。白荷要出门儿打工,婶娘是无权阻拦也拦不住的。有人就出谋划策了,给白荷定个亲吧,定亲就是给牛戴了笼头、给马上了辔头,白荷有门亲事牵绊,跑不远、丢不了。婶娘试探白荷,白荷说,不要,不到时候,到了时候自己谈。
婶娘急了,准备霸王硬上弓,匆匆物色了李小锋。李小锋有长相,流里流气,以为白荷年轻,必被吸引得住。白天去集市买菜只是个幌子,主要是为了把李小锋迎接入门,媒婆都是婶娘自己请的。下午,白荷故意躲避李小锋,去了潘道士家。待牌局结束,白荷的姐姐们离去,婶娘和媒婆问李小锋可相中了白荷,李小锋给予肯定答复。婶娘便跟李小锋摊牌,想让他入赘,因为白家没有儿子——傻儿子等于没有,而李小锋有两个哥哥。李小锋当即变了脸,骑了摩托车要走,媒婆见他脸红酒气大,怕出事儿,也跟着走了。
李小锋走后,婶娘就哭起来。白荷和家康回来后,她哭得更响了。但是白荷一直不理睬,好像睡着了。
姑姑嘤嘤嗡嗡、断断续续哭到半夜,才止住。家康困了,出于人之常情,却不能睡。姑姑终于自动打住,临睡前揪住白勇的耳朵,扯醒他,让出去上厕所,免得尿床。白勇裸在被窝里,怕冷,不愿动,姑姑叫了几遍,他睁着大眼不搭理。姑姑突然抄起火钳,直接抡在白勇头上。
家康和他母亲吓得眼睁耳竖,像一只猫看到另一只猫被狗咬住了,睡意都被吓跑了。白勇没哭,估计是挨打惯了,掀了被子裸奔出去撒完了尿,冲回来直钻被窝。姑姑大吼一声:“擦脚!”白勇像钻到有光亮处的老鼠,两只眼贼溜溜四处瞅,发现擦脚布在高板凳上,一手夺了,蹭蹭脚掌,不及放回原处,钻进被窝,紧裹被子。
家康看了这一幕,想笑,又悲悯,洗了脚,也睡了。家康困了,睡得迷迷糊糊,没听清姑姑和母亲继续絮絮叨叨了些什么。白勇是个偷卷被子的高手,一转身,家康半边身子裸冻在空气里。一边争夺被子,一边想到表姐要找对象了,心里忧伤。如此一晚,睡得不安稳。
第二天睁眼,天已大亮,昨晚都睡得迟,白荷不例外,所以醒来得也迟。母亲要回家了,家康尽管有一千一万个不舍得,也得回,因为明天就得动身去学校补课了,中考临近,时间紧。
早晨的空气格外沉闷,又要下雪了,半山腰起了大雾。回家的方向,雾罩得格外浓稠。
早饭是昨天的剩饭。姑母热饭,白荷待在自己房间里,迟迟不开门。家康有一肚子不舍之言,却不好意让表姐开门倾诉。饭好后,姑母让家康叫白荷开门吃饭,家康才和白荷说上第一句话。
白荷端了两婉饭,进了姑父的房间。家康、姑母、母亲三人围坐在桌子旁,无言,嚼饭。家康突然听到自己的咀嚼声,而且那声音特别响亮,他从来没发现自己咬东西还发出了这么大的声音。
姑母和白荷的冷战从昨天就开始了,家康突然明白了这点。早晨的气氛,应该是冷战的极点。家康又意识到可笑的一点,待会儿姑母或白荷发作了,各自有一个援手,母亲是姑母派系的,自己则要坚定地站在白荷身边。
原本以为爆发会是鸡飞狗跳的,没想到,正当家康吃得漫不经心的时候,姑母突然放下碗筷,抹眼泪。继而开始抽泣,泪水从指缝间渗出,俄尔,如泉涌。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姑母擤一把,抹在桌腿上。
白荷走进来,把两只碗放在灶上,然后走到饭桌边。“有啥哭的,我不出门打工就是了,一会儿就跟翠姐说。”白荷若无其事,只是一只手隐隐抽搐。家康看得真切,忍不住想攒住白荷的手,安慰她。像被踩伤的蝴蝶,可怜却无从救助,家康真切感受了到了无奈是什么滋味。
“只是有一点得跟你说清楚,不要给我招引可恨的人。我现在还没大呢,就算到了年龄,也要自己找对象,你就别想着给谁做主了,早就不是强迫成婚的年代了。”
不知白荷心底真实感受,单從外表上看,姑母是受伤而势弱的一方,她黯然神伤,进退维谷。她怄了半天一夜的气,白荷似乎不闻不问,这几句轻巧的话就打发了。白荷说过这话之后,姑母反倒舒坦了,收了眼泪,啜泣咽饭。
家康和他母亲基本没了胃口,放下碗筷,准备回家。白荷又躲进自己的房间,不出来。家康想进去与她话别,想想,又没进门。
告别姑父时,姑父显得特别悲戚。人之将死,别离不忍。家康和母亲动情一阵,母亲怀着沉重的心情动身了,姑母相送,其实是母亲在安慰她。
家康走在后面,出发时,两腿不听使唤,像在跑步机上原地运动。姑母把母亲送得远,已经走进雾里。家康狠狠心,迈动了步子。刚走进竹园,白荷的声音追来。
家康转身,白荷已走到近前。姑母恰从上面走下来,对家康说:“暑假了又来玩哦!”说罢径直拐到屋檐下了。冷战似乎只是中止,并未终结。
家康想说点什么,一时无从说起,想说的其实很多。白荷接了姑母的话题说:“今年暑假放很长时间,过来玩。”
家康点点头,心里却想,暑假了肯定要去市里打短工。
白荷说:“你在市里念书,我路过了可以看你。”
家康问:“真不出门打工了?”
一阵轻风淌过,白荷的发丝纷乱,一缕发丝搭在嘴角,白荷用手拨开。
“不了。”白荷说得很轻,“你走吧,要赶上舅娘,路上别摔跤,记得放假了来看我。”
家康踟蹰了片刻,转身大步走了起来。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自己刚一转身,白荷也转身离开了,且迅速消失在屋檐下。他突然鼻酸,两眼快要分泌出热烈的泪水,但强忍住了,而是狠狠地想,一定要考上市一中。走出竹园,是一块平坦的雪地,家康随手折了一枝蒿杆,在雪地上写了“市一中”三个字,把蒿杆插在字边,然后飞奔着去追母亲。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