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随笔
2018-06-11乔治·吉辛马永波
乔治·吉辛 马永波
乔治·吉辛(George Robert Gissing ,1857~1903),英国小说家。曾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有浓厚的悲观情绪。1880年起担任家庭教师和编辑助手,业余从事写作。他著有小说22种,如《黎明的工人》(1880)、《失去阶级地位的人》(1884)、《德谟斯》(1886)、《阴曹地府》(1889)等,描写下层社会的艰苦生活,对受人践踏的妓女、贫民、工人等寄予同情。他的作品格调低沉而平淡,在描写人物性格方面受狄更斯的影响。写得最生动的还是他所熟悉的贫苦作家的生活,如《新格鲁勃街》(1891)和《亨利·赖伊克罗夫特私信集》(1903,中文译本名为《四季随笔》),其中描述了文坛上各种人物,并流露出对古典人文主义道德标准的留恋。
一
一个多星期以来,我没碰一下笔。七个整天,我连一个字母都没写。除非是生病,这样的事在我以往的生活中从未发生过。一直以来,我的生活都靠辛苦的写作来撑持,充满焦虑。我的生活不像大多数人应该做的那样,为活着而活着,而是活在恐惧的驱使之下。挣钱应该是为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三十多年以来——-我十六岁开始自立谋生——我不得不把挣钱本身当作目的。
我可以想象我的老笔架正责备地看着我。难道它没有对我尽职尽责?为什么,在我幸福的时候,对它忽略不顾,让它尘灰满面?这个笔架曾经和我的食指日复一日地亲密接触了,多少年头?至少二十年吧。我记得我是在托特纳姆路上的一家商店购买了它。同一天,我还买了一个镇纸,这东西花费了我整整一先令——这么一大笔钱让我颤抖。新笔架曾闪闪发光,现在,它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一段不起眼的棕色木头。它在我的食指上留下了一块硬茧。
它是我的老伙伴,也是我的死对头!多少次,我拿起它来,对必须做的事情充满厌恶,头脑和心灵沉甸甸的,手臂颤抖,眼睛像病了一样昏眩缭乱!我曾多么害怕我不得不用墨水去涂抹的白纸!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春天蓝色的眼睛正从玫瑰红的云彩间向我微笑,阳光落在书桌上,闪闪烁烁,使我像疯了一样渴望闻一闻鲜花怒放的大地的气息,看一看绿色山坡上的落叶松,听一听开阔地上空云雀的歌唱!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那好像比童年还遥远---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笔来;我的手臂因希望而颤抖。但这个希望愚弄了我,因为我从没写过一页值得来到世上的文字。现在,我可以毫无怨恨地说出这一句话。那是少年无知时的一个错误,现实的境遇又把那個错误延迟拉长了。生活并没有对我不公平。感谢上苍我获得了足够的智慧,不为年轻时犯的错误抱怨不已!为什么一个人因为写作,即便是他写出了不朽的文字,就应该由于被世界忽视而愤怒呢?谁要求他去出版作品了?谁保证要读他的文字了?谁又承诺过他,又不守信用了?如果鞋匠给我做了一双质量上乘的鞋,而我出于心情恶劣,毫无道理地把鞋扔回他手里,那么,他有足够的理由抱怨。但谁要求你去写诗写小说,谁又为之讨价还价了?如果那是雇佣工作,而买者稀少,你顶多自认倒霉。如果那是自发的工作,你有什么理由烦恼和抱怨,因为报酬不够丰厚?精神产品的价值只有一种检验方法,就是由还未出生的未来的世代来判断。如果你写了一本伟大的书,未来的人们会发现它。但你不想要死后的荣耀,你想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享受它。啊,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你要敢于承认你的欲望。你要承认自己是个商人,然后竭尽全力地叫卖,说你的商品比别人的都好,卖一个高价。但要时尚潮流光顾你确实是不容易的事。
二
我的房间安静得多么雅致!我一直无所事事地坐着,凝望着天空,观赏着金色阳光在地毯上投下的色斑,它的形状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变化,我的眼睛追随着它,从一幅装饰画到另一幅装饰画,又游移到我心爱的一排一排的书籍上。整个房子里没有一丝动静。我能听到从花园里传来鸟儿的歌吟,还能听到它们翅膀的扑打声。如此这般,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整天坐着,直坐到夜色那深沉的寂静把我吞没于其中。
我的房子是无可挑剔的。由于好运,我找到了一位称心如意的管家,一个处事谨慎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脚步轻快,体魄强壮而敏捷,能为我提供一切所需的服务,而且甘于寂寞的生活。她起得很早。到早饭时,除了剩下给食物加调料之外,屋子里的一切都已经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听见烹调器皿碰击声的机会是很稀罕的,更别说关门和关窗户的声音了。啊,神圣的寂静!
几乎没有可能会有人来串门拜访,而我也从来没有梦想过要出去拜访别人。我欠朋友的一封回信;我可以在上床睡觉前完成它,也可以拖到明天早晨。除非精神的需要驱使,不要轻易给朋友写信。我还没有阅读报纸。通常我把它留到散步回来,身体疲乏之后;那时,阅读报纸会给我带来娱乐---看看这个喧闹的世界在忙些什么,人们又发现了什么新的自找烦恼的方法,什么新的徒劳的苦工,什么新的冒险和争斗的理由。我可不情愿把早晨清新的大脑浪费在这些悲哀而愚蠢的东西上面。
我的房子无可挑剔。它的大小足够保持一种家居生活所需的秩序,有一点点多余的空间,如果没有这一点点空间,人就缺少轻松自如之感。室内的纺织用品结实耐用;从木器的制造工艺和墙上灰泥的工艺来看,它们来自一个比我们更悠闲更诚实的时代。楼梯踩上去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没有让人不舒服的穿堂风;我能随意开合窗户,不用担心因用力而臂膀酸痛;至于墙纸的色彩和图案这样的琐事,我承认我漠不关心;只要墙壁不碍事突兀,我就满足了。家里首要的是舒适;如果有余钱,耐心和眼光,再增加细节和美。
对我而言,这个有书的小房间可以称得上美不胜收,主要因为它是家的缘故。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家。我曾住过很多地方,有的我厌恶,有的我喜欢,但没有一个地方给过我居家的安全感。每时每刻,我都被恶劣的处境或折磨人的养家糊口之需所驱使奴役。那时,我内心总是有个声音在说:有一天,如果可能,我要有个自己的家。随着时间的流逝,机会变得越来越渺茫,命运的微笑如此神秘,我几乎放弃了希望。我现在终于有了个家。当我把一册一册新书放上书架的时候,我说:“在那里站好,好让我时不时看看你们”。那种喜悦让我颤抖的不能自持。这所房子我一下子签了二十年的租赁合同。当然,我不会活那么久的;但假如我能活那么久,也不用再担心付房租和买食物的钱了。
我很同情那些不如我幸运的人,命运的太阳不会为他们升起。我愿意为主祷文加上如下的请求:“保佑所有城镇的居民们,特别要保佑那些住在出租房、寄宿舍、公寓以及由于贫穷和愚蠢而临时拼凑的肮脏的棚屋,作为家的替代品之中的人们。”
我思索过斯多葛学派主张的以苦为乐的美德,但徒劳无功。我知道,为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的住处而烦恼是荒唐愚蠢的。
上帝之眼所触及的一切地方
都是智者幸福的港湾和安息之处
然而,我总是崇拜远古的智慧。在哲学家大行其道,诗人的黄金分割律盛行的时代,我发现一切都那么可爱。我永远也不会达到那个高度。假装拥有一种我不可能修炼成功的美德对我有什么用?对我来说,在哪里居住和居住的方式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坦白地说,这本身就是目的。我不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让我死在英國之外的想法是很可怕的。在英国,这里就是我最喜欢居住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
三
我不是植物学家,但很久以来我就从采集植物标本中发现了乐趣。我喜欢突然遇到一种陌生的植物,然后借助书本的帮助把它识别出来,下一次再在路旁碰到它时,就能叫出它的名字。如果这株植物是罕见的品种,发现它会给我带来喜悦。自然,这个伟大的艺术家,在普通人的眼皮底下制作普通的花朵;尽管还没有任何人类的语言能传达我们认为是最粗俗的野草的神奇和可爱,但它们遍及行人的所到之处。罕见的花朵则是大自然在微妙的情绪中,在一些秘密的地方制作出来的;因此,发现它们就像享受一种进入了更神圣领域的感觉。我心中欣喜的同时,也充满敬畏。
