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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日本对中国中医药的受容

2018-06-11仲光亮李成杰

安徽史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資料幕府江户

仲光亮 李成杰

(1.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体育学院 党委组织部,山东 济南 250102)

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建立起幕府统治。1639年,江户幕府完成锁国,禁止国民渡航海外,仅允许唐船(华人商船)、荷兰商船赴日贸易,且限定长崎为唯一对外通商口岸。贯穿整个近世(1603—1867),日本未与中国建立官方关系。但是,因长崎贸易的存在,两国间的文化交流并未中断。关于近世日本对中国中医药的受容问题,学界关注较少。*日本学者的研究多是就此期传入日本的中医药书籍书目及传入年份的考察与整理,代表性成果有:上野正芳:《江戸幕府紅葉山文庫旧蔵唐本医書の輸入時期について―主に、内閣文庫所蔵の旧紅葉山本唐本医書についての考察―》,《史泉》1977年第51号,第42—74页;真柳诚、友部和弘:《中国医籍渡来年代総目録(江戸期)》,《日本研究》1992年第7集,第151—183页。此外,大庭修曾论及临时信牌和赴日中国医师问题,但未就中国医师抵日后的活动作深入考察。详见氏著《江戸時代における中国文化受容の研究》(中文译本《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同朋舍1984年版,第467—472页。中国学者的研究笔者仅见潘吉星先生对旅日医师陈振先、周岐来的考察。详见氏著《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91年版,第685—750页。本文拟对此作专题探讨,并对此期日本引进中国中医药的原因作初步分析。

一、江户幕府购入中国中医药书籍

江户时代,大量中国书籍经由长崎贸易渠道流入日本,其中既有经书、历史书,也有文学书和医药书籍等。购入中国中医药书籍成为日本江户幕府引进中国中医药的手段之一。

日本江户幕府严禁基督教,在长崎建立了一套完善的书籍检查制度,这为其自进口的中国图书中选购中医药书籍提供了极大便利。每逢接到舶载书籍,“书物改役”即书籍检查官便会在检查书中有无违禁内容的同时书写“大意书”,后将“大意书” 递呈江户,并询问其中有无将军御用书籍。*参见大庭修:《江戸時代における中国文化受容の研究》,第90—92页。“大意书”不仅是书籍检查报告,亦具舶载书目目录的性质,拥有优先购买权的幕府可据此选购自身所需中医药书籍。

主动向华商订购是江户幕府购入中医药书籍的另一种方式。载至长崎的书籍中未必包含日本所求中医药书籍,这种情况下,幕府通常采用主动订购的方式。据幕府书物奉行近藤正斋在《好书故事》中记载:1722年,江户幕府以“御用品”名义,要求华商带去中国最流行疗马书籍,1724年,施翼亭按约定携清刊本《元亨疗马集》抵日,江户幕府不但高价购买了此书,还向施翼亭颁发了3枚褒奖银。*参见大庭修:《江戸時代の日中秘話》,东方书店1990年版,第122—123页。《元亨疗马集》,明代喻本元、喻本亨所著,是中国医学宝库中内容最丰富的一部总结性兽医学经典,明清两代多次翻刻。日本通过向华商订购的方式,获得了中国当时最流行的疗马术理论。

原幕府将军御用书库(红叶山文库)中,共藏有中国中医药书籍(刊本)323部,现将不同时期的购入量列表如下:*表1与表2的统计数据基于上野正芳在《江戸幕府紅葉山文庫旧蔵唐本医書の輸入時期について―主に、内閣文庫所蔵の旧紅葉山本唐本医書についての考察―》中对红叶山文库所藏中国中医药书籍的出版年及购入时间的考察。323部中国中医药书籍中,除本表格所记278部外,45部购入时间不明;1603—1639年购入的50部中,15部为1639年购入,其余35部购入时间仅能确定在1638年前。此外,因尚无法确定1860—1868年间幕府是否购入中医药书籍,表格中所列时间止于1859年。

