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隔世
2018-06-07孙建成
孙建成
外表看上去,李悦几乎还是一个女孩子:个子高矮适中,略嫌扁平的胸脯,春末夏初,套一件圆领的棉布汗衫,宽大的裙裤笼住了腰以下部位,线条朦胧。陈石章的目光追随着她。想到她才二十出头,内心里一阵刺疼,自惭形秽,自觉老得不堪入目了。
这是在一次笔会上。那些年很流行这类笔会,由某个报社或杂志社出面,把一些写文章的人请出来,游游山玩玩水,一起吃一起住。由于人员来自四面八方,没有了各类牵扯,感情上比平日要放松。几乎每个晚上有小型的聚会,无外乎是玩笑、音乐、跳舞和起哄。在政府机关坐班的陈石章,面对狂欢,内心也跃跃欲试,只是内向的性格和害怕出丑的心理使他僵坐,表面如淡于世情的平静。已经有两三个夜晚了,陈石章就这么坐着,用一种淡淡的超然的笑意,俯视众生。
李悦穿过欢闹的人群向陈石章走来,有过瞬间的犹豫,脚步放慢又重新加快。她站在桌前,用餐巾纸擦额上的汗,小心地避开脸颊和嘴唇。隔着桌子,她专注地看着他,似在等待和探究,久久地。李悦娇美柔嫩的脸庞,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呈现粉质的白晢。她的眼睛,大又圆,雾气迷蒙,透出专注、纯净和不谙世事。后来,陈石章才知道,是近视造就了这种奇特的令人迷醉的眼神。
片刻,她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你怎么老是坐着?”她伸出双手,“来,我请你跳舞。”
“不行,我不会。”拒绝女孩子的邀舞很不礼貌,可陈石章还是坚持,“真的,我不会跳。”
李悦坐下来,两条裸露的胳膊搁在圆桌边上,直视着他,表情严肃地说:“你不该这样,我说,你看上去好像很忧郁……”
可以看出,她注意他很久了。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却是初次见面。在陈石章的意识里,李悦和他已是两代人了,无论在年龄上还是思维方式上。他们只能隔河相望。此刻,李悦的询问和关心,仿佛在他的心上撞了一下,长久以来,郁积在胸的万怨一齐涌了上来。他怕自己失态,转移话题,指着欢乐的人群,说:
“别看这些人闹得挺欢,像醉生梦死的浪荡子,这只是他们的外壳,其实这些写东西的人内心绝对的复杂,复杂得令他们自己也不敢正视。”
李悦愣住了。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雾气迷蒙地盯着他,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又好像灵魂出窍。音乐又起又落,她执意地坐在他的对面。青春芬芳的气息像猛烈的阳光直透他的心脏。陈石章忍不住想对她倾诉,说说属于他的不便言说的故事。然而,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理智告訴他,面对一个近乎隔代的女孩子,这种倾诉不合时宜。
李悦的目光逐渐收敛,以进为退地说:“我会看手相,你摊开手掌,我给你看看,左手!”陈石章的左手正搁在桌上。李悦轻轻提起他的手指,翻开掌心,在指尖相贴的瞬间,陈石章的身子抖了一下。
“呀!”李悦迷惑不解的神情,“你的手纹是我所看到的最复杂的。”她摇摇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在感情上经历磨难,你看这些纹路……”
陈石章喉咙发干,委屈的心情涌上来,弥久不散。在欢乐的李悦面前,他感到活得很窝囊。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那专一的关注,在他封闭的心上凿开一个口子……然而,在晚会上,在登山途中,在回程的汽车上,无数的机会,由于他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而错过。
笔会戛然收场。各路作者相互道别的时候,李悦给陈石章一张她的名片。名片到了他的手里又被她拿了回去。“我写一个家里的电话给你。”她说。陈石章回递了名片,同样也写上了家庭电话。交换名片按惯例是见面时的礼节,到了告别的时刻,再交换名片,显然不只是礼节,更出于需要。陈石章捏着名片凝视李悦。李悦提起背包,边走边回头,故作潇洒地说:
“你等着,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陈石章等着李悦的电话,一天又一天。这种等待格外的漫长和焦虑。
