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玉
2018-06-07刘剑波
刘剑波
我没想到我已经80岁了。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我与儿玉激情澎湃地约定在30岁大限来临时,我们要怎样怎样。具体地说,就是儿玉要出版一本诗集,而我的目标则是在国内最重要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一篇作品。那时我25岁,儿玉跟我同岁,但是儿玉看上去要比我年轻得多。她长着一副娃娃脸,头发茂密繁盛,皮肤晶莹剔透,神态顽皮可爱。我们走在一起,人们会认为是大哥哥和小妹妹。我50岁的时候,样子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眼神开始浑浊,脸上皱纹深刻如沟壑,最重要的牙齿也掉落了,这使得我的两颊凹陷下去。我感觉到我在朝时间的深处迅速地坠落。而儿玉还是30多岁的相貌,她好像停止了生长,或者说,她在光阴的道路上倒退。那时,我们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很多人误以为我们是父女。有些素未谋面的朋友,从远方来到白城,我笑着向他们介绍儿玉:这是我的女儿。他们居然也相信了。
那时,25岁的儿玉刚开始写诗,25岁的我刚开始在方格纸上写下第一篇习作,我们都八字还没一撇,就确立了如此高的目标,可是我们都不觉得荒唐,相反,我们都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在我们看来,25岁到30岁,仿佛是一段非常漫长遥远的路程,我们要跋涉多久才能到达啊。5年就好像是一笔巨额存款,永远也花不完。
然而,5年很快就过去了。儿玉写诗很不顺利,只在省级刊物发表了寥寥几首。我呢,经受不住屡屡退稿的打击,最终放弃了小说写作。我们都很努力,但时间并没有馈赠我们所想要的。沮丧的我们发现了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时间本想将我们想要的馈赠给我们,但是它流逝得太快了,它还没来得及馈赠就过去了。儿玉并不甘心地说,我们不能怨怼时间,是我们对自己太苛刻了。
这个时候的儿玉不再娴静,她变得越来越焦虑。她总是对我说,经常有一个穿着庞大白袍的人步履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这个穿白袍的人影影绰绰,就好像永远置身在茫茫雾霭之中。每当儿玉想察看一下他的面目时,这个穿白袍的人就会像一阵风从她身旁掠过。儿玉问我,这个穿白袍的人是谁?
我想了想说,是时间。
儿玉同意了我的看法,但是她又问,为什么他要穿巨大的袍子呢?
我说,他要将偷盗来的东西藏匿在里面。还有,他之所以穿白袍,是因为白色的袍子让我们恐惧。
儿玉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她在纸上写诗,她的焦虑就会平复,心绪就会宁静。不久,她读到了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博尔赫斯的那句“我写作,是为了让流逝的光阴使我心安” 让她骇然心惊:那位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对时间的感受,竟然与她不谋而合。她的视线在这个句子上流连忘返了许久。也许就因为这句话,她爱上了博尔赫斯。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博尔赫斯的遗孀也叫儿玉。这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儿玉这样对我说。她觉得她成了一根神秘链条的一部分。
儿玉越发相信我的说法,即那个穿白袍的人就是时间,因为我的这个说法在博尔赫斯那儿得到了佐证: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她对我说,现在,我不再看到那个穿白袍的人了,也许,我就是那个穿白袍的人。
儿玉每天都沉浸在诗歌写作之中。她的诗作里经常出现迷宫的意象。我要躲进迷宫/让时间/再也傷害不到我。她安宁,静谧,情意绵绵,好像时间对她再也不存在了。