表1 近世前期幕府购入中国中医药书籍部数

表2 近世后期幕府购入中国中医药书籍部数

由表1、表2统计数据可知,购入中国中医药书籍是江户幕府的一贯政策,但购入量因时代的不同而有所波动。1640—1659年间,幕府购入114部,占其所藏中国同类书籍总量的35%,形成购入高峰。1639年,江户幕府完成锁国,开始推行“文治政治”,并在红叶山设立御用书库,任命以儒医闻名的向井元升前往长崎,参与书籍检查,以便挑选中国书籍纳入御用书库。由“武治”转向“文治”是幕府此期大量购入中国中医药书籍的主要原因,向井氏的儒医身份亦应是原因之一。1660—1679年间,正值清廷全面加强海禁,中国大陆赴日商船数量明显减少,20年间载至长崎的中医药书籍仅18种*参见真柳诚、友部和弘:《中国医籍渡来年代総目録(江戸期)》,《日本研究》1992年第7集,第154—182页。,幕府购入6部,购入量剧减。1680—1719年间,中日长崎贸易兴盛,购入量有所回升,但远未达到高峰期的水平。近世后期购入量愈加减少,如表2所示,每20年的购入量基本维持在10余部。18世纪后半期仅购入4部,原因在于唐船输入中医药书籍数量减少,如1770—1779年间仅载去4种。*参见真柳诚、友部和弘:《中国医籍渡来年代総目録(江戸期)》,《日本研究》1992年第7集,第154—182页。

近世期流入日本的中国中医药书籍共计804种*参见真柳诚、友部和弘:《中国医籍渡来年代総目録(江戸期)》,《日本研究》1992年第7集,第154—182页。,江户幕府购入323种,选择性明显。现可同时确认出版年与江户幕府购入年份的共计167种,其中既有当年的新版,又有上百年的旧版:出版后10年内即被江户幕府购入的有38种,11—20年之内的20种,21—30年的23种,31—50年的28种,50—100年的36种,100年以上的22种。*数据统计基于上野正芳:《江戸幕府紅葉山文庫旧蔵唐本医書の輸入時期について―主に、内閣文庫所蔵の旧紅葉山本唐本医書についての考察―》,《史泉》1977年第51号,第42—74页。购入时间距出版时间50年以内的共计109种,约占65%。由此可见,江户幕府选购的中医药书籍多是当时中国市场上的流通物。而从江户幕府所购中医药书籍所属学科领域来看,既包括“内经”系统、“伤寒”系统,又包括“针灸”系统、“本草”系统及“医方”系统,可谓覆盖中国整个中医药领域。

江户幕府购入此类书籍并非是为收藏,而是为了获取中国先进的中医药理论。德川吉宗就曾令幕府典药头今大路亲显组织医官校订《和剂局方》,并于1732年由幕府出资出版了《增广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十卷、附图经本草药性总论二卷、和剂局方指南总论三卷》(12册本)。*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四》,关西大学出版部1995年版,第41页。

先进的中医药理论通过书籍传入日本,逐渐为日本医学界所接受,并实现了日本化。古方派的兴起即为中医学日本化的表现之一。近世前期是以我国金元医学为基本内容的日本后世派医学的全盛时期。17世纪末,受清初“《伤寒论》热”触发,日本古方派兴起。该派先祖名古屋玄医主张废止李东垣、朱丹溪的学说,宗张仲景医方,力倡医学复古论,而该派代表人物吉益东洞更是推进复古特征的日本化,否定中国医学体系中的大部分内容。*参见贾春华:《日本汉医古方派研究》,长春出版社1996年版,第75、157页。18世纪,古方派逐渐取代了后世派的地位,成为江户日本汉医学的主流。此外,随着中医药书籍的输入,日本人所著中医药书籍不断增加。此为中国中医学日本化的另一表现。以始于《本草纲目》研究而发展的日本本草学研究为例,自1608年的《药性能毒》到1690年的《药品炮炙论》,日本人同类著述仅38部,而自1692年的《本朝食鉴》至1779年的《本草正讹刊误》,日本人著述达79部。*参见真柳诚、梁永宣:《日本江户时期传入的中国医书及其和刻》,《中国科技史料》2002年第3期,第232—254页。中医学的日本化,尤其是日本人所著中医药书籍的成倍增加,无疑是近世后期幕府所购中国中医药书籍数量较前期减少的重要原因。