从小,陈石章就是一个相当内向的男孩子,有事喜欢放在肚子里琢磨,在暗中较劲,从不显露在脸上。小学六年级,他开始记日记,写一些好人好事,几乎没有属于他个人的东西。十几岁的男孩,骂过人吗?和同学打过架吗?被父母老师训斥打骂过吗?没有记载,也许,他认为这些都不值得一记,他还没有把心灵的感受化为文字的需要和能力。稍大,他去了农村,在自然和社会面前,人一点点的变得渺小,变成尘埃,内心世界却一点点在扩大,笼罩着视野内的一切。日记仍是一些用豪言壮语织成的想象和虚假交杂的事迹。这是写了准备给别人看的,那年月有公布日记的癖好。尽管如此,内心的冲动还是透过极小的缝隙渗漏出来,化为斑斓的颜色印在虚假上面。许多年以后,陈石章翻开泛黄的日记本,不顾歪歪扭扭的字迹带来的视觉上的不快,跳过那些陈词滥调,读到某个冬夜的描述:
深邃的夜空,星光灿烂,与广袤无垠寒意沁肤的雪原交相辉映,我一个人立在茫茫的宇宙之中,村庄已经沉睡,远处森林里有隐约的狼嚎,狗却懒得叫唤,被马爬犁压过的雪道上隐约闪着亮光。雪道对面的那幢土屋的窗口透出油灯光,红红地映在窗纸上,过了很久,那盏灯也熄灭了,世界好像一下子沉了下去,我立在雪地里,仰起脸,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变成凉凉的冰水流进嘴里,身子在寒冷的空气中簌簌发抖……
没有记事,只有他明白这些文字的含义。那个亮着油灯的小屋里,有着他当时暗暗恋着的一个女生。他甚至觉得,如果能得到她,即使马上去死,也不枉此生了。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向她表明心迹,在那时谈情说爱并不光彩甚至是丑恶的。空唤无奈的恋情,严酷无情地压在一个十九岁的男孩的身上。他只能把情感埋在心里,于是就有了那些不伦不类的文字。许多年后,他再次读到这段文字,内心仍是百感交集。
农忙季节,陈石章和同伴困得走路也打瞌睡,心里就盼望下雨,下雨天不出工可以睡透。日记里有如下的记载:
傍晚,天阴了下来,东边山上乌云密布,能嗅到浓重的水腥味,听说明日有雨。已经有好几日未读马列毛主席著作了,趁明天下雨不出工,应多读几页……
后人有谁能看出内中的真义呢。他学会了矫饰,而且做得天衣无缝。无处不在的虚假,日积月累耳濡目染,浸透进他的骨髓里,无可挽救地毁坏了他的心灵。后来,他读了一些书,有了一些思想,想写一些真话,却觉得寸步难行了。
返城以后,陈石章读到了鲁迅的日记。先生的日记基本上是一种起居注,一天之内的工作进程朋友应酬书信往来银钱收支妻儿动静,一一记载,简单扼要一目了然。也有写心情的,寥寥数语,以一当十。陈石章希望自己的日记也能做到如先生那样每事必记。他想,这样做也许不会很难。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错了。返城以后,他结了婚。日记可以不给别人看,妻子能不让看吗?新婚燕尔,两个人亲密得像一个人似的,谁都可以翻看对方的东西,稍有躲藏,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日记怎么记?夫妻共同的生活好记,属于个人的事情呢,譬如:与女性的交往,私房钱,跟妻子怄气,与同事争吵……怎么写?更何况心境,想入非非、喜新厌旧、怨天尤人……先生用起居注似的日记,不叙内心而记事实,是知不能为而不为,知可以为而为之,而他连真实地记载事实也难以做到。
陈石章终于放弃了日记。在无数个无聊空寂的夜,静对隐约的市嚣,他感到了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小人物的刻骨苦恼。
陈石章意识到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李悦怎么会无缘无故来电话呢,即使她这样想,女人的矜持和自尊也不允许她这样做,逢场作戏的举动情有可原,而正式向一个人发出信号,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也意味着新的关系的开始。也许她此刻也在等他的电话,怀着同样的焦虑和猜测。应该先给她去电话。这个决定使他感到吃惊,脑子里轰隆隆响成一片,一个声音在大声地呵斥:你不能这样,你为什么要去扰乱那个姑娘的心。一连好几天,他的心快要被绞碎了。他承受不了思索的重压。
终于,神使鬼差,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妻子薇上中班还未归来,陈石章独处一室,拨通了李悦的电话。低沉悠长的电话铃声,涌入他的耳畔,嗡嗡响成一片。他仰靠在椅背上,仿佛被炮火击倒。有一瞬间,他真想伸出手去,把电话挂了。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正当他沮丧地想放下话筒,铃声停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从喘气的声音推测,他是从另一个房间里奔过来的。李悦说过,她父母在外地工作,她和爷爷奶奶住,家里还有一个姑姑。
“喂,找谁?”他问。
“李悦在吗?”