今天,我走了很远,散步结束时,我发现了一株小小的开白花的车叶草。它从一棵死亡的草的躯干上生发出来。我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朵小花,它周围的苗条细长的树丛给我带来了愉悦——它们闪闪发亮的光滑的皮肤,它们橄榄绿的颜色。旁边还坚强地站立着一丛榆树,树皮粗糙,好像得了皮疹,大自然在上面雕刻的曲线看上去就像陌生的语言文字,把那株衰败的草的躯干衬托得格外美丽。
我不必在意散步时间的长短。没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把我中途从散步中拉回;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为我在外面逗留的太晚而恼怒或担忧。春天正照耀在道路和草地上;我感到我应该踏遍每一条在我面前伸展和蜿蜒的道路。春天在我身上恢复了某种被久久遗忘的年轻人的活力;我不知疲倦地行走;我像个小男孩一样歌唱,唱着我在少年时学会的歌谣。
我想起一次偶遇。在一个村庄附近,林边的一处偏僻地点,我遇到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家伙,他的头埋在两臂之间,正伏在树干上伤心地哭泣。我问他是怎么回事,费了一点劲之后---他可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土包子——我得知,他家里人派他去还别人六个便士的债,结果他把钱弄丢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处在大人所说的绝望的痛苦状态;他一定哭了很长时间;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仿佛在经受酷刑,他的四肢也在哆嗦;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都透露出如此的凄惨,只有最邪恶的罪犯才应该承受这样的痛苦。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丢失了六便士!
我应该和他一起流泪——同情和愤怒的泪水。在这样一个难以形容的明媚天气,当天与地给人们的灵魂慷慨赐福的时候,一个孩子,按其本性应该是充满快乐的时期,却哭泣得心儿欲碎,仅仅因为他的手没有管好六个便士!他知道,损失很严重;与其说他害怕面对父母,不如说他更为给家里带来的损害而痛心疾首。六便士丢失在路旁,整个家庭陷入悲惨!如果这样的事可能发生的话,那么,我们如何界定我们进入了“文明”的阶段?
我把手伸向口袋,拿出六个便士,制造了一个这个孩子眼中的奇迹。
我花了半小时才让心情平静下来。毕竟,因人类的愚昧而愤怒并希望人类变得聪明一点是徒劳无功的。对我而言,最棒的是能用六个便士创造一个奇迹。因为,我经历过连六便士也拿不出的日子,深知那种拮据的滋味,那时,六便士相当于我的一顿饭钱。所以,还是让我庆幸并怀有感激之心吧。
四
在我的一生中,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当我突然有了点余钱,处于类似于现在的舒适状态时,我的良心就会冒出头来,让我不安。什么!一份足以支撑三到四个蓝领工人家庭的收入——一所完全属于我的房子——房子里满是美丽的家具陈设——一切都布置妥当,我根本不需要抬一下手!这让我很难用语言为自己辩护。在这样的日子里,现实却不断提醒我,多少默默无闻的大众正在苦苦挣扎,仅仅为了谋生糊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样的生活。我曾经饿着肚子在街上游荡;我曾在最穷困的避难所过夜休息;我知道对那些“特权阶层”心中充满愤怒和嫉妒的感觉。然而,那时我本身却是“特权阶层”的一分子,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于他们中间,而不感到自责的阴影了。
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同情心变得迟钝了。如果真去了某些地方,看到某些情景,生活给予我的平静沉着马上就毁于一旦。如果我有意地远离那些地方,拒绝看到那些情景,是因为我相信,多一个人过着文明的生活能让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更糟。让那些谴责社会不公的人,大声地毫无保留地说出他们的意见吧;让那些有这种倾向的人站出来勇敢战斗吧。对我而言,拒绝天性的指引是误入歧途。我了解自己,我天生喜爱宁静和冥想的生活。只有在这种生活里,我具有的个性和品格才能保全。半个多世纪的经历告诉我,地球上大部分错误和愚蠢都归因于人们不能保持灵魂的平静;反之,大多数好的东西都来自宁静生活中的思索。一天一天,世界变得更喧闹;我是不会为增加这种噪音而做出任何贡献的,只有在沉默中,我才能为所有人带来福利。
如果能让五分之一的人都像我这样生活,那么,国家的财政支出将会花的多么有价值啊!
五
“先生,”约翰逊说,“所有关于贫穷不是邪恶的论调都最终证明贫穷的邪恶。从来没有人苦口婆心地向你证明有钱能让你过上幸福生活。”
他深知他在谈什么,这个厉害的老家伙,脑子里满是常识。当然,贫穷是个相对的概念;首先,这一词汇跟智力水平有关。如果报纸可信的话,它们报道的英国一些每周能确定地拿到五磅二十先令的人,没有权利说他们贫穷,因为他们的智力也就相当于马厩里打扫卫生的男孩和厨房里打杂的女仆的水平。给我同样的收入,我可以生活,但我仍然贫穷。
你说金钱不能买到最珍贵的东西。你这些老生常谈证明你从没尝到缺钱的滋味。当我想起因为缺钱带给我的痛苦和窘迫,我惊骇地认识到金钱的重要性。我曾丧失过什么样的快乐和简单的幸福,仅仅因为贫穷!一年一年,我不能探访我爱的家人朋友;因为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我心中产生了悲伤、误解,甚至残酷的与世隔绝,假如我有哪怕一点点钱的话,这些都可能避免。家庭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因为缺钱而被限制。我曾因为经济处境窘迫而失去朋友,他们逐渐变成陌生人;因为贫穷,我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却忍受孤独寂寞。我想,这样说并不夸张,在现实中,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善不来自金钱的支持。
“贫穷,”约翰逊又说道,“是如此邪恶,充满诱惑和痛苦,我禁不住要告诉你尽可能地避开它。”
就我而言,我根本不需要任何规劝去努力避免它。很多的伦敦阁楼见证了我苦苦的挣扎,不被那些女仆欢迎。我曾以为这样的生活会自始至终陪伴我,它突然中断了,倒引起我的惊奇。这有点不合乎自然,而且有时在时断时续的睡眠中让我感到不安。
六
我指望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再看多少个春天?一个乐观的人希望是十年或十二年,让我谦卑地期望五到六年吧。连续五到六个春天,快乐而爱怜地观赏第一棵白屈菜开花到玫瑰露出花蕾,谁能说这是短暂的幸福?五到六次,地球换上奇异的新装,那种语言无法描述的美丽和可爱展现在我面前,供我欣赏。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我要求的太多了。
七
“人总对同类的不幸怀有恻隐之心。”我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我曾在某一本书上读到过,从此就烙印在我心里——一个枯燥乏味的事实,说得也很好。至少,很长时间里对我是真实的。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自怜自悯和来自别人的同情的话,生活是不可忍受的。在无数的情况下,是这种感情挽救了许多人,使他们免于自杀。有些人通过谈论自己的不幸以得到轻松和安慰,但这样的释放没有在寂静的沉思中获得的慰藉深刻。幸运的是,我没有养成不断回顾以往不幸的习惯,否则,那会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恶习。我知道我的弱点,当自怜自悯给我带来安慰的时候,我鄙视自己。我甚至可以轻蔑地笑笑。现在,由于统治我们的那个不可知的力量的干预,我的过去被深深埋葬了。尤其是,我可以用一种清醒而愉快的心情接纳我以前所经历的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生活确实塑造了我,至于出于什么目的,我将永远不得而知。然而,在世界无限的序列之中,这是我的位置。
如果我的晚期生活是在无助的贫穷中度过,我还能达到现在这样的哲学境界吗?如果是那样,我难道不会成为一个牢骚满腹,自怨自怜之辈,卑躬屈膝地趴在地上,拒绝看到来自上面的光和恩典?