二、江户幕府招募中国民间医师

招募中国民间医师亦是近世日本引进中国中医药的手段之一。1703年,华商张太来受日方“招募唐国医师”之命,搭载陆文斋前往日本。*林春胜、林信笃编:《華夷変態》卷30,榎一雄编:《華夷変態》,东方书店1981年版,第2342—2343页。这是江户幕府首次通过华商招募中国医师赴日。但后者不愿久居日本,3个月后即返国。*丹羽汉吉、森永种夫校:《長崎実録大成》卷10,长崎文献社1973年版,第245页。现将此后中国医师应招赴日情况列表如下:

表3 中国医师赴日情况一览*本表格制成参见《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同朋舍1987年版,第39—93页;丹羽汉吉、森永种夫校:《長崎実録大成》卷10,第245—246页;大庭修:《江戸時代における中国文化受容の研究》,第467—472页。

1715年,日本颁布“正德新例”,规定了以信牌进行贸易的新方式,无信牌者禁止贸易,信牌成为华商争相追逐之物。调整信牌数量及信牌所限出发港口时予以优先,或作为褒奖颁与一次性临时牌成为江户幕府诱使华商应日本之需招募中国医师的主要手段。例如,1719年12番船船头李胜先,头年身份是散商,日方在其归国时颁其新加牌,同时要求“渡良医一人”*《崎港商説》卷2,榎一雄编:《華夷変態》,第2841页。,李胜先应约搭载名医吴戴南抵日;1721年,沈茗园搭载陈振先抵日,日方作为其完成“御用”任务的褒奖,颁授当年临时南京牌一枚,并依沈茗园要求,将其原可领取的信牌授予24番船副船头潘绍文;*《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60,85,57、81,69页。费赞侯1726年2月返航,按例仅能领取次年的一枚南京牌,但鉴于“渡唐医周岐来”之功,日方颁其一次性厦门牌,允其年内再次赴日。*《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60,85,57、81,69页。当然,如若华商未能践行约定,日方则会施以禁止贸易的惩罚。1727年朱佩章即因没能按承诺引导“骑马、养马、疗马之人”赴日“以备钦问”, 被勒令返航,未能获得贸易许可。*国书刊行会编:《通航一覧》第5册卷216,国书刊行会1927年版,第466、462页。为获得更多贸易机会,长崎华商积极响应江户幕府之命招请中国民间医师赴日。

为吸引中国医师赴日,江户幕府对受聘医师格外优待。1689年开始,华商抵日后一律入住唐馆,无故不得出馆。但是,受聘医师皆被安排在长崎唐通事的宅邸居住,并可在长崎市内随意走动。*《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60,85,57、81,69页。为表彰中国医师的功绩,江户幕府更是不惜奖励。1723年,为褒奖朱来章,授予其侄朱允光临时宁波牌;*《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60,85,57、81,69页。1731年,为褒奖刘经先,除授予一枚贸易信牌外,另又赐予银锭50枚。*《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60,85,57、81,69页。