“她出去了。今天晚上和同学约好出去玩。”声音里透出小心翼翼。
“喔——”陈石章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喂,你是谁?”
陈石章感到难以回答。我是谁?
对方问,“找李悦有事吗?”
慌乱中,他挂了电话。
陈石章瘫软在椅子上,肌肉被人抽打过似的隐隐作痛。在这个风雨之夜,李悦会在什么地方?她的那个同学是男是女?像她这种年纪的姑娘,应该去舞厅去卡拉OK去看通宵电影。那里是李悦的世界。她还能去哪里呢?
第二天晚上再拨电话,铃响,心脏又一次承受重锤般的轰击。李悦还是不在。那个苍老的声音有点无可奈何:她连晚饭也没有回来吃。放下电话,陈石章呆坐着……几天以后,他又一次拿起电话筒。出乎意料,电话里传来李悦的声音。他习惯了她的不在,心往下一宕,想好的托词全记不起来了。
“你好,李悦。”陈石章尽量用平静低沉的声调说,“我是陈石章。”
李悦顿了片刻,想起来了:“呀,是你呀,你好。”
接下去的停顿,大约有二三秒时间,他仿佛看到李悦在电话那边等待,也许还站着,急于打完电话去做自己的事情。情急之下,陈石章结结巴巴漫应了一句:
“你在忙……忙些什么?”
“在做家务呀。”
“你也要做家务?”
李悦笑出声来:“我怎么不要做家务,就你们男人做家务?”
握着电话,陈石章想象着,李悦腰里扎着围裙,两只手还是湿漉漉的,卫生间里开着水龙头,哗哗的水渐渐浸没了浴池里的衣服,漫上来;或许,她正在炒菜,油锅冒出缕缕青烟。当然,不会那么紧急,她会在接电话以前,关了龙头,熄掉煤气。可是,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呢?
他想起了事先的预案:“你说过要给我打电话的,怎么忘了?”
他自认为这句话可谓神来之笔,既说明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交往,又把责任推给了对方。
李悦的口气犹豫不定:“我是这样说的吗?”
陈石章真正觉得自己愚蠢到了极点,没有指望了。他想把电话挂了,又怕这样做李悦会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停顿显得格外的长,似一种苦刑,令人难熬。终于,他说:“没有什么事,随便问问你好。”李悦听出了弦外之音,口气变得热情亲切:“你有事尽管说好了,没关系的。”陈石章一时兴味索然。李悦又说,“你有空来玩呀,不要见怪,我白天总是在单位里的。”
放下电话,冷靜下来,陈石章才记起,他应该在电话里跟李悦约个时间,两个人面对面的说说话。他想,又错过了。
在婚后度过了难以计数的昏昏沉沉的日月,陈石章回想当初,怎么会娶了薇而不是跟别的女人,实在是说不明白。每一桩婚事貌似出于偶然,实则都有其内在的必然。他和她的各种因素综合,造就了每个人的婚姻。从宿命的观点看,在劫难逃。
尽管这样,陈石章还是记得,薇蹙着眉头,走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前行。他们很少谈话,仿佛前世里曾经相识,早已把话说光了。他不安地问薇:不舒服吗?薇便启唇一笑,笑出两边的酒窝:没有,没什么呀!然而,他一眼看出她笑得勉强,眉宇间蒙着凄凉的阴影,还有一丝歉意。他由此觉得双方在缘分上也许有欠缺,想知难而退。薇却仍是不即不离地跟着他。约她,她便淡淡地来,逛马路,看电影,游公园;有一段日子不联系,她打来电话,订约会的时间或送戏票电影票……在无人的暗处,他们也有恋人们通常有的行为:拥抱,接吻,耳鬓厮磨。薇除了反应淡漠以外,并不推拒,显得通情达理。这些对一个寻求配偶的男人来说已是足够了。就这样,薇带着蹙起的眉头走进了陈石章的生活。
“我想……我们不要孩子好吗?”