八
德文郡的早春让我心生喜悦。想到英国的其他地方,报春花依然在充满威胁的天空下颤抖,我的心就涌起一阵冷意。我并非不欢迎真正的冬天,白雪覆盖,霜霰纷飞;但那姗姗来迟的季节的许诺,三月和四月那哭泣般的忧郁,乃至五月那突然爆发的冷空气,曾毁坏过我的心情,折损了我的希望。而在这里,刚刚出现一丝微风,暗示花蕾和花朵盛开的季节,我就不再注意那些落叶,也很少顾及冬青树上残存的白霜,尽管灰云滚滚的天空告诉我,此时依然是二月的统治时期——
和风摇摆着枯枝
漫游的牧羊人知道
山楂树即将开花
我一直在回想早期我在伦敦的生活。那时,季节不被察觉地就从身边溜走了,我很少抬头看天,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街道的囚禁中,却感觉不到艰难。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古怪,连续六七年的时间,我从未看过一片草地,甚至从未走到树木茂盛的郊区。我正在为生存竭尽全力。每礼拜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不确定是否有地方住,是否有饭吃。当然,在炎热的八月天,我的思绪会飞向海洋,但这样的愿望根本不可能满足,因此也没让我烦恼。确实,很多时候,我都忘了那些度假的人们。在我所居住的贫困城区,很少有满载行李的出租车提醒我有人要出门度假了。我周围的人日复一日地出去做工,我也是如此。我记得有些无精打采的下午,我读书疲倦了,昏昏沉沉的大脑挤不出一点思想,我就走到某个公园,提提神,享受一下,但那并不能给我一点休闲放松之感。天哪,那时我工作得真是辛苦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个可怜的家伙!后来,我的健康状况因过度劳累,污浊的空气和糟糕的食物以及种种不幸而衰退的时候,我内心才产生了发疯般的对乡村、海滩以及其他更遥远的事物的渴望。但是说实话,在我工作最辛劳,经历现在看来最穷困的阶段时,我并没感到痛苦,因为那时我没有虚弱感。我身体强壮,精力充沛,能抵抗任何环境的挑战。只要一点点鼓励,我就产生无限的希望。沉酣的睡眠(经常在一些我现在害怕想起的地方)让我每天早晨又有精力投入生活的战场,我的早餐,有时只不过是一片面包和白水。就人类的幸福而言,我不确定我那时是不是幸福。
大多数年轻人在经历艰难时靠的是朋友的陪伴。伦敦有的是刚刚开始写作的文学新手和住在托滕汉姆街或被人瞧不起的切尔西一带阁楼上的穷作家。我从来就不扎堆,不属于任何一伙儿。我回避随意地与人相识,在那些艰辛的日月里,只有一位可以交流的朋友。我天生不愿求人。我也不喜欢别人帮忙,因此我轻视别人的劝告。除了听从自己的大脑和心灵,我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不止一次我向别人乞求挣钱的机会,这是我经历中最让我感到痛苦的。但我认为比这更糟糕的是向别人借贷。事实是,我从没把自己当作社会的一个成员。对我而言,只存在两个实体:我自己和世界,这二者之间的正常關系是仇恨。我现在难道不仍然是个孤独的人吗,尽可能远离社会秩序?
这种我以前怀着愤世嫉俗的骄傲之心承受的生活,现在看来,即便不是灾难,我也不想再过了,如果生活可以再来一次的话。
九
六年多里,我脚下踩的是城市的人行道,从没沾过大地母亲的泥土——公园也是人造的,不过用一些草坪伪装起来。然后,最糟糕的事过去了。我说过最糟糕的事过去了吗?不,不,远远比这糟糕的事还在后面。如果人年轻而精力充沛,与饥饿的抗争也有它光明的一面。无论如何,我开始独立谋生了。有时,我半年里都有钱负担得起衣物和食物。如果健康状况允许,我可能挣到足够一年十二个月生活的钱。这些都是我独立工作所得,什么时候工作,在哪里工作,由我自己做主。我觉得在办公室里,对老板唯唯诺诺的生活简直不可忍受。写作这份职业的荣耀就在于它的自由,它的尊严!
但实际情况是,我不仅仅侍候了一个主人,我侍候了一群主子。独立,真的吗?假如我的作品不能让编辑、出版商和公众高兴,我每天的面包从哪里来?我越是成功,我的雇主也越多。我是大众的奴隶。靠着上天的恩典(就是说,能给别人带来利润),我成功地愉悦了一些人,这些人代表了那个模糊的大众。他们对我还算慈悲。但是,这足以成为我坚持自己所做的理由吗?还有辛勤工作的人的处境比我的更危险吗?我现在想到那些就禁不住颤抖,就像我看到有人在深渊的边缘大意地行走而禁不住颤抖一样。回想起多年来这支笔和几片纸给我和我的家人提供了衣食,让我身体舒适,帮助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抵挡住世界上各种各样的打击,我深感惊奇。
但是我在思索那一年我第一次从伦敦逃离。由于一种不可抵制的冲动,我突然决定去德文郡,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三月末,我从可怕的寄宿处出来,眨眼之间,来不及细想,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离我现在居住之地非常接近的地点,坐在宜人的阳光中,眼前是绿色的艾克西山谷和松林密布的霍尔顿山脊。那是我生命中一个瞬间,我体验到精致优美的感觉。我的精神状态很奇怪。虽然少年时我对乡村很熟悉,曾见过很多英国的美景,但此时我感到自己第一次面对如此美丽的风景。在伦敦生活的这些年,已经把我年少时的记忆弄模糊了。我像一个生在和长在城市里的人,除了城市街道之外,对其他的景观一无所知。那光,那空气,对我有一种超自然的魔力——感染了我。真的,只有后来在意大利看到的风景能与之媲美。那是明媚的春天,几朵白云漂浮在蓝色的天空,泥土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味。这时,我第一次发现我是个崇拜太阳的人。我怎么能活了这么大却从没注意过天上有一轮太阳?我此时真想跪拜在光芒四射的太阳下面,敬拜它。我走啊走啊,发现自己在回避每一片阴影。我避开那棵桦树,好像它要从我这里劫夺温暖的阳光。我光着头,以此接受来自上面的慷慨的金色祝福。那一天,我走了有三十英里,但却不知疲倦。我还能有那样的精力和体力吗?