江户幕府通过赴日医师获取中国中医药知识分直接和间接两种方式。中国医师抵日后,江户幕府通常会按自身所需,直接命令医师提交相关报告。1721年,陈振先应幕府命令前往长崎附近山野采药,并提交调查报告《药草功能书》(又称《崎阳采药录》)。报告中,每味药草名称后或列举药草别名、形态特征、入药部位,或列举主治病症、药方、服用禁忌等。例如,“青木香”条写道:“治心疼、肚痛、脚氣、蛇咬,入官料。子名馬兜铃,治咳嗽、痢疾。葉名清風藤,舆青藤同名異物,治無名腫毒,煎湯洗蛇傷、犬咬。”*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315—316、321、288—291、291—292、299—309页。报告所列药草共计162种,向井元成将药草汉名译成和名后递送幕府,但其中未能标记和名的达47种之多。*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315—316、321、288—291、291—292、299—309页。向井元成,时任“书物改役”,兼任长崎奉行属吏“药监”一职,精于医学。*参见渡边库辅:《去来とその一族》,每日新闻社图书编辑部编:《向井去来》,去来显彰会1954年版,第458页。由此可见,陈振先采集的野生药草中,近三分之一根本不为当时日本医家所知,而向井元成标出和名的药草,其药用功能先前是否全部为日本医家知晓尚有待考察。再如,1725年,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曾向医师朱来章、朱子章兄弟询问痧症症状及放痧之法、吐剂用料及原理、橘柑橙柚枳五种树木和果实的形态及可否入药等问题,兄弟二人联名以书面报告形式作出详尽回答,经长崎唐通事和译后递至江户。*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315—316、321、288—291、291—292、299—309页。为获得准确信息,吉宗令同期在崎的周岐来回答同样问题,以作比较。*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315—316、321、288—291、291—292、299—309页。次年,朱来章与周岐来又应吉宗之命,对日本192种动植物的汉名、俗名及中国文献出处进行考证,写成报告书《周朱复言》(又称《享保复言》)呈至江户。*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315—316、321、288—291、291—292、299—309页。报告中,有的条目仅标记汉名,有的条目同时列出药用价值。需指出的是,仅标记了汉名的动植物亦多可入药。*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4页。和汉名词互译、比定工作意义重大,日本医师可由周、朱二人此份报告确认本国产药材的汉名,避免参照汉籍投药时错误用药。吉宗对同一问题的反复提出及对汉名的中国文献出处的考证要求,皆表现出江户幕府对中医药信息准确性的重视。

刘经先是迄今可知江户时代唯一受聘赴日的马医。江户幕府为向刘经先及同期抵日的武人刘大成、陈采若问询疗马、骑法等事,专门安排负责幕府马匹事务的官员富田又左卫门前往长崎。*《唐馬乗方補遺》,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三》,同朋舍1995年版,第352页。1727—1731年间,富田又左卫门所作有关疗马之事的书面报告,不断自长崎递往江户。依据刘经先讲授写成的《马医唐人疗治方书付》中,不但记载了马身上玉堂穴、云门穴等71个穴位的名称、各穴位施针方法及主解病症,而且列举了可用汤药治疗的83种病状及汤药处方。*《馬医唐人療治方書付》,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三》,第155—233页。据日本学者统计,《马医唐人疗治方书付》《马医唐人疗治书付》《陈采若、沈大成马疗治方书付》三份报告所记针穴中,幕府先前求购的《元亨疗马集》中没有记载的多达31穴;3份报告列举的汤药处方中,同书未加记载的达42个。*滨学:《唐人馬医劉経先のこと―近世獣医史の中から―》,《日本獣医史学雑誌》1989年第25号,第3—12页。从《有德院殿御实纪付录》中“令其治疗病症,试功效”的记载来看,此等治疗法多在日本经过实例检验。*《有徳院殿御実紀付録》卷12,国史大系编修会编:《徳川実紀》第9册,吉川弘文馆1965年版,第389页。