新婚之夜,在笨拙的慌乱和极度的畅快过后,在疯狂的扭搏和痛苦的融合以后,夜,静静地,从远处悠悠晃晃地回到了陈石章和薇的身边。薇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她柔软丰满的胸贴在了他的胸口,脸在上方朝他俯瞰,怯怯地说:“我想……我们不要孩子好吗?”
薇说这话的口气,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在哀求。他沉浸在初夜的幸福和懵懂中,没有体味出那种凄惶不安。不是有许多女人尤其是时髦的女人结了婚而不要孩子的吗?他想,世风如此,薇也难以幸免。陈石章以为,在新婚之夜女人都可能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于是漫不经心地应道:“随便你,我无所谓。”
也许是听出这番话中敷衍的意味,黑暗中,薇固执地盯着他:“两个人过日子多好,浑身轻松,现在都有劳保,不要指望儿女养老,你不是要写作吗?不要孩子对你的事业最为有利了……”她颠颠倒倒为不要孩子作解释。她的脸贴着他的脸,慢慢又移到了他赤裸的胸口。他满腔怜意,生怕吓坏了她,用力抱紧她,连声说:“我们不要孩子,不要……”
日子一天天过去。薇的愁眉始终令陈石章惶然,时时检点自己,唯恐做了错事使她难堪。他诚惶诚恐缩手缩脚,终日提防,连说一句话也要掂量再三。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天伦的诱惑。看到双双男女牵着蹒跚学步的婴孩在眼前走过,他下意识回头看薇。薇的眉头蹙得更紧,眼中仿佛有了泪光,两目呆呆地望着渐远渐小的两大一小的身影,久久地,似乎魂也随之而去。他试探了一句:“怎么样?我们也要一个吧?”薇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见。他又口气硬硬地说:“别看了,要不,我们自己生一个!”薇蓦地回头,不敢正视他灼灼的目光,惊恐不已地说:“我们说好不要孩子,你怎么又变了。”她的手挽住男人的胳膊,轻声说,“答应我,不要再提这件事。”话语中有了哭音。
陈石章还是不死心,偷偷地在暗中使劲,试图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造成既成事实。薇对他认真和执着的努力,似乎并不提防,有时还显得很放松,好像她也迫切希望着成功。有几次过了日子不见来红,薇显出迷惑不解,但看得出她是喜大于忧。可是结果总是让陈石章空喜欢一场。直到有一天,薇病了,上吐下泻,到了医院,软绵绵地躺在急诊室的长凳上。陈石章拿着她的医保卡去挂号,取出厚厚的病历。他不经意地翻看薇的病历。他一页页地翻过去,脑子渐渐变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是几位医生的笔迹,还有X光和超声波检查,都有如下诊断:
外伤性输卵管堵塞
一片混沌中,陈石章沉默着。他似乎窥见了薇愁苦的难以言说的内心,哀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平。不久,薇看出了他许多天来的缄默和肉体的冷静,在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试探着主动接近他。他再也忍不住了,摇着她浑圆的肩头,一连问了几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种事你怎么瞒着我?”
瞬间的震惊过后,薇马上明白了。她一反愁苦,变得冷静,一副破罐破摔的神情。在薇简单扼要的冷静叙述中,陈石章听出了人生的冷酷和不可自主。在乡下插队时,一次上山砍竹子,十八岁的薇不慎滑倒,一截尖利的断竹茬戳进了她的小腹。怎么也没有想到,竹茬单单贯穿了她的输卵管,由于当时医疗处理相当草率,又并发了腹腔炎症……
薇的语言变得从未有过的生硬:“既然你现在全知道了,你看着办吧,要散要合,你说一句话,我决不赖你!”
如果她苦苦地哀求,如果她胡搅蛮缠,陈石章也许会恨她,会心生厌恶之情不再理她。可是,薇说了:要散要合,你一句话。说得深思熟虑斩钉截铁,像一个男人。他就难以狠心拉下脸皮了。毕竟薇所承受的苦难远比他要沉重和巨大,一生几乎毁掉了,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年,毕竟她表示了承担全部责任的姿态。留给陈石章的,好像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认命!