无法否认,儿玉的诗歌庇护了我,她的文字的影子笼罩了我,使我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狰狞着面目,在你身旁走来走去。再也感受不到时间像巨大的泥石流,塞满你整个房间。它不再让我每天惶急着以散步、漫游、阅读、冥思、聚会……构筑与它直接接触的屏障。它真的像一块陷在泥土里的陨石,静止了。静止得可以忽略,就像那位双目失明的图书馆馆长说的那样,我住在你那里,却未曾抚摸过你,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却未曾见过你。
但是,时间的脊背还是把我们驮到了40岁。在我们40岁那年的夏天,儿玉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预先没有一点征兆。她像往常那样平静地度过了一天,她洗衣,打扫院子,修剪兰花,擦试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趴在厨房的餐桌上写诗。黄昏,我们全家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晚餐,然后带着庆生沿范堤路去海子牛散步。
在白城的中心地带,有一座巨大的海子牛雕塑,据说,官方当初建造这座大理石海子牛雕塑,是希望白城人也要像吃苦耐劳的海子牛那样不待扬鞭自奋蹄。围绕着雕塑圆形底座,是一道冬青树篱,在树篱与雕塑底座之间,是一条五米宽的水泥甬道。在傍晚来临的时候,一些附近的白城人会来到水泥甬道上,绕着雕塑底座转圈。5岁的庆生热衷于加入这个队伍,他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儿玉,以一百米短跑的速度奔跑着,这样,我和儿玉也不得不奔跑起来。
然而,这样的奔跑并不能维持多久而很快中止了,因为不断有人逆向而行,这样会发生碰撞的危险。庆生意犹未尽,他将两只小手从父亲和母亲的手掌中抽回去,独自在人缝里穿行着。
我和儿玉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转圈,当我们走到雕塑底座的一半时,就会迎面碰到了庆生。庆生惊喜地叫了一声,急忙返过身,咯咯笑着朝来的方向跑。他的小屁股在对面中国银行霓虹灯的光影里欢快地扭动着,显得可爱极了。多少年后,每当我想念庆生时,这一幕便会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的耳边会响起庆生奶声奶气的咯咯笑声,仿佛是遥远的时间回音。同时,中国银行霓虹灯里的一行闪闪发光的数字也会从时间深处跳出来:19××年7月7日。它从黑暗中跳出来,定格片刻,又突然消失。然后又从黑暗中跳出来,定格片刻,再次消失。循环往复。我之所以清晰地记着它,不仅因为它对一个民族来说难以忘怀,而且对我个人来说,也刻骨铭心。它成了我生活的分水岭,成了我生命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看到庆生往回撤,我和他母亲也跟着向后转,这样,庆生又很快碰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再次发出欢快的惊喜叫声,扭着小屁股往回跑。只要我们愿意,这个游戏便会无休无止地做下去。儿玉说,这样的局面曾出现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
庆生非常迷恋这个游戏,所以除了下雨,我们全家每天傍晚都要光顾海子牛雕塑。后来,庆生又发明了另一个游戏:捉迷藏。他躲在冬青树篱的某一个隐秘处,让我们寻找。其实,冬青树篱并没有隐秘处,马路上的车灯流淌在每个角落。我们很轻易就发现了庆生,我们喊着,庆生,庆生,快出来。
这么快就被找出来,庆生很沮丧。每当庆生沮丧的时候,他就会郁郁寡欢,垂头丧气。为了让他高兴,我们假装找不到他。我们在他身旁来回逡巡,不断大惊小怪地说着,庆生呢,庆生哪儿去了。冬青树篱的罅隙传来庆生得意的笑声。那种笑是用了很大的力量压抑着的,就像使劲地压着弹簧,试图将弹簧压弯。但是弹簧的反作用力瓦解了压制它的力量,这样,庆生就呵呵大笑起来。庆生清脆明亮的笑声飞扬在白城的夜空。我注意到,不远处影剧院广场吃夜宵的食客歪过脑袋朝这儿瞅了瞅。