我已经进入新的生活。在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之间存在着一个显著地区别。一天之内,我就令人震惊地成熟了。这意味着,我突然享受到主宰生活的力量感和感受生活的敏感性,这在以前对我是未知的。在此仅举一例:以前,我几乎不在意植物或花朵,现在,我发现自己对每一朵花,对路旁的每一棵草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边走边采集花草,打算次日买一本书,以便了解它们。而且,这不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对野花的兴趣和想要了解它们全部的欲望从没衰减。我为以前的无知而感到羞愧;但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管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乡下。有多少人能知道随意在春天的树篱下采集的所有植物的名字?对我而言,野花意味着巨大的释放,奇妙的觉醒。我的眼睛一下子打开了;直到那时,我一直行走在黑暗里,却浑然不觉。
我当然记得那些春天的漫步。我曾在埃克塞特外缘有一个住处,那里更像郊区而不像城里,每天早晨,我出门探索发现新事物。天气不能更温和了;我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气候的影响;空气中漂浮着香味儿,给我安慰也让我兴奋。往内陆方向,而不是海洋,我追随着埃克塞特的弯曲道路。有一天,我在茂盛温暖的山谷漫步,走过鲜花盛开的果园,看到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农舍,还有隐藏在深绿色常青树丛里的凉亭;然后,我登上松林密布的高地,凝视布满去年干枯的石楠的棕色荒野,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微风抚摸着我的脸颊。置身于周围美丽的世界,我内心的快乐如此强烈,我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只顾欣赏,忘了过去,也不担心未来;我这个天生的利己主义者,竟然忘了关注自己的感情,甚至根本不屑于去和比自己幸运的人比较。那种感觉很健康;它给予我新的生命,教给我如何充分利用这一瞬间。
十
不管是从精神上还是从身体上,我肯定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个五十三岁的人不应该总是追忆逝去的青年时代。那些我应该好好享受的春天,却让我陷入回忆,让我缅怀那些消失的春天。
某一天,我将回到伦敦,再走访一下所有我在最贫穷时期住过的地方。我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那些地方了。不久前,假如有人问到我对那些地方的记忆是什么感觉,我将回答一些街道,关于伦敦的一些模糊印象,让我感到悲惨而可怜。实际上,我很久没有因那些艰难而污秽的生活的回忆而产生怨恨了。尽管那时经历了种种不幸,但我发现,当你生活体面,有足够的食物吃的时候,再反观那些往事,反而令人感到有趣而且愉悦。某一天,我将再回到伦敦,花一两天时间重新流连于那些亲切而又可怕的地方。有些地方,我知道,已经消失了。我仿佛看到那条弯曲的街道,通过它我去往位于图腾汉姆路脚下的牛津街,到达雷赛斯特广场,在这个迷宫的某个地方(在我的印象里,那里永远都是雾蒙蒙的和用煤气灯照明的),有一家商店,它的橱窗摆列着馅饼和布丁,金属板的洞孔中冒出热腾腾的蒸汽,为馅饼和布丁保温。我曾多少次站在那里,饥肠辘辘,却买不起哪怕一分钱的食物!这家商店和街道早已不见了;还有人比我更深情地记得它吗?但我想大部分我常去的地方应该都在:再踏上那些人行道,看看那些肮脏的门廊和半开半闭的窗子,会对我产生奇怪的影响。
我仿佛看到隐藏在图腾汉姆路西的一条小巷,在那里,我在顶楼的一间卧室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移住到地下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者的价格相差六便士;而这六便士,在当时可是非同小可,它能买两顿饭。(我还记得,我曾在街上捡到六便士,当时心中的喜悦之情至今记忆犹新。)地下室的地板是用石塊铺设的;全部的家具就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洗脸池,一张床。窗户从安装那天起就没清洗过,它通过上面小巷的格子状光栅接受亮光。我在这里生活,我在这里我写作,是的,“文学作品”就在这张肮脏的桌子上完成,大体上,我的“荷马”,我的“莎士比亚”,以及其他几本书籍也堆放在这张桌子上。晚上,我躺在床上时,经常听到警察踩踏在小巷上的脚步声,他们正在换岗的路上。他们沉重的脚步有时就践踏在我窗口上面的光栅上。
我想起在大不列颠博物馆的一个又可悲又滑稽的场景。有一次,我去厕所洗手时,发现盥洗盆上面新贴了一张通知。其大意是这样:“读者请注意,这些盥洗盆只能偶尔用来洗漱。”啊,这些文字多么重要啊!我确实不止一次地超额使用规定的肥皂和水。而那些在博物馆内工作的可怜的同胞比我更需要这些。我开心地对这个通知大笑起来,但它的意味太多了。
有些住处我已彻底忘却了。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总是在搬家—这很容易,因为只要一个小提箱就能装走我全部的财产。有时候,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人让人难以忍受。那时,我并不挑剔,而且我极少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交谈,即便如此,有些情况还是超出了我忍耐的限度。有时候我必须逃离有可能传染上疾病的居住条件。我怎么逃出了那些能染上致命疾病的地方(考虑到我那时吃得很糟糕,工作过度),是个巨大的谜。降临到我身上最糟糕的事是我得了白喉—这可能跟楼梯下的垃圾桶有关。当我向女房东谈及此事时,她先是震惊,然后就是狂怒,我是在侮辱和谩骂中离开的。
然而,总的来说,除了贫穷,我没有更多好抱怨的。在伦敦,你别指望每周花费四磅六便士能租到一个舒适的地方。四磅六便士是我能支付的“带家具并有人打扫的”房间的最高限度,那是我文学上的学徒时期。而且,我很容易满足。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四面有墙壁的小房间,在这里我能隐居下来,免除外界的干扰。我甚至不惋惜失去文明生活应有的舒服感。带地毯的楼梯对我来说是奢侈,而房间地板上铺设地毯更是超出我的梦想。我的睡眠很酣实;我曾在一些床上沉沉入眠,连梦都不做,这样的床,我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一扇关闭的门,冬天里的一炉炭火,一只装满烟草的烟斗,这些才是最基本的。假如有了这些,即使是住在最肮脏的阁楼里,我也感到满足。有一个住处经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在艾斯灵顿,离西提路不远。我的窗口俯瞰摄政王运河。就我记忆所及,在那里我连续三天看到伦敦最糟糕的大雾。我的灯在白天也要点燃。从窗口望出去,有时我能看到运河彼岸模糊的街灯,但大多时候,看到的是浑浊的黄蒙蒙的东西,使我的窗玻璃反射出我的脸和灯光。我感到悲惨可怜吗?不,一点也不。笼罩一切的阴暗好像让我这个有壁炉的小角落更温暖。我有充足的煤炭,油料和烟草;我有书来阅读,我有感兴趣的工作;所以,我出门只是为了到咖啡店买吃的,然后匆忙返回到炉火边。啊,我的抱负,我的希望!如果我知道有人可怜我,我将感到多么震惊和愤怒!
大自然有时报复一下。冬天,我喉咙酸疼,有时伴有严重的头疼。当然,我从没去看医生;如果我感觉太糟糕,就关紧房门,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直到我又能照顾自己为止。我从来没有向女房东要求过超出合同范围的照料,只有一两次我接受过别人自动的帮忙。啊,想想年轻时能承受那么多真是奇妙!与三十年前的我相比,我现在是一个多么虚弱的废物!
十一
我是否还想过那种阁楼和地窖的生活?不,除非保证在那之后我能过上五十年像现在这样满足的生活!人由于其对环境无限的顺服能力,总是看到事物好的方面,忘掉所有坏的东西,把自己变成坚决的乐观主义者。但,却忽略了精力、热情和年轻时光的极大浪费!在另外的情况下,我会为年轻的充沛精力不得不用于在贫穷的环境里艰辛地奋斗而流泪。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又是多么错误的事!