陈石章认了。他不是那种很计较传宗接代的男人。
薇的眉头一如往常的蹙紧,话语中却多了怨气,常常为做饭洗衣购物等琐事发脾气,有时还无缘无故地哭泣,摔东西。陈石章以为,这是不能生育给她造成的心理变态。然而,有这么一天,陈石章无意中看到了一幕场景,使他对薇有了新的认识。
休息天,薇说厂里要加班,急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儿又折回来,取了一条平日不常戴的纱巾。天是有点冷,刮着北风,阴沉着。薇在衣橱镜前抿了抿头发。陈石章说:“待会儿我上街寄信,你要带什么吗?”薇没有听见,走了。就在那天,在一处不算热闹但不乏情调的街角,寄信回来的陈石章,冷不防瞥见了薇和一个高高个子戴眼镜神情忧郁的男子面对面站着。薇的彩条纱巾很醒目地飘着。两人谈话的情景打消了陈石章上前去招呼的念头。他手脚冰凉地站在远处,注视着这对男女。
他们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是默默地对视,交流着忧伤的目光。薇从未用这种深情的目光看过陈石章。那个男人的衬衫领子一角压在毛衣下面,薇伸出手,仔细地帮他翻出来,伸直抚平。在整个过程中,那个男人老老实实站着,听任薇摆布,像一个聽话的丈夫。随后,那两个人转过身来,朝陈石章站的这个方向走来。薇终年常有的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情不见了,略微有点忧伤,看上去平静而又满足。他闪到暗处,看着薇和那个男人,肩挨着肩,在寒风中走着,像一对日子过得安稳幸福的老夫老妻。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薇蹙紧的眉头的真正含义。薇所有对他说的那一些往事,只是她可以告诉他的那一部分,还有许多她不便对他说的话没有说出来。
可是,作为一个丈夫,他内心的种种该向谁去诉说?怎么去对别人说呢?
夜晚,灯下独坐,他的眼前晃动着李悦的身影。这一刻,她的手指曾经在他掌中的触摸,显得格外敏感。他的目光顺着纤细光滑的手指,向上行走。丰腴白嫩的臂膀,浑圆的肩胛,在衣衫下挺起轮廓饱满的圆尖尖。他的喉咙发紧,目光迷离,极力回忆她的下半身,想将她拼凑完整,却发现居然一无印象,只有想象中女人的胴体……
情况何以会变得如此不堪,陈石章难以厘清。他只有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样不好,这样真的不好。然而,这样的情景一次次的重复在上演。
陈石章循着名片上的地址,一次次走向李悦的工作单位,又一次次地半路折回。有两次,已经踏进了大门,站在院子里,面对石墙上爬满绿蔓的楼房,他突然浑身瘫软无力,两条腿再也提不起来了。“我白天总是在单位里的。”李悦说。她就在这幢楼房里,可是他没有勇气再朝她走近一步。他选了下班时分,在门前的马路上游逛,期望着遇上李悦。
那天,陈石章远远地看见,李悦从大院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不时看表,四处探望,手里提着精致的时装小包来回甩动。一袭紫红的呢连衣裙,像摇曳的帷幕。她的脸比笔会那阵白了,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显得既沉稳又富有生气。他的心猛地悬起,狂跳,故作镇静地迎上去:
“嘿,李悦,下班了。”
李悦闻声回头,看见他,面呈诧异,嘴里欢欢快快地应道:“呀,是你,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陈石章连忙说明:“下班路过,正巧遇上你了,你看看,有这么巧的事。”
她站着不动,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过来玩,大概早就把我们这种小人物忘记了吧?”她的口气虽说有点调侃,听上去却让人很舒服。她说:“你们这些干事业的男人,讲究实用主义,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没几个真心待人的。”
陈石章的喉咙发干哽咽,心里委屈得发酸。如果只有二十来岁,他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她的话说:“你呢,你怎么不来找我。”或者说:“你这儿门槛太高了,踏不进去呀!”或者干脆肆无忌惮:“我怎么不想你,你看,不是来看你了吗?!”可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只是讪讪地一笑。
“不要瞎说,不要瞎说。”陈石章说,“走吧,我们一路,边走边说吧。”
李悦犹豫着,再次抬起手腕看表,又扭头左右张望。
“你还等人?”陈石章问。
李悦垂下目光:“不,不等他了,我们走!”