有时,我和儿玉在庆生的躲藏处潦草地找了几遍后,故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走下雕塑底座的台阶,踏上范堤路,做出回家的样子。这时,庆生就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急忙转身跑到庆生的藏匿处,一把抱起他。庆生仍在哇哇大哭,而我则哈哈大笑。父子俩发出的不同声音,构成了一段美妙的和弦。我用胡须使劲蹭庆生的小脸蛋,庆生破涕而笑,但仍然泪流不止,大颗大颗的泪滴掉落在冬青树叶上。
现在我来说说那个夏天的黄昏。我记得那个夏天的黄昏纯净得没有一点皱纹,但由于多日无雨,气候燠热难忍,空气黏稠,蜻蜓在我们头顶上艰难地飞着,好像它们的翅膀也被黏住了,当我和儿玉牵着庆生来到海子牛雕塑底座的水泥甬道上,已经是汗流浃背。一些在雕塑底座转圈的老汉打着赤膊,他们将一条湿漉漉的毛巾搭在肩上,裸露着松弛颓败布满褐色斑点的胸脯。他们的眼神茫然,空洞,曾经伫留在眼帘里的一切全都流失掉了。
儿玉也除掉了庆生的短袖T恤,让他只穿一条短裤。庆生新奇地打量着自己光着的身体,急不可耐地加入了转圈的队伍。按照规则,我和儿玉返身绕雕塑底座往回走,以期迎面撞上庆生,给庆生一个惊喜,然后庆生咯咯笑着,转身往回跑。这时,我们也回头朝来路走,在雕塑底座的另一面再次给庆生不期而遇的惊喜感,以此拉开晚间游戏的序幕。
到了捉迷藏的阶段,儿玉蹲下身轻轻摩挲着庆生的脑袋,儿子啊,今天我们换一下好吗,妈妈躲起来,你和爸爸捉我。
庆生觉得这样会更好玩,所以他兴奋地拍起了小手。他扳着我的身体,大声说,背过身去,背过身去,让妈妈躲起来。我老老实实遵从庆生的命令,背过了身。庆生很认真,他不仅背过身,而且还闭上了眼睛。爸爸,你也闭上眼睛,庆生再次命令我。我乖乖地闭上眼睛。
但是很快我就作弊了。我偷偷睁开眼,扭过头。我看到儿玉朝冬青树篱的旮旯走去。我没料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儿玉娉婷的背影。
庆生一直背着身,紧闭着眼。他是个遵守规则的好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以后长大了也如此。在等待了片刻后,他大声问道,妈妈,你躲好了吗?问了几遍后,他对我说,妈妈怎么不做声?
我笑着说,傻孩子,要是妈妈回答了,你不是知道了她躲藏的地方了吗?来吧儿子,现在我们开始找妈妈。
庆生已经迫不及待了,他朝台阶冲去。那里有个供行人上下的缺口,围绕着圆形水泥甬道的冬青树篱,在那儿断裂了。庆生想以拉网的方式,从冬青树篱的一端搜寻到另一端。冬青树篱的外面就是车辆川流不息的环形马路,车灯的光亮穿透了树篱的每一条缝隙,只要一路观察过去,总会找到躲藏的人。
我看到庆生猫着腰,沿着水泥甬道的边缘往前挪步,他将身体侧向冬青树篱,眼睛一眨不眨地窥视着树篱。而我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我在期待着庆生高声欢呼,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妈妈了!然后我会看到他钻进树篱,一把拽出躲在里面的妈妈。他为最终找到了妈妈而欣喜若狂。
那时我有点心不在焉,我变得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我经常会这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将此归结为年龄,当我步入40岁,我感到我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也许是那种坍塌的声音让我心神恍惚。我越来越觉得我不再是我了,我正在逐渐远去,而现在的我则是远去的我的投影。我仿佛变成了一个虚假的存在,一个虚幻的托词,一个虚妄的形象。
所以,庆生对我说话时我并没在意。我麻木的神态让庆生很不满,他朝我尖叫了一声。我一激灵,仿佛从睡梦中惊醒。这时我才发觉我们来到了终点(也是起点),庆生失望地站在那个供行人上下的缺口里。找不到妈妈了,他哭丧着脸,闷闷不乐。
我走过去搂着他,安慰道,怎么会找不到呢,妈妈肯定躲在树窝里,来,我和你一起找。