抛开乌托邦的幻想,让我们想象一下一个人的年轻时期可能是什么样子。我猜测,不到千分之一的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人充分运用了天赋的快乐能力和追求喜欢的事情的可能性。差不多所有人回顾往事时,都发现自己的青春时代被生活的必须、事故或环境的无常所扭曲,变得无声无色。如果一个年轻人能避开诱惑,把眼睛紧盯住主要的目标,能抑制自己的欲望,不把自己的兴趣(即物质的享受)放在第一位,那么,他就是很好地投资了他的青春时期,他成为效仿的榜样和值得骄傲的人。我怀疑在我们的社会中还有什么其他的理想让年轻人去追求。这是一条唯一安全的道路。然而,如果与年轻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相比,如果我们尊重人的成长过程,如果人的理性是为人类的幸福服务的,那么,就会发现,很少有人度过了一个充满自然快乐的少年时代,然后,在接着的十来年里,把饱满的精力很好地运用到生活和事业中,这种年轻时美妙的快乐记忆,将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生命的终结。能度过这样一生的人像诗人一样罕见。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年轻时代没有意识,或者当回首往事时,也意识不到失去了什么机会,也对自己曾承受的苦闷和压抑毫无知觉。只有跟头脑迟钝的大众相比时,我才能为我年轻时的耐力和奋斗精神骄傲。我在前面有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不是一般人的目标。即便饑肠辘辘,我也不放弃自己的目标。但从一个聪明而热情的年轻人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的角度来看,对待那个在贫民窟里忍受饥饿的小伙子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他一剂毒药,快速解决他的病态的处境。
十二
我翻动书架时,那些书总让我想起兰姆的“衣衫褴褛的老兵”那句话。不是我所有的书都是二手货。很多书到了我手里时封面是新的,相当整洁,有一些装订得富丽堂皇,还散发着香味。但我搬家次数太频繁,每次搬家时对这个小图书馆又相当地不经心,说实话,即使是在正常时候我都不太经管打理它们(在所有现实事务中,我都懒惰而且无能),以至于最精致的图书都现出磨损和伤残。不只一本在打包时被巨大的钉子穿透——这仅仅是极端的例子。现在,我有了悠闲的时光和平和的心境,我发现自己变得更细心了——证明了那句话:美德是由环境养成的。但我必须承认,只要一本书没散架,我就不太在意其外观如何。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说他们既喜欢读图书馆的书也喜欢读自己书架上的书。对我而言,这是不可理解的。理由之一是我通过味道来识别我的书籍,我需要把鼻子放到书页之间以记起与之有关的一切。例如,我的装帧精美的八卷本的吉朋的著作。我三十多年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打开它,它的气味都让我想起它作为奖品发给我时的狂喜之情。还有莎士比亚——了不起的牛津版莎士比亚——它具有一种把我带回更遥远的时代的气味,因为这些书属于我父亲,在我还不能理解它的时候,能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虔诚地翻开它,是我父亲给我的特别优待。这些书散发着和那时一样的味道,每次手中拿起它,都唤起我心中一股奇异的温柔之情。因此,我很少读这一版本的莎士比亚。我的眼力和过去同样好,我拿起环球出版社的版本阅读,买这本书可以说很奢侈了一把。因此,我用特别的感情对待这套书,它让我做了相当大的牺牲。
牺牲——这个词真不是夸张。有十多本的书都是我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得来的。很多次,我站在食物摊和书店的窗口之间,被知识的需求和肚子的需求之间的冲突所折磨。当晚餐之时,我的肠胃因渴望食物而翻转,这时,我刚好看到一本久已垂涎的书,价码又很合理,我无法释手。但买下书就意味著肚子挨饿。海恩著的《提布鲁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购得的。它躺在古治街的一个旧书摊上,在这种旧书摊上,你有时可以从一大堆垃圾中淘到宝物。它只要六便士——六便士!那时,我通常在牛津街的一家老咖啡店吃晚餐——那种老咖啡店现在已很难找到了。我全部的钱就只有六便士——是的,那就是我在整个世界拥有的全部财产。它将为我买到一大盘的肉和蔬菜。但我不敢等到明天,指望那时将发一笔小财。我在人行道上徘徊,手指摸着口袋里的硬币,两种欲望在心中争斗。我最终买了书,回家在面包上涂了黄油,边吃边阅读。
在这本《提布鲁斯》最后一页上,我发现用铅笔写的一行字:珀尔拉治,1792年10月4日。这个将近一百年前拥有本书的人是谁?除了上面这一行字,再也没有其他信息了。我倒是愿意想象他是个像我一样的学者,贫穷而充满渴望,用血汗钱买下这本书,像我一样享受阅读这本书的乐趣。他到底花了多少钱,我不得而知。温柔的提布鲁斯!这本书留给我们一个比任何罗马时期的文学更动人的诗人描述。
这本书和许多书一起挤在书架上。把它们拿下来,就能让我鲜明而生动地回忆起曾经的挣扎和成功。在那些日子里,金钱对我来说,除了能买书之外,我毫不在意。对有些书,我内在的激情超过了身体的需要。我当然可以在大英图书馆里阅读,但这怎么能跟在自己的家里,阅读它们的快乐相比?不止一次,我买了一些破损的,上面被乱涂乱画的、撕裂的书籍,即便是这样,我也更愿意读一本属于自己的书,而不是别人的书。但有时我觉得太纵容自己了。有时,一本书诱惑了我,让我爱不释手,从俭省的角度来说,我应该放弃而不去染指,但最终我却没有经得住诱惑。例如,我的荣格-斯提尔林就是如此。当我经过好莱威尔街时,它进入我的眼帘。我因为读过他的《真理和真相》一书而熟悉这个名字。翻阅这本书时,我的好奇心也在增长。但那天我抑制住了自己;事实上,我拿不出买书所需的十八便士。那时,我真的很穷。我经过荣格-斯提尔林两次,发现他没有买家。有一天,我获得了一些钱,马上奔向好莱威尔街,(那时,我平均每小时步行五英里),来到一位小个子的灰白头发的人跟前,我通常从他那里买书。他的名字叫什么?忘了。但我记得,这个小书商以前是个天主教牧师。他拿起我要买的书,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扫了我一眼,说:“我希望我有时间读这本书。”
为了书,有时我除了节食以外,还要做搬运工。在靠近波特兰路车站的一家小书店里,我偶遇吉朋著作的第一版,价格便宜到了荒唐的程度——一卷只卖一先令。要把这一整卷的新书拿到手,我需要把大衣当掉。但虽然我身上没钱,我住处却有些钱。当时我住在艾斯林顿。我跟店主谈妥之后,先步行回家,拿了钱,再走回书店,把这一大套书从犹斯顿路西搬运到艾斯林顿。我分两次才搬完。这是我第一次用重量来思考吉朋。有两到三次,我心中掂量着是否这值得。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季节或天气。我拥有这套书的快乐赶走了任何其他不愉快的念头。当然,除了重量之外。我有无限的精力,但体力有限,书籍搬完之后,我瘫倒在椅子里,汗水淋漓,松弛无力,腰背酸疼——但欢欣鼓舞!