江户幕府通过受聘医师获取中国中医药知识的间接方式是,通告国内医师与中国医师开展医术交流。1725年7月,将军侧近加纳远江守向御医今大路道三传达将军命令,曰“中国医师朱子章抵崎,医药书籍之内有疑惑者,可以书函相寻”。*国书刊行会编:《通航一覧》第5册卷216,第459,459—460、462—463,458页。不久后,今大路道三即致函朱子章,询问“胀满之症”及生理性变异脉位“反关脉”之事,后者在回函中,结合《内经》《脉经》等中医经典及自身在中日两国的行医经验作了详尽回答;御医栗本瑞见亦曾询问《皇帝八十一难经》《医学正传》中“七传者死,间藏者生”等难解之语,朱子章亦据自己理解一一作答。*国书刊行会编:《通航一覧》第5册卷216,第459,459—460、462—463,458页。此外,栗本瑞见还曾以日本十数名病患之实例,书面问询朱来章如何施治,后者开具处方并明晰医理。*《南京朱来章治験》,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九—三》,第639—644页。

报请长崎奉行后,地方医师亦可当面或以书函形式与中国医师接触,质疑医学问题。*国书刊行会编:《通航一覧》第5册卷216,第459,459—460、462—463,458页。周岐来滞留日本近二年时间,据其在日本出版的《其愼集》可知,仅1725年7月至8月间,其至少回复了12件日本医师的书函,其中既包括交感丸、消暑丸等中药的药性、服用法问题,亦包括疝气、天花、女人痹症等各种病症的诊疗问题。*东京内阁文库藏:《其愼集》卷5,1736年版。此外,唐津藩侍医河野玄达亦曾多次致函周岐来,这不但使其准确理解了《内经·阴阳应象大论篇》中所记“壮火”、“少火”的含义,更使其认识到日本医师自古以来不论何病,动辄采用艾灸和温泉浴疗法的危险性。尤值一提的是,周岐来还曾将人参三臓圆的制法传授给吉野五运,后者制成成药出售。因该药对治疗心、脾、肾方面的疾病有奇特疗效,且能补劳滋虚,日本人竞相购买,江户幕府亦将吉野五运的药店纳入幕府许可的药店之列。本应作为国之秘药的人参三臓圆由此传入日本并流行至今。另据大庭修介绍,纪州医师宇治多云庵亦曾多次向朱子章请教医学问题,间野春庵、柳如决亦蒙朱子章传授天花治疗法。

三、江户幕府购入药种、药苗

积极经由唐船购入药种、药苗,是日本江户幕府引进中国中医药的另一表现。经济利益始终是江户幕府诱使华商应其所求的最重要手段。

人参是江户时代日本人最为垂涎的中药材。1722年,江户幕府授予沈茗园一枚临时信牌,以表彰其搭载陈振先赴日之功,另因其携带了辽东人参而奖励他2000斤日本铜。与此同时,江户幕府令沈茗园再次赴日时带去辽东人参种子及培育、栽种之法,以作“御用”,并允诺支付其远赴辽东所需路费。*《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60、90,86、90,91,91页。沈茗园次年赴日时,因辽东无可托之人等原因,未能完成幕府交付的任务,但后来两次遣人前往辽东,终在同期从事长崎贸易的俞枚吉帮助下,获得人参苗,并于1725年末安排沈人长为代船头,委托其兄沈朗山持人参苗随船赴日。该船归国时,长崎官方亦因此允其所请,变更沈人长为信牌名义人,改商船出港地南京为咬留吧。*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

1726年1月,江户幕府令滞留长崎的华商回国后寻访干参制法,然因“人参生在辽东山中,其制法土人不旨传人,所以别省之人皆不知,无处可问”,华商无人承接此项任务。*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同年6月,俞枚吉搭乘8番施翼亭船抵日,不但带去了干人参、人参苗,而且进献了《采参纪略》。*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该书详细记录了人参发芽、开花、结子过程及干参制法。俞枚吉,先前曾多次以船主身份赴日贸易,但1725年陈宗远代其出航时遭遇海难,失掉信牌,致使俞枚吉此次只能以散商身份搭乘他人船只赴日。待其回国时,因人参之事,江户幕府不但下令授其临时暹罗牌,还另奖银50枚。*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