于是我和庆生开始从头找起。我拉着他,俯身弯腰,沿着水泥甬道缓行,眼睛在冬青树丛里搜寻。当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终点时,却没发现儿玉的一点影子,这意味着儿玉自作主张提前结束了和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她早已走出了冬青树篱。或者说,她压根儿没有走进冬青树篱。她趁我和庆生背过身去时,迅速汇入到转圈的人流里(隐藏起来?),当她行至缺口时便步下台阶,离开了海子牛雕塑。
庆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仰起脑袋失望地看着我。他满头满脸的汗水,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没找到儿玉,我并不着急,也许她去附近公厕了,或者到哪个超市去买什么了。现在我和庆生要做的,就是等她回来。
我把这层意思跟庆生说了,但是庆生不干,他急于找到妈妈。于是,我和他又找了一遍,当然还是没有找到。他带着哭腔说,妈妈找不到了。
这是庆生说话的方式,他总是将宾语放在主语的前头,比如“饭我不吃了”,“电视我不看了”,“积木我不搭了”,即便是长大了,他也没改过来。
我和他坐在清凉的台阶上,我用手擦着他脸上的汗。我说,妈妈会来找我们的,我们就坐在這儿等妈妈来找我们。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给他讲了《半夜鸡叫》。我们这代人对这个故事都耳熟能详,但庆生听不懂,对他而言,这个文物般的故事是史前发生的。但他依然不声不响,很乖地听我讲完,他试图创造出一个假象:让我相信他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趴在我膝盖上,抬着头,用他稚嫩的童音不断问我,后来呢?后来呢?我把庆生抱在怀里,用面颊去蹭他脸上的汗。其实,我脸上也有很多汗,在我蹭庆生的脸时,其实是将我脸上的汗蹭到庆生的脸上去了。但我又怀疑那是不是汗水,因为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多年以后我将永远离开庆生。这样一想,我就心疼得潸然泪下。
庆生听完了葫芦娃,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眉头紧蹙,沉默了一会儿,再一次嘟着小嘴对我说,妈妈找不到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又讲了《神笔马良》。这个故事也提不起庆生的精神,但他还是佯装沉浸在故事里,他趴在我膝盖上,埋着头,用稚嫩的童音不断问我,后来呢?后来呢?
故事讲完后,庆生又回到了现实,他趴在我膝盖上不起来,将脸贴在我的腿上,轻声说,妈妈找不到了。须臾,又加重了语气,妈妈找不到了。我轻轻拍着他光着的瘦小脊背,说,妈妈会来找我们的,我们再等等。接着,我又尽可能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古人刻苦读书的故事,比如韦编三绝,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我的目的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一直等到儿玉回来。
庆生完全失去了耐性,在我叙述的过程中,他不再不断地问我,后来呢?后来呢?而是时不时地说,妈妈找不到了,妈妈找不到了,语调忧伤。他的小脸就像膏药紧紧贴在我腿上,我用两只手试图将他的脑袋扳起来,他使劲跟我拗着,但他最终没拗过我。我扳起他的脸时,发现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庆生乖,不哭。谁知我这么一说,庆生眼眶里的泪就像珠子滚落下来了,越滚越多。我再次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庆生哭着说,妈妈不会来找我们了。后来,每当想到那时的场景,我就会困惑:庆生怎么就认定妈妈不会来找我们了呢?但当时我听庆生这么说就笑了起来,我笑着对庆生说,妈妈最爱我们了,怎么不会来找我们呢?她不来找我们,能去哪儿呢?