那些生活富裕的人听了这样的故事会震惊无比。为什么不让店主把书送到门上?或者,如果我等不及,难道不能乘公共汽车吗?我如何才能让富人们相信,那天买了书之后,我再也付不起哪怕是一便士的钱了?不,不,省钱省力的交通运输不是我所能担当的。我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那时,我几乎不知道乘公车旅行是什么滋味。我曾在伦敦连续步行十二到十五个小时,根本没想过要花钱乘车以节省体力或时间。作为一个不能再穷的穷人,我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公车就是其中的一个。
多年以后,我把第一版的吉朋著作卖掉了,卖的钱比买时更少。它和许多别的书一起卖掉了,因为我常常搬家,它们成了巨大的负担。那个买这些书的人把它们称之为“墓碑”。为什么吉朋在市场上卖不出好价钱?我经常为他的书感到遗憾而心痛。我怎么能忘记阅读《衰落和失败》的快乐?书籍的质量适合书的内容。只需看上一眼,我的心就变得柔和。我想我还可以再买一套,但它怎么能与以前的相比?那套书目睹了我辛勤的劳作,落上了记忆的尘埃。
十三
肯定有一些像我一样气质和经历的人还记得波特兰路对面的那家小书店。它很特别。它的书很专门——大多是神学和古典著作,而且,大多是被认为无用的老版本,和已经被现代版本取代的失去神学价值的老书。店主是个相当绅士的人,再加上他给书的标价极低,我有时忍不住想他开这样一家书店纯粹是出于对书籍文字的爱好。我曾在那里花几个便士买到在我看来价值不可估量的图书,而且,我买的任何一册书都不超过一便士。我曾见过一位刚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用好奇而蔑视的眼光看着我在这一堆陈旧的物品中翻找,他不知道我内心多么快乐!例如,我的《西塞罗书信》,用羊皮纸包装的一大卷,附带着很多学者的注释。啊,书籍老得过时了,但我对此毫不在乎。假如我能和这些学者一样知识渊博,这个年轻人对我的蔑视又算得了什么呢?对知识的渴望永远都不会过时;这些学者在我面前树立了一个像不熄的圣火一样的榜样。现代的编辑还有像这些为西塞罗作注解的老学者那样的爱和热情吗?
即使现在最好的书籍也带着学校课本的痕迹。你能感到编辑仅仅把文学作品当成简单的课文。就算我是个老学究,我依然认为老书比新书好。
十四
今天的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了春季赛马。这样的文章让我内心充满厌恶。它让我想起一两年前在苏里车站看到的一张海报,为当地的赛马做广告。我把海报抄写在这里:
“为保证公众的安全和舒适,赛马会将设置——
14位侦探(比赛场地),15位苏格兰场侦探,7位巡警,9位警察小队长,76位从预备役军队和民兵里挑选的应变突击队员。
这支武装力量只用于维持秩序和驱除坏人,除此之外,他们还得到苏里宪兵的帮助。”
记得有一次在和朋友闲谈时,我随意说了一句对赛马的看法,因此被大家称为“孤僻”。难道反对连赛马组织者都认为对人们有危险的公共活动就是“孤僻”吗?每个人都知道,赛马之所以还在进行,纯粹是为了蠢材、流氓和小偷的利益。参加赛马的聪明人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他们的参与能维护这个本质上高贵的体育运动的品格,这恰恰表明,聪明本身很容易失去理性和体面。
十五
昨天,我散步的半路上,停下来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午餐。餐桌上放着一期流行杂志。我随手翻阅了一下这本杂烩,我发现一篇女作者写的有关“猎狮”的文章,其中的一节值得在这里复述一下:
“我刚唤醒我丈夫,那头狮子——大约离我们四十码远——径直向我们冲来,我用0.303口径的猎枪对准其胸部开了一枪。后来我们发现,子弹把它的气管撕成碎片,又打断了它的脊柱。它又一次发起冲锋,这次,我的子弹穿过其肩部,把它的心脏撕裂成丝丝缕缕的缎带一样。”
我极有兴趣见见这个文武双全的女中豪杰。估计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在会客厅里,应该是举止优雅,体形优美。我很愿意听她讲话,跟她交流一下思想。她将是古代罗马圆形斗兽场围观的女士的绝好现代化身。许多这样的女士,私下里往往聪明优雅,谈的是文学和艺术,有很高的教养和温和的性情。她们会为一只死去的小麻雀而伤心落泪,而同时,她们也欣赏撕碎的气管、断裂的脊椎和开裂的肚皮。她们不大可能亲手宰杀动物,由此看来,这位流行杂志的猎狮女士真是例外。毫无疑问,她将和古罗马观看斗兽的女士们相处甚欢,她们虽然表面上有些不同,本质上却一样。她血淋淋的猎狮文章被编辑所看中这一事实更加意味深长,因为编辑是按公众的趣味编辑书刊的。如果这位女士要写一本长篇小说的话(她很可能会这样做),这部小说的基调将充满现代的活力。她的风格将受到她喜欢的读物的影响,更确切地说,是受阅读的读物所形成的思维模式和感情的影响。我敢说,她很快将成为典型的英国女人。当然,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废话”。这样的女人将哺育一个多么杰出的种族!
我离开小饭馆时,心绪浑浊不清。沿着一条新路往家走,我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小山谷边上,谷地里有一个小果园子。苹果树正繁花盛开,我正在观望时,整天吝啬的阳光突然爆发出来,明媚夺目。我只是看着,说不出话来。这么美丽的开花的山谷只能在梦中出现。一只蜜蜂正在我身旁嗡嗡叫着;不远处,一只布谷鸟在啼鸣;从下面农场的草地上传来羊羔的咩咩叫声。
十六
我不喜欢和人们交往。随着时间的进程,人群作为一种力量,让我产生不信任和恐惧。作为可见的大众,他们让我远远回避,经常我对他们感到厌恶。在我一生的大部分,人意味着伦敦那拥挤的人群,我对他们没有温和的评价。我对乡下的人几乎一无所知。我偶尔瞥见他们时,也不能让我产生与他们熟识的愿望。我生命的每一个本能都是反民主的,我很害怕我们的英国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旦民主不可抵抗地统治这个国家的话。
不管是对是错,这是我天生的气质。但如果有谁说我瞧不起身份地位比我低的人,那就是大大曲解了我。再也没有比我清楚地意识到个人和其所在的阶级是不能混为一谈,等同视之的。就个人来看,通常他都具有一些好的理性和气质;但假如把他和他的同类混在一起,十有八九他会变得无耻大胆,一旦受到群体的感染,马上就会做一些邪恶的事情。正因为民族倾向于愚昧和卑下,所以人类的进步才如此缓慢。个人更具有往好的方向行动的能力。
我年轻时,看到这样那样的人,往往震惊于人类进步的缓慢。现在,我看到群众时,却惊异于他们已走得如此之远。
像我这样愚蠢而傲慢的人,以前以一个人的智力和成就来判断他的价值。如果我看不到逻辑,就认为其没有好处,如果看不到知识,就认为其没有魅力。现在,我认为有两种智力,一种来自大脑,一种来自心灵。我越来越把来自心灵的智力看的远远比前者重要。我不认为头脑的智力不重要,傻瓜往往既有害又无聊。但可以肯定地说,我知道的最好的人之所以避免了愚蠢,是因为其心灵,而非其头脑。他们来到我面前,我看到他们很无知,有很多偏见,甚至思维荒唐。但他们的脸上闪耀着美德、善良、甜蜜和谦虚、慷慨。具备这些品质,他们还知道怎么运用它们,他们就具有心灵的智能。
这位在我房子里辛勤劳作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她是个非同寻常的好女仆。经过三年的熟悉,我发现她是一个可用“杰出”一词来描述的女人。她能读能写,文化程度仅此而已。更多的教育只会伤害她,让她自然的本能产生迷惑,而不能提供精神上的指引。她生来就做仆人,她带着满足感和快乐完成她的工作,这一点足以把她置于高尚的文明人行列。她的快乐与幸福基于对秩序及和平的喜爱,对于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赞美吗?
有一天,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的妈妈十二岁的时候,被送去学习做女仆。你知道条件是什么吗?她的爷爷,一个城市的苦力,付给那家人每周一先令,为了让他们教育女儿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女仆。现在,如果有人对女仆提出这样的要求,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不再疑惑为什么我的女仆如此与众不同!