除人参外,还有多种药种、药苗在江户幕府购入之列。1725年,江户幕府询问在留华商能否带去秦芁、甘遂、苍术等26种药草的叶、种、花、根,但因秦芁等10种产地遥远,白豆蔻等6种非中华物产,唐船主费赞侯、沈人长、丘永泰等9人应诺分担了白术、夏枯草等剩余10种的采办任务。*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同年,江户幕府又向华商提出带去白豆蔻、独活、枳树等29种药苗、树苗的要求,基于同上原因,沈人长等3人答称,可带白术、土茯苓、山豆根等7种药苗,栽置于桶内,1727年秋季前运送日本,宜用种子培育的将带优等种子前往。*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费赞侯、沈人长等人的回复显然未能满足江户幕府需求。1726年,江户幕府另谕“採办二十八种上用药草苗子”。在留的5名船主虽然接受了幕府的命令,但表示这些药苗“具系外国或产于唐山遥远之地”,“诚恐迟延岁月,一时不能採办,自当尽心带来”。*参见潘吉星:《十八世纪旅日的中国医学家陈振先、周岐来及其著作——江户时代日中医学交流史系列研究之一》,山田庆儿、田中淡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論続篇》,第728—729页。基于此,加之1725年确曾出现华商郭裕观因产地遥远导致山豆根等药苗半路枯萎未能带去的情况*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267、298页。,江户幕府再次下令,要求华商1727年内必须将上述28种药草苗带到日本。1726年10月,在得到丁益谦、施翼亭二名船主必定完成任务,否则甘愿接受惩罚的保证后,日方应二人所请,在二人原可领取的信牌之外,加授每人一枚临时咬留吧信牌。*《信牌方記録》,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91页。丁、施二人额外获得了赴日贸易的机会,但在幕府命令面前,“谦等敢不遵依”之语则又清楚反映出华商承接日方任务的无奈。*松宫观山:《和漢寄文》,大庭修编:《関西大学東西学術研究所資料集刊九—二》,第267、298页。据《唐船进港回棹録》记载,1727年10月,施翼亭船如约进入长崎港,约一个月后,丁书喦、郁春田亦持丁益谦信牌抵日。*《唐船進港回棹録》,大庭修编:《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同朋舍1974年版,第86页。日本江户幕府终得偿所愿。

为培植中药草,幕府于江户、日光等地设立药圃,甚至将将军御用的小石川药圃作为栽培试验基地。清商俞枚吉献上的辽东人参苗即被栽培在日光山和今市宿,并存活下来。*参见笠谷和比古:《徳川吉宗の享保改革と本草》,山田庆儿编:《東アジアの本草と博物学の世界》,思文阁1995年版,第18页。日本栽种中国人参自此而始。至1802年时,仅日本七里村栽种的辽东人参就已达6181棵。*参见大庭修:《徳川吉宗と康熙帝―鎖国下での日中交流》,大修馆1999年版,第284页。

四、近世日本引进中国中医药的原因

长崎贸易不仅实现了中日两国货品的交换,亦成为近世日本引进中国中医药的有效路径,尤其是在“正德新例”之后,日本开始在中日贸易格局中占据主动地位,江户幕府通过增颁临时信牌和授予奖励银的手段,积极通过赴日华商引进中医药。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加之江户幕府“御用”的口实,赴日华商成为近世日本引进中国中医药的代理人。

近世日本为什么积极引进中国中医药?我们认为,它有如下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提高相对落后的医疗水平是江户幕府维持其统治所无法回避的政治性课题。