无论我怎么哄,都哄不住庆生。他一直在哭着说,妈妈不会来找我们了。后来,在雕塑底座绕圈子的人都陆续回家了,影剧院广场上吃夜宵的人也酒兴阑珊,曲尽人散。随着夜晚的逐渐深入,马路上刮起了夜风,匍匐在路边的纸屑和方便兜开始在空中起舞,而我和庆生身上的汗水也被晚风吹干,皮肤变得光滑干爽。为了不让庆生着凉,我想给他穿上T恤,可一时无处可寻。我想起来了,是儿玉给庆生脱的T恤,衣服肯定在她手上。
不知道儿玉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能让庆生穿我的T恤了。我在脱身上的T恤时,无意中抬起头来,发现庆生的那件白底蓝格的T恤,就在近在咫尺的台阶扶手上摆着呢。T恤叠得整整齐齐的,静躺在那儿。无疑,这是儿玉所为,但她是什么时候摆放在台阶扶手上的呢?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出所以然来。几十年来,它盘旋在我脑海里,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庆生哭着哭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他等儿玉回来。
海子牛雕塑位于街道十字路的中央,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这时,夜深人静,车辆和行人几近于无,显出了马路的空旷和荒凉。一个蓬头垢面手持脸盆的乞丐从我右侧的马路走过来,绕着冬青树篱走了一圈,最终进入了缺口。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虬结在一起的长发将他的面庞遮住了,我看到的只是月色中颤乱的影子。他将手中的脸盆当手鼓嘭嘭地敲着,嘴中念念有词,消隐在雕塑底座对面,嘭嘭声随之消失。我猜想,他一定躺在冰凉的水泥甬道上了,很快就会进入一次了无挂碍的长长睡眠。
我一直没等到儿玉。潜伏在我心底的焦虑开始发酵了,我顾不上吵醒庆生,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喊起来:“儿——玉——你——在——哪——儿——”。我的喊声吓跑了在附近马路边的垃圾桶觅食的野狗,对面中国银行的一直闪烁的霓虹灯似乎也被我的喊声吓呆了,“19××年7月7日”永远定格在那儿。
也许被庆生说中了,儿玉不会来找我们了,她在这个夏天的夜晚突然蒸发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我。其实,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子里一闪就被我推翻了。我觉得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议了,儿玉没有来找我们,只有一种可能,即她已经回家了。至于她为何不辞而别,那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缘于某种特殊情况。比如如厕,儿玉从来不习惯去公厕,况且附近也没有公厕。
这个想法有力地支撑着我,我想像此刻儿玉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我们回去呢。那时还没有手机,我使用的是单位发的BP机,在我看来,它只是充当工作的奴隶,所以我一下班就从皮带上解下来了。
我不想让儿玉着急,我背着庆生大步流星往家赶。
在范堤路1/2的路段,有一个10米宽的路口。路口的左侧是一家私人加油站,右侧是摩托车修理铺和快餐店。从路口沿水泥路一直往东就到了宾东小区。有了庆生那年,我们以按揭贷款的方式在该小区买了一套带院子的底楼。儿玉闲暇时喜欢莳花弄草,将小院子收拾得犹如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因为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儿玉平时就在厨房写诗。她在长条形的餐桌上铺了一块色彩斑斓的桌布,造型别致的吊灯从头顶直垂下来,接近桌面,黄色的柔和灯光倾泻在稿纸上,温暖地照耀着那些被称为诗的文字。有时,儿玉什么也不写,就静静坐在灯光的阴影里,两只手却摊放在桌面上。儿玉问我,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不明就里。我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啊。
儿玉嗓音低沉地说,现在,时间,正悄然从我指缝间,流走。
当我背着庆生走近小院时,我闻到了海棠花香甜的气味。不知为什么,我总误以为海棠花的香味是儿玉发出来的,在我看来,儿玉本身就是一株娇艳的花草。
我顾不得放下庆生,抽出左手按响了门铃。我的视线透过木栅栏的缝隙,注视拉上窗帘的窗户。在那一刻,我多希望随着门铃声窗帘上有人影晃动一下。以前都是这样,每次我回来晚了,只要我轻按一下门铃,窗帘上就会有影子闪动一下。来啦,儿玉像京剧里的青衣咿咿呀呀念白一样,从屋里冲出來,打开院门,扑进我怀抱。我经常将此戏称为飞蛾扑火。