十七
如果一天阴雨连绵,对我却意味着快乐幸福。我吃过早餐了,正在浏览德文郡地图(我多么喜欢一张好地图啊),考虑着一番远足,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女仆M太太进了门,抱着一个棕色纸包裹,我猜里面是书籍。几天前,我曾向伦敦寄去了订单,但没想到它来得如此之快。我的心激动地跳着,把包裹放到桌子上;手中照料着壁炉里的炭火的同时,眼睛注意着包裹;接着,我拿起裁纸刀,颤抖着,敬肃而小心谨慎地开始打开包裹。
閱读书商的图书目录,在这里那里标注要买的书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以前,我没钱的时候,我把图书目录尽可能放置于我看不到的地方;现在,我一页一页地细细品味它们,充分运用我的判断力和自由裁定的权力。但比这还要强烈的快乐来自打开新买的书籍的包装。我不是个对珍本着迷的人,我也不在乎它是第一版或是否体积重大;我买的都是文学类书籍,是灵魂的食物。啊,打开最后一层包装,看到书籍第一眼的感觉!那扑面而来的新书的气味!那镀金的书名!眼前是一位我终生倾慕的作者的作品,而我从未有幸阅读过!我虔诚地拿起它,轻轻地打开;我的眼睛因兴奋而模糊,我读着一章一章的标题,期待着阅读之时的享受。
我一直想做个学者。如果有悠闲的时间和平静的生活,我应该能积累知识;如果在学院的围墙之内,我将因沉溺于古老的学问而过着一种幸福而于人于己无害的生活!在我充满挣扎和不幸的生活中,大部分时间与其说是生活在现代,不如说生活在古代。我在伦敦忍饥挨饿,好像靠手中的笔根本无法谋生的时候,我在大不列颠博物馆度过了多少日子啊,超然世外地阅读,仿佛我忘了自己的苦恼忧虑!现在想起来,我对那时的生活感到无比震惊:啃一块干面包当早餐,口袋里再装一块做晚餐,然后坐在博物馆的大阅览室的桌子旁,面前是一堆不能马上给我带来利益的书籍。那时,我通读了卷册巨帙的德语版古代哲学和古希腊哲学家戴奥真尼斯的著作——以及天知道其他什么样的书!我忘了饥饿;那个我必须回去过夜的阁楼房间从没打扰过我的思绪。总的来说,那是一种颇让我骄傲的生活;我此时对我年轻时苍白而瘦削的脸投过去赞许的微笑。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不,不!那时的我已经死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学问与我无缘了,现在再搞学问又太晚了。但是,此时我依然心满意足地翻阅着古希腊哲学家包桑尼亚的书,决心好好琢磨他的每一个词汇。对古代文学感兴趣的人谁不喜欢读包桑尼亚?谁又会仅仅满足于读读他的引语和注解?我面前还有一套德恩的著作《条顿国王》:谁不想知道那些打败了罗马的条顿征服者?等等等等。最终,我将读过以后就忘诸脑后。这是最糟糕的。如果我能记住和拥有所有知识,我才可能称自己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再也没有比长期的担忧、焦虑、烦乱和恐惧对记忆的损害更大的了。我对阅读过的书籍仅能记忆一些片段,然而,我还是坚持不懈地,趣味盎然地继续阅读。将来我会成为学识渊博的人吗?真的,我已经不在乎读了又忘了。我享受到了阅读的乐趣,你还能要求什么?
十八
这是我,亨利-克罗夫特吗?他在一夜平静的睡眠之后,从容地起床,又像个老人一样从容地穿上衣服,然后走下楼梯,心中怀着这样幸福的期待:他可以整天坐在那里,平静地读书?这是我,亨利-克罗夫特吗?多年以来,他曾一直疲惫不堪,辛苦劳作?
我不敢回想那些留在身后,充满墨水污渍的生活。那将让我感到悲惨不幸,而且,为什么要回忆往事呢?然而,有时由不得我,记忆就倒回到那时的情景。啊,我身心沉重,伏案写作,承受着笔耕的痛苦;我写啊写啊,不是因为心里和头脑中有什么东西必须写出来,而是因为笔是我唯一会使用的工具,是唯一能靠它挣面包的方式!年复一年,我奔波于出版商和编辑的门口,与他们争吵、口角。啊,那情景真是怪异,可悲而且令人心碎!
那些无数的靠写作为生的人,几乎没有机会能把它当作长期的谋生手段。他们写作,乃是因为他们除此而外,不知道能干什么,或者文学以其自由独立和炫目的光环诱惑了他们。他们坚持着这个穷困的职业,他们靠乞讨和借贷熬过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再也不能转身干别的营生了—下场可想而知。以我终生可怕的经历,我敢说那些劝年轻人把文学写作当终生职业的人,无异于犯罪。如果我的话有权威性,我将见人就大声说出我的看法。尽管任何形式的为生存而挣扎都可恨,但乱糟糟的文学竞技场对我而言则是比任何职业都卑下和低级的。啊,那一千字可怜的价钱!啊,那些段落符号,那些面试!啊,那等待着随时准备抓住你的令人垂头丧气的黑色绝望!
去年夏天,我接到一位打字人寄来的信,这个人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名字,认为我还生活在写作的炼狱之中。这个人写道:“我希望能帮助你减轻圣诞节期间的工作压力。”
如果这封信是写给书店的店主,会是什么样子?“圣诞节期间工作的压力”!呸,我恶心得无法笑出来。
十九
我看到,有人在高声赞美义务兵制度。只有在相当长的时间间歇我们才能看到刊物和报纸发表这样的见解,我相信,像我一样,大多数英国人都会受此影响,心中产生恐惧和厌恶。这种事情在英国是不可能的,但为什么还有人敢于说出来?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看到文明发展迄今所创造的抑制我们兽性的机制是很薄弱的。民主对文明社会的希望构成了大量的威胁,如果再和建立在军事化基础上的君主统治联手,我们的前景就倍加可疑了。军事化的国家会滋生杀戮成性的军阀,人们将以撕裂彼此的喉咙为乐。不要怕英国处于危险之中,英国人会站起来为之而战的,因为在危险之时,他们别无选择。如果在相对和平时期,让所有人屈从于普遍的义务兵制度,对这个岛国人民来说将是多么可怕!我倾向于认为英国人会勇于保护他们的自由。
一个很有文化的德国人,曾跟我说起过他在军队里服役的生活,他告诉我,如果服役时间再拖延一到两个月,他可能会自杀。我非常了解我自己决不能忍受十二个月的兵役期。羞辱、怨恨和厌恶将把我逼疯。上学时,我们曾每礼拜一次在运动场上接受过“训练”。即便是四十年后,我还能记起那种让我颤抖的悲惨感觉,导致我生病。那残酷的机械的例行公事的训练,本身对我就不可忍受。我讨厌排成一队,根据指令伸胳膊迈腿,全体一致地踩踏脚步。失去个性本身对我来讲就够丢脸的。军训官经常以“7号”称呼我,当众斥责我没站好队列,我的内心燃烧着屈辱和愤怒。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是个机器零件,我的名字是“7号”。让我吃惊的是,我旁边的一个同学怀着乐趣和热情接受这些训练。我会盯着这位同学看,扪心自问他怎么能同我产生如此不同的感觉。确切地说,几乎所有的同学要么快乐地通过训练,要么抱着无动于衷的态度。他们和训练官交朋友,而且为能和他在场外散步感到骄傲。左,右!左,右!就我而言,我从没恨过谁像恨这个宽肩膀的、眼睛锐利的、声音刺耳的教官。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出侮辱的意味。远远看见他,我就转身逃跑,以避免敬礼,我神经会痛苦地颤抖。如果有谁伤害过我,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上的,那就是他了。可以严肃地说,我从少年时就承受的神經衰弱与这些可恶的军训大有关联,同样,我性格中的一个令人苦恼的特征——强烈的骄傲感——也来自那个时期。当然,这种气质天生存在,但它应该被改正,而不是被加剧。
如果说年轻时只有我一个人具有足够的理性,单独承受着军训的痛苦,对我反而是一种奉承。现在,我相当肯定我很多校友像我一样处于沉默的反抗状态。即使是那些快乐地享受着军训的男孩儿们,我相信,也不愿在他们生命的黄金时代,接受军事化的奴役。可以明确地说,英国在被征服下流血都比迫切地、粗心大意地接受全民兵役制度更好。这种观点不会被英国人民接受。但如果有一天这个制度到来时,却没有一个爱英国的英国人抱有这样的观点,将是很遗憾的事情。