走在李悦的身边,陈石章忘了身边嘈杂的人流。蓝天下高耸的建筑物和铺下浓荫的行道树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李悦不时甩动小包,显得心不在焉,一边走一边前后张望。他强烈地意识到,他是喜欢上了李悦。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的害怕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他周围的人,另一方面是李悦。他对后者的顾忌远甚于前者。他怕由于他的鲁莽,惊吓了李悦,从此永远失去她。这种担心使得他一句实实在在的话也说不出来。
身后传来低沉的摩托声响。李悦惊喜地回过头去。一辆黑色的全封闭无节调速的摩托轻盈地飘来。李悦兴奋地扬起手来,高声唤道:“喂,义初,哈啰。”陈石章愣住了。
一个英俊潇洒的男青年,一身正宗的苹果牌牛仔裤,银白色的头盔,白色的耐克旅游鞋。摩托车紧贴着李悦停下。李悦戴上义初递给她的头盔,露出一双圆圆的亮亮的笑眼,对陈石章说:“我先走了,有空来玩呀!”
陈石章茫然若失,看着摩托轻盈地滑向马路中间,把一对青春的身影摇得既潇洒又优美,羡慕得心疼。李悦回头朝他扬扬手。手还未落下,车速突然加快,她一下子后仰,随之前冲,伏在了义初的身上。摩托车消失在拥挤的车队中。
猛烈的刺痛袭遍陈石章的全身,四周的景物黯淡无光,他再一次感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真正的混账透顶了。
陈石章在对薇产生怀疑以后,嗅觉变得格外的灵敏。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核实他想象中的事实。终于,在薇原先一起插队的知青那儿,他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男人是薇的中学同学,又一起下乡插队。在乡下,薇和他有了恋情,敲定了要做夫妻的。就在这时,薇受了伤,在住院护理照料的过程中,那个男人自然也了解了薇的病况。他的父母自然也很快知道了内情。返城以后,议论婚嫁的时候,男方家里竭力地反对,理由只有一个,薇不能生育,而他是独子,要靠他传宗接代。一对恋人哭得死去活来,到头还是分了手。可是,那些个相恋的日日夜夜怎一个“分”字能了结,身子虽然都分属了别人,心却还在一起系着。他们暗中继续着往来,把法定的家视为形式,唯有街头巷尾短短的相会,才充实而富有。
了解了真相,陈石章感到了绝望无奈。他不要求补偿和报复,只是想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用个不适当的比喻,“死也要死个明白”。夜深人静,李悦专注、沉静和不黯世事的目光注视着他。一想到这种情景只是一种幻觉和自欺欺人的自慰,陈石章的心都要碎了。
大雨滂沱的夜晚,丰沛的雨味从敞开的窗户扑面而来,尘世渐渐隐匿远去。陈石章坐在窗下,在灯前摊开稿纸,钢笔在每个方格里点点戳戳。只要提起笔坐在灯下,喧嚣便遁去。时至今日,小说成为他自由的心灵最后的一片绿茵。
如果没有小说,人类将会怎样呢?陈石章无从想象。
然而,在一片空蒙的雨意中,陈石章的笔滞呆不前,最终搁了下来。小说面对倾诉有点力不从心。你看到过山洪暴发吗?洪水毫无顾忌地从山间腾跃而下,冲决堤岸席卷村庄,人世间的毁誉于它如微尘芥末。你见过火山喷发吗?沸腾的岩浆从地壳深处冲天而起,熔液烈焰铺天盖地,所过之处无一幸免。你见过连下七七四十九天的豪雨吗?见过直刺苍穹清透腑脏的冰峰吗?见过黑暗如墨汁的大洋深处吗?倾诉就是人心深处的洪水火山豪雨冰山海底。也许,还有一颗赤裸的滴着鲜血的心在手掌上跳动。小说能够承受这么多的灾难吗?很难,几乎没有可能。如果自由的心灵最后的这一片绿茵,都如此的让人沮丧,那么,還有什么指望呢!