但是今夜的窗帘没有一丝动静,我的心往下沉。我喊了几声“儿玉”。我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惊慌失措。楼上有人打开窗户,尔后又关上。那一刻,我有点晕眩,拍了拍脑门。我从裤兜掏出钥匙,打开院门。这时,我看到窗帘闪动了一下,随后我听到儿玉养的波斯猫咪轻柔地叫了一声,从屋内跑出来,在我脚踝上擦来擦去。
儿玉不在家里!我就像挨了一闷棍。我将庆生放在床上,坐下来喘气。我突然想到儿玉写在字条上的句子:你的肉体只是时光,它将乘着夜的翅膀,随风而逝。
我搂着庆生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几乎一夜没合眼。黎明的时候,我终于困了,陷入混沌的睡眠。我梦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像羽毛那样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每次我都伸手抓住了它,但张开手掌,里面却空空如也。
后来我在一片轻微的窸窣声中醒来,晨风不停地拂动落地窗帘,它像穿着长裙的人体,不断地扭来扭去。我产生了一个错觉:儿玉就躲在窗帘里,她将捉迷藏的游戏移到了家里。这个想法就像锥子猛刺了我一下。我跳下床,闪电般扑过去,掀开窗帘。
当然,窗帘里什么也没有。
儿玉一夜未归,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冷静下来,翻来覆去地捋着儿玉消失这件事情。儿玉不可能被绑架,也没有罹难交通事故,否则早有消息传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儿玉故意隐匿了自己,她在玩一个永远不可能被我们找到的捉迷藏游戏。接下来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找到了这个答案,就能找到儿玉了。
她不可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躲藏起来的,总会留下什么痕迹,而这个痕迹就是她消隐的理由。
上午,我翻箱倒柜,把卧室弄了个底朝天,试图寻找出儿玉的“诀别书”之类的片言只语,以儿玉“每事必有交代”的性格,她一定会留下这类文字。
但是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将目光转向了餐厅,那其实就是儿玉的书房。一张一人多高的书橱紧贴着靠近餐桌的那面墙,而长条形餐桌就是她的写字台。这么多年来,她趴在这张写字台上写了多少诗啊。她诗中的每块方字都是抵御时间的堡垒,而她每天就躲在这些堡垒中。她不再想出版诗集了,也不在乎发表不发表,对她来说,只要每天写几行方块字,足够她躲藏就行了。她每写完一本诗稿,就摆放在书橱里。书橱中间的一格,摆满了她的诗稿。答案会不会就藏在那些诗稿里面?
那天上午,我一本本翻阅她的诗稿。我很耐心地读每首诗。儿玉的诗晦涩难懂,阅读它们简直是一种折磨。比如: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仿佛在我降世的许多年前/他已经以某种方式/等待我/并同样以某种方式/创造生活。
“非常奇怪的事情”指什么?“他”是谁呢?“创造生活”,创造怎样的生活呢?我费尽思量,却毫无头绪。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儿玉的每首诗都是一个谜,或者说是一座迷宫。也许,答案就深陷在迷宫里,所以我硬着头皮往下读。
在这本诗稿的最后,夹着一张字条,它被叠成一只蝴蝶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一个蝴蝶标本。也许它就是答案?我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与此同时,我仿佛听到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声叹息。
我颤栗着手指展开了字条。原来,这是白城肿瘤医院的诊断证明书,寥寥的两行字,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一直看到我两眼发黑,跌坐在地上。我设想了无数条儿玉隐匿的理由,唯独没想到她罹患了乳腺癌。是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将躲藏在某个地方,一个人悄悄地死去。她是一个将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也许在她看来,一个人悄悄地死,不让任何人看到她被痛苦扭歪了的面容,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最后枯槁腐朽的身体,不让任何人听到她绝望凄惨的哀叫,是最体面的死法。
那天下午,我去位于文峰大世界背后的幼儿园接庆生。庆生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父亲接,还是母亲接,在回家的路上他都要扯着嗓子唱刚学会的儿歌,或者喋喋不休地复述从老师那儿听来的童话。但是那天下午他从幼儿园大门一出来,就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我单手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架在车杠上的竹椅上。