17世纪40年代,日本幕藩支配体制步入安定期,然而饥荒尤其是随之兴起的瘟疫,以及不时爆发的天花等烈性传染病始终是危及日本社会安定的主要因素。1642—1643年的“宽永大饥荒”中,5—10万人直接死于饥荒与瘟疫;*参见藤田觉:《寛永飢饉と幕政》,《歴史》1982年第59号,第12(14页。1733年,西日本爆发“享保大饥荒”,瘟疫流行,丰前小仓7万人丧生,肥前佐贺死亡12万,筑前人口则由先前的36万减至27万,死亡率高达四分之一。*参见大石学:《吉宗と享保の改革》,东京堂2001年版,第40、38—39页。天花传染性极强,死亡率颇高。据《续皇年代略记》记载,1709年天花流行,江户城中小儿死者十之八九;据《正德享保间实录》记载,1716年,江户各町感染天花病亡者一月之内即达8万之众,大量尸体因来不及火化而被直接抛入海中。*参见大石学:《吉宗と享保の改革》,东京堂2001年版,第40、38—39页。不仅平民,幕府将军因患疫病亡故者亦有之。五代将军纲吉因感染麻疹而死;*《常憲院殿御実紀》,国史大系编修会编:《徳川実紀》第6册卷59,吉川弘文馆1965年版,第722页。六代将军家宣因流行性感冒引发肺炎,最终不治,在位仅三年。*《文昭院殿御実紀》,国史大系编修会编:《徳川実紀》第7册卷15,吉川弘文馆1965年版,第248页。家宣死后,年仅五岁的家继承袭将军位,三年后亦病故。*《有章院殿御実紀》,国史大系编修会编:《徳川実紀》第7册卷15,第464页。因家继无子嗣,引发后继者问题,最终德川氏三大旁系之一的纪州藩主德川吉宗被拥立为将军。

由此可见,无论从维护社会安定的需要,还是从延续自身政权血统的角度来看,提高日本落后的医疗水平已成为江户幕府必须面对的政治性课题。近世日本朝野治病以汉方医为主体,引进中国中医药是江户幕府提升日本医疗水平的最直接路径。

其次,近世日本引进中国中医药,也是江户幕府基于国家经济安全的考虑。

近世日本所需大部分中药材长期依赖中国进口,每年进口数量巨大。其中最受日本人欢迎的当属人参,还有土茯苓、大黄、黄岑、甘草、苍术、白术、芍药、何首乌等。以土茯苓为例,近世期日本梅毒染病率极高,病患中80%是梅毒患者*参见酒井シッヅ:《絵で読む江戸の病と妖養生》,讲谈社2003年版,第25页。,土茯苓被视为治疗梅毒的特效药,需求量颇大。据日本学者统计,17世纪40年代,日本每年自中国进口土茯苓数万斤,至18世纪中期时,每年进口已达数十万斤。*参见羽生和子:《江戸時代唐船舶載漢薬山帰来の日本流入》,《千里山文学論集》2005年第74期,第49—63页。日本进口中国的货品种类繁多,中药材始终是其最主要的进口货品之一。

中药材等的大量进口导致日本贵重金属大量外流,严重动摇了日本经济基础。此期日本商品经济发展相对落后,出口中国的货品主要是银和铜。清朝颁布“展海令”之前,银占日本出口中国货物总额的60%以上;①“展海令”之后,日本向中国输出铜的数量大增,年均输出300—400万斤,1696—1710年间,年均输出高达400—700万斤。②银的大量外流导致日本国内铸币用银不足,江户幕府被迫多次降低钱币中银的含量,1712年铸造的“四宝字银”的银含量已由原“宗长银”的80%降至20%*参见刘序枫:《清康熙、乾隆年间洋铜的进口与流通问题》,汤熙勇编:《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第7辑,中山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所1999年版,第186—198页。与此同时,铜的过度开发亦导致其国内铜储量日渐枯竭。幕府高层对银、铜的大量外流极为忧虑,新井白石甚至认为,掏尽日本的银与铜是康熙帝的谋略。*参见边土名朝有:《琉球の朝貢貿易》,校仓书房1998年版,第304页。

为尽量减少银和铜的流出,日本江户幕府不断调整对中贸易政策,先后下达“贞享令”和“正德新例”,对唐船年交易总额、购入铜斤数量等做出限制。吉宗朝时,除继续坚持“正德新例”外,开始在国内推行药材国产化政策。引进中国中医药正是日本江户幕府推行药材国产化政策的需要。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日本江户幕府对清朝情报的搜集与研究”(16YJC77004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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