李悦离陈石章渐行渐远。他差不多忘了她。这天,快下班了,李悦的声音穿过落日余晖从电话里传来。
“老陈吗?我是李悦。”李悦的声音沙哑语调缓慢,疲惫得说不动话似的。这一瞬间,陈石章感到了茫然。李悦说:“老陈,我心里很乱,想给什么人打电话说说话,随手翻出一张名片,是你的。我想,你还记得我吧?”
李悦的话语慌慌张张措词犹犹豫豫。陈石章想:她一定是遇上麻烦了,工作上或者感情上的事。她居然想到了他,陈石章感动地说:“李悦,我们是老朋友了,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
稍作停顿,李悦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他们,我们单位里的人都说我太傻,说我感情用事,都怪我当初……”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有哭音,模糊不清,“我心里很乱,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真难,有时候,我真想……”
陈石章没有听出李悦具体的所指,安慰说:“你不要急,先定定心,这样吧,我这就去你那儿。”
李悦绞着双手,百无聊赖地在单位门口来回踱步。几个月不见,她的脸色变得憔悴苍白,一身夏日的黑色T恤,越发衬出内心的忧郁。陈石章远远地朝她挥手。两人老朋友似的相视一笑,像下班同路的行人那样,默默地走着。李悦的脚步滞重,神情沮丧,为了掩饰尴尬,她随即又笑了一下,自嘲地晃晃脑袋,不无歉意地说:“真怪,我这么贸然地把你叫了过来,你不会介意吧。”她学会了客气,他想。“其实这件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我只是心里很乱,想找人说说话。”他无缘插嘴,只是静静地听她说,默默地陪着她。
她说那个叫义初的男青年甩了她。“你见到过的,那天义初骑摩托来接我。”陈石章记起了,摩托加速时李悦后仰又朝前一冲,紧贴着义初的后背时欢乐迷醉的样子。“义初跟别人好了,那个女的能让他去美国。”李悦跨出一步,对准一块小石子踢了一脚,狠狠地。她说,“我知道义初并不喜欢那个女的,可是他想出国想得发狂了。”李悦转过身子,面对着他,握紧两手恨恨地说,“要是我不顾一切地去要回义初,他肯定会回心转意的。”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沮丧的表情越加凄艳,“可是,我没有办法让义初出国,人各有志,我不能不让他去美国。”她的双眼迷茫地垂下,“如果那样的话,他会恨我的,恨我一辈子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提高了嗓音,“可是,我呢,就这么白白地让他……”李悦刹住话语,不再说下去。
陈石章不敢看她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很容易把她的话外之音补充完整。要是她再大那么几岁,她就不会对别人讲述这一切了。他想,她会把这一切吞咽下去,慢慢地加以销蚀,或者用隐晦的语言讲述一个改造过的故事。她还年轻,和他几乎隔了整整一代,所以她这么说了这么做了。
李悦说:“老陈,你经过事情多,你说说,我这样想对不对?”
她站停脚步,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陈石章脱口而出,“这种事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你要想开些。”
李悦不无惊讶:“你是说,每个人都可能有几次爱情吗?”
陈石章又震惊又可笑,尽管这样,他还是点点头:“你要是这么理解也可以。”
李悦的牙齿咬紧嘴唇,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说:“真没劲,真不想回家,一到家里就胸闷,有时,在外面好像想开了,无所谓了,回到家里又觉得不行。”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厅。
天色逐渐昏暗,云层很厚,无星无月。半封闭的座位在壁灯的阴影下。咖啡凉了,还剩浅浅的杯底。李悦还在轻声碎言,谈着她正在离去的义初。她说他如何一次次地追她,在学校的操场上小径上图书馆门前宿舍门口,等她,手脚笨拙,涨红了脸,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在一次自娱自乐的晚会上,男孩似的义初唱了一曲自编的歌:你不知道,我爱你爱得有多深……低沉嘶哑的发自胸腔的声音,一句句撞击着女孩的矜持和固执: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此刻,在灯光幽雅几近封闭的座位里,李悦忘情地哼着:爱你,爱你,爱你……胸部在绡薄的T恤下起伏,像海面的涌浪。
面对澎湃如潮的倾诉,陈石章的咽喉一阵阵发哽,他想起了薇终年蹙着的眉头,薇在街头和另一个男人相处时的坦然,以及在想象中他无数次向李悦倾诉的情景……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心犹不甘,“你说呢?”