二十
我突然想到,艺术可以定义为:生活激情的表达、满足和持久保存。这个定义适用于所有人类发明的艺术,因为,在其灵感迸发的时刻,艺术家无论是在创作一部戏剧,还是在一块木头上雕琢一片叶子,都是被生活中的某个细节或方面激发,产生强烈的愉悦感和快乐。这是一种比一般人经历的更敏锐更激烈的感情,这种感情被赋予视觉或听觉的形式之后,变得更强烈更持久。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可一试身手。如果一个农夫仅仅出于身体健康或精力充沛的原因,在太阳升起的田野上哼出了几个优美的音调,他受到内在生命力的驱使,不断地歌唱着,那么,这首粗糙的五线谱乐曲就全部属于他的创造。如果他歌唱着田野的野菊花、野鼠,并把歌词组合成有韵律的故事,触及人类的内心和精神领域,那么,这些歌曲或故事将拥有持久的魅力,影响世世代代的人们。
多年来,国人谈了很多有关艺术的话题。我估计,它起始于维多利亚时期艺术冲动衰退之时,其时,那个伟大时代的艺术激情已几乎消耗殆尽了。当创作行为消退之时,理论就开始大放厥词,甚嚣尘上。理论并不能让人成为艺术家,甚至不能帮助你向那个方向前进一寸,但这并不是说艺术家不能从理性的指引中获益。歌德(各种各样的模仿者都待他当作楷模)在他的作品《浮士德》里,注入了大量的思想、思考。但他年轻时所写的抒情诗,虽然不是成就最高的,却是在兴之所至,一挥而就的状态下创作的,因为当激情勃发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对之进行理性的安排和加工。我敢大胆地说出那个古老而真实的观点:艺术家是天生的而不是培养出来的。并不奇怪,我们听到一些批评司各特的言论,说他没有艺术家的自觉意识,写作从不在乎风格,写作之前从不制定详细的大纲,而福楼拜则完全相反,永远都是有计划有准备地写作。难道没有人听说过莎士比亚像犯罪一样随心所欲地写作吗?没有人听说过经验不足的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刚刚在一章里写过桑丘的驴被偷走了,接着在下一章里就忘了此事,告诉我们桑丘骑在驴上,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吗?难道不是萨克雷在一页中“杀”掉了法伦托士的母亲,接着又在另一页中让她“复活”了吗?这些看似不合乎逻辑的事情,并不妨碍他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因为他们的生活对于那些批评家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他们的作品是生命激情的表达、满足和持久保留。
无疑,很久以前,就有人激烈地批评过我这个艺术的定义。这没有关系。难道这个定义并非我的原创?不久以前,我会为这种怀疑烦恼不安,因为,那时我的生活取决于原创性,而不能有任何抄袭之嫌。现在,我和弗平顿爵士的观点一致,倾向于任凭我的思想和感情的勃发,主张行云流水,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根本不在意这些思想或感情是否同样出现在别人身上。假设我在对欧几里得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现了他最简单的几何定理,难道我就应该因为别人指出了这一点而垂头丧气吗?毕竟,这些感情和思想的自然勃发和顿悟,才是我们生活最好的产物,它们突然而偶然地发生,跟市场经济毫无关系。在现在这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我的一个有意识的努力,就是过一种理性的生活。以前,每当我遇到或读到一个或一段精彩的句子、文字,我倾向于把它们记录在笔记本上,标明“可用”。我不能做到阅读一首好诗,或好句子,而不去想这也许会用于我未来的写作,这是我进行文学创作养成的恶劣习惯之一。现在,我努力消除这种习惯思维,我问自己:阅读和记忆的目的究竟在何处?当然,这是个人们询问自己的最愚蠢的问题。阅读是为了愉悦自己、安慰自己或强化自己。有人会说,仅仅为了娱乐,是否有点自私?阅读的安慰,只不过持续个把小时,而在没有战斗的平静生活状态下通过阅读来增添力量,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住在乡下的茅屋里,等待生命的终点,如果不随意阅读一些东西,又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我想,当我想大声阅读某个段落的时候,身边有个人倾听就好了。然而,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我总是能依赖他的理解吗?——不可能,即便是一个气质性情和我基本投缘的人也寥若晨星。智力上的和谐和投机是最罕见的事情。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渴望追寻这个,这种渴望像恶魔一样驱使着我们,直到我们陷入困境,经常是泥潭和沼泽。最终,我们发现这不过是幻觉。每个人命定如此:孤独地生活。那些认为自己逃脱了这样的命运的人有福了,他们能这样想就算有福了。那些没有这种幸福感的人至少避免了幻灭的苦闷。不管怎么说,面对真实,即使是令人不爽的真实,总是一件好事吧?这样,你的心灵一劳永逸地抛弃了那个无用的希望,获得了平静,这难道不是很好的补偿吗?
二十一
我的园子里满是鸟儿嘹亮的鸣叫。空气中充满了无休无止的笛音、哨音和颤音,以至于响彻天庭,形成野性的大合唱。时不时地,我注意到一只小鸟收紧喉咙,狂喜地引颈高歌,想要超出其他的同类。这是一个尘世中的孩子不可能组成的赞美诗班,他们没有这般的音色,也没有这般的激情。我听着听着,被它们光芒四射的喜悦之情照耀感染,忘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我的生命融化了;我的眼睛因为深刻的谦卑而模糊了。
二十二
仅从文学刊物上判斷,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文明确实产生了巨大而稳健的进步,世界正站在启蒙的门口。一周又一周,我看到刊物上拥挤的广告;一家又一家出版社都在致力于出版这样那样的书籍,新的或旧的;我看到无数在文学的各个分支领域里工作的作者的名字;大多数仅具短期的效应或根本不具重要性;但这些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出版物真是海量啊!对大众读者而言,有一系列经典作家的作品,包装精美,价格便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文学精品如此高雅而廉价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对富人来说,有贵族气派十足的,装潢华丽,做工精良,不计成本的宏卷巨帙。整个世界和所有时代的知识都陈列于此,仿佛一个人的书房,任何时候都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作品;这里是博学多闻的人的劳动成果,牵涉到各个领域,为读者唾手可得;科学向孤独的哲学家和商场里的大众宣布新的发现;这里还有无数人在闲暇时为满足好奇心的追寻和探索,那些智力活动的碎枝末节,来自人类兴趣的边边角角;对喜欢寓言的人,这里有寓言家的著作,说实话吧,他们往往处于荣誉名单的顶端;谁能数得过来有多少作者?谁又能计算出他们有多少读者?写诗的人很多,但有阅读兴趣的读者很少。反之,旅行方面的书很充足,大众对于遥远地方的信息需求仅比对浪漫爱情读物的需求略微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