我推着自行车沿江海路走了一段。我多么希望庆生能扯开喉咙大声唱起今天学会的儿歌,或者讲讲今天听来的故事。但是庆生仍然一声不吭,沉默得像块石头。当我骑到三元池边那一溜水泥栏杆时,我抬起右手摩挲了一下庆生的头顶。我仿佛受某种条件反射驱使:只要我骑到这儿,总要摩挲一下庆生的头顶。庆生呢,便会转过头朝我笑一笑。我多么喜欢这种默契感,多么喜欢庆生那种纯净的、因为被宠爱而带有撒娇意味的笑。时间长了,这成了一种回家途中举行的仪式。这种仪式感强烈地诱惑了我,有时我甚至想,我去幼儿园接庆生,就是为了举行这种仪式。
往日的默契仿佛被冻结了,庆生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摩挲了几下,庆生还是埋着头。他的小脑袋趴在自行车龙头上,整个身体蜷曲着,看上去无精打采。
我停了车,俯下身将他的小脑袋扳过来。庆生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眉毛紧蹙,眼睛里竟有一丝忧郁的神色。我心里痛了一下,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耳朵。我用央求的口吻对庆生说,笑一个,对爸爸笑一个。
庆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
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庆生的脸上并未弥漫着往日那种天真烂漫的笑容。庆生对我呈现的笑,是苦涩的笑。正是这种苦涩的笑刺痛了我。
怎么说呢,很多时候,一个小孩子的苦笑也是有趣的,滑稽的,有着喜剧色彩,会让人捧腹大笑。但是庆生的苦笑充满了伤痛感,给我的感觉是,庆生与其在笑,不如在哭。
那一刻我是多么不甘心啊,我多么需要庆生给我一个往日的那种快乐的笑啊,只有那种笑才能安慰我荒凉的心境。所以,我再一次央求庆生,笑一个,对爸爸笑一个。
听话的庆生再次对我笑了一下。他不仅复制了刚才的笑,而且在他的笑里添加了更多的苦涩成分。这哪像一个小孩子的笑啊,分明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的笑。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粗粝的手揪得紧紧的。我突然明白,我的心痛并非是庆生的苦笑引起的。而是我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长成了一個忧患的大人,而我是多么不愿意他长大啊,我宁愿他终止成长,永远停留在5岁,永远是一个童真、幼稚、单纯的孩子。
我还突然明白,庆生再也不会给我那种快乐的笑了——从此,他再也不会快乐了。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我将自行车支起来,从小竹椅里抱起庆生。我想,我以后要多抱抱他,他长大了,我就再也抱不动他了。
我抱着庆生,背倚着三元池水泥栏杆,我对面则是车水马龙的江海路,可是我却一点听不到马路上的喧嚣,一切都远去了,整个世界只有我和庆生。我紧紧抱着他,我依稀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奶香。
庆生的眉头依然紧锁着,形成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川”字。这个太早出现的生命印记让我心痛万分。我不知道这个孩子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今天早上他一醒就问我,妈妈回来了吗?我轻轻摇了摇头。庆生沉默了,他很乖地跑到卫生间刷牙。
在他跑动的过程中,我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开始皱眉的。这个孩子皱了一天眉,所以他的眉际间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我忙不迭地伸嘴去吻慶生的眉头。我想用我温暖的吻去熨平那个“川”字。平时,我喜欢亲庆生的脖颈,只要我一亲,他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从没亲过他的眉际,庆生有点不习惯,他扭了扭脑袋,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让我亲。
我的吻并没有熨平那个“川”字,相反却推波助澜,使得那个“川”字更深了,我只好放弃。我推起车,跨上去,沿着人行道一直往东骑。一路上,我和庆生都没说话。骑到江海路与范堤路的交汇处时,庆生回过头来问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头又是一紧。庆生没问我“妈妈回来了吗”,而是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内心已经认定了“妈妈没有回来”,正是这个认定苦苦折磨了他一天。这是一个多么敏感的孩子啊。我更希望庆生是一个木讷的孩子。“敏感”是“脆弱”的同义词,最易受到伤害。受到伤害后,也最难愈合。