他心里一凉,“你还能怎么样?”
“我要写篇小说,以他为原型。让他看了内疚,也提醒别的女孩不再上当。”她说。
陈石章没有回应。他很想劝她不要这样,火气太大写下的文字,到头来伤害的只能是自己。
“呀,光顾着说我自己了,让你陪着。”李悦歉然地说。也许倾吐了胸中的郁积,她的心情顿显开朗,双手在桌上支起下巴,看看他,“忘了问你了,近来好吗?你爱人在哪里工作?她漂亮吗?”陈石章心头那扇生锈的闸门,在她的询问下,一点点折裂,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极为可怕。
李悦看出陈石章的情绪陡变,一改静静的等待,伸手抓过他搁放在杯子边上的左手,一个个扳直蜷缩的指头。她说:“来,我看看你的手相!”陈石章说:“你以前给我看过了。”他往回抽手,她紧紧地捏着不放,小小的光滑的手掌电磁似的吸着他的手背,“再看看,手相会有变化的,一个人每时每刻的经历都会对今后的命运有所影响,这也会反映在手相上的。”陈石章老老实实摊开手掌。李悦翻来覆去地看,用一只食指在掌纹中细细地点数。她的手指尖细滑润,像温凉的玉在掌上滑动,眉头慢慢纠结,犹豫不定地说:“我记得你的感情线好像相当紊乱,当时我几乎无法判断,现在变得清晰明了。”她的身子掠过桌面,头凑近过来,指着他的手掌,“你看,你的感情线旁边始终有一条若隐若显的线伴著,在你的生活中,除了你的妻子以外,你好像还有一个情人,她始终跟随着你,老实坦白,是不是这样的?”
李悦的脸几乎要碰到了陈石章的鼻尖。她眼神迷蒙,长长的眼睫毛清晰可数,柔韧而富弹性。空气中有李悦身上香水和汗气混合的气味。随后,他又看见了李悦唇边一圈白茸茸的毫毛。他感到了害怕,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他站起来,目光转向街灯通明的室外景色,拍拍李悦的手,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陈石章再也没有给过李悦电话。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这期间,陈石章有过几次升迁。
到了退休的年龄,办完手续,陈石章以为接下来的人生模式便是与薇相依为命:旅游、健身、走医院、会朋友。或许他还会写点文字,仅此而已。随后呢,衰老、病痛、健忘、离别。
他想,还是要有个规划比较好,就像政府的五年十年计划。
他把这个想法和薇说了。薇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牙缝里漏出细微的声音说:
“石章,我们离婚吧。”
陈石章猝不及防。薇比他早五年退休,平时在家料理家务,参加朋友圈的活动,一切都很正常。两人的性生活几近于无,一年里偶尔有三二次,索然无味,但也无可厚非。不过,这都很正常。怎么突然间就提出了离婚?
“离婚?我做错了什么?”
“那个人回来了,现在是单身。他需要我。”薇的口气渐渐结实起来,显然她是反复斟酌以后的决定。
那个人是谁,陈石章早已知晓。这是他和薇之间的暗语。为了断掉彼此间的念想,那个人去了中东做生意,娶妻生子。薇也对陈石章坦陈了两人之间当年的故事,一切似乎如风吹散不着痕迹。然而,留在心里的种子却在等待着春暖花开。
“他联系你了?”陈石章还不甘心。
“不,是我得知消息后联系他的。他在战乱中失去了妻儿和一条腿,孤身一人回到上海,父母早已离世,需要人照顾。”
他一时无话可说。
薇第二天就离开了家。
陈石章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一日接一日。他大部分时间面对电视里晃动的人影度过。那些个俊男倩女,在无头无尾的连续剧里演绎悲欢离合,夸张而且突兀。有时候,他朦胧中倏然惊心,眼前浮现女孩李悦的身影。他的目光投入书桌上的电话。这么多年,即便进入普遍用手机通话的年代,他还是保留了这个座机,没有改号,也没有撤机。一个夜晚,他再次拨通了那个恍若隔世的电话号码。
“我找李悦。”他平静地说。
“她不在了。”一个女人回答。
“能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吗?”
“她早就去世了,许多年前坐摩托车出了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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