妈妈会回来的,我这样安慰庆生。我知道我说了句废话,庆生沉默了。从范堤路到家,庆生再也没有说话。此后,他再也没有问过“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这又是那个“认定”在作祟:他内心深处已经认定,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黄昏,我带庆生又去海子牛雕塑散步。到达环绕雕塑底座的水泥甬道时,已经有不少人在转圈了。庆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猴急着加入转圈的队伍,他拉着我的手蹲在冬青树篱前,伸着头往里窥视。我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热切的呼唤:妈妈,你快出来!可是他一声不吭,泥塑木雕般蹲在那里。
这又是一种仪式。每天黄昏,我和庆生都要去海子牛雕塑举行这个仪式,一直到两年后庆生上一年级才宣告结束。
上了学的庆生被新的生活所吸引。他结识了新的伙伴,每天放学回来就忙着写作业,一遍又一遍地背诵: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学校搞特色教育,一年级就开设了英语课,所以,庆生每天晚上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朗读:This is a chair. That is a desk。他似乎把妈妈忘了。
后来读中学,他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疲惫地挣扎在作业堆里,夜里的梦呓吐露的都是代数题。也许,母亲的最后一点影子已经完全从他记忆里删除了。这对庆生来说,其实是一件幸事。
十多年后,庆生去南京读大一。开学的那天,我去车站送他。庆生将行李箱放进车肚,回过身来突然对我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心头一凛,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好像四肢都无法动弹了。我看到庆生朝车门走去。他踌躇片刻才上车。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旅客,当他上车后,自动车门就从他背后关上了。我觉得庆生就像被什么吞噬了,心头被什么剜了一下。那一刻我感到我已经百孔千疮,一根芦柴就能把我推倒。
大巴发动后,我看到庆生的脸贴着车窗,脸上流淌着泪水。我朝他挥着手,那意思是说别惦记我。大巴驶离停车场的那一刻,我想跟着大巴跑到车站出口,但腿还没抬起,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
庆生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他并没有说对。我总觉得,儿玉一直没有离开我们。从她消失到现在的十多年里,她一直在我们身边。她从来没有去往异域他乡,而是躲在白城的某个隐秘的地方。我能感觉到她每天晚上都会悲欣交集地回家,只不过她再也不会跟我和庆生照面了。为了方便她进出,我将院门敞开着。通常都是在午夜梦回时分,我能听到窗外传来的轻微声响,像极了一个人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有时,无意中踩到一块瓦片,瓦片断裂声就像一根琴弦的断裂那样,嘎的一声,然后余音袅袅,最后倏地戛然而止,一切又归于寂静,那种虚无般的寂静。
那时,我侧身在床,凝神观望窗帘,多么希望上面能映出儿玉窈窕的身影啊。门虚掩着,我时刻准备着跳下床,冲进院子,风卷残云般抱住儿玉。
但是,窗帘上从未出现过儿玉的身影,或许,儿玉只在我睡着的时候回家。
很多时候,我深夜难眠,起身下床,轻撩窗帘。窗外月光如华,清亮如水,露水在兰花颀长的叶子上闪出晶莹光泽,一阵风吹来,露珠滚落地面,发出嘀嗒之声。我站在窗前,期待着儿玉回来,有时我就那样站着睡着了。
有时,我会觉得那种窗外的轻微声响来自于我的幻觉,“儿玉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其实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她每天晚上都会悲欣交集地回家”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真实情况是,十多年前,她从海子牛雕塑消失,就已远走天涯。她会在一个荒凉无人烟处苦捱时日,最后孤独死去。
不过,在儿玉消失几年后的一天深夜,当我撩起窗帘一角时,我发现院子里闪过一个穿白袍的人的身影。那一刻我惊呆了。我认定那就是儿玉。我猛然想起儿玉曾经说过的话:我就是那个穿白袍的人。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