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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乡村知识分子的精神路向

2018-06-05冯浩

今日教育 2017年12期
关键词:路向沈从文知识分子

冯浩

知识分子往往绕不开把对故乡的体悟落于笔端,如鲁迅之于浙江绍兴,沈从文之于湖南凤凰,莫言之于山东高密,马尔克斯之于阿拉卡塔卡,乡土成为作家写作生涯的重要资源。多年前《亚洲周刊》曾评选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上榜的百部华文小说中,鲁迅小说集《呐喊》高踞榜首,沈从文的《边城》名列次席。值得玩味的是,无论是鲁迅的铁屋呐喊还是沈从文精筑的边城,都内隐着作者对现代性大潮下乡土中国的价值秉向。刘铁芳教授曾指出,“以鲁迅和沈从文为代表的中国杰出知识分子在面对乡土中国与现代性的相遇之时,传达各自不同的立场,一种是‘启蒙——改造型的,一种是‘回归——保守型的”。 对于中国乡村社会,对于自己的故乡,鲁迅和沈从文秉持的精神路向截然不同,这种对乡土不同的书写倾向,形成了乡村教育的迥异图景。

鲁迅笔下,乡土社会以其特有的文化符号昭示着新旧交替时代里乡村的悲剧命运,在鲁迅小说中,故乡是一副凋敝破败、保守落后的存在。小说中的“我”,常常作为一个学成归来的知识分子登场,回到的故乡“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童年亲密无间的玩伴闰土已然疏远隔绝(《故乡》),历经人生悲剧的祥林嫂到处念叨着“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祝福》),以赵家人为代表的乡绅老爷,到处欺压着阿Q和孔乙己们(《阿Q正传》《孔乙己》)。鲁镇(未庄),作为“我”的故乡,成为上演封建“礼教吃人”惨剧的舞台。鲁迅笔下的故乡是一个急需改造启蒙、革旧鼎新的所在,知识分子的觉醒与呐喊改变不了四处碰壁的命运,知识分子不得不成为一个故乡的逃离者,黯然离开。

在沈从文那里,故乡和乡土社会,又是另一番景象。沈从文省略过二十世纪中国启蒙与革命这两大时代主题,在小说中打造出一副温馨淳朴、与世无争的田园牧歌景象:精致的吊脚楼、高耸的古塔、沱江水边荡漾起的歌声。沈从文笔端的湘西之美,不仅在其风景之秀丽与风物之奇绝,更在于人情关系间的无欲无争、有情有义:翠翠的温婉纯情、天宝的豪爽大度、傩送的真情重义,无不是现代都市人渴求却遗失的人性品质。与鲁迅以知识分子的视角来审视故乡,最后痛苦地选择离开的路向不同,沈从文摆出的是自己“实在是个乡下人”的姿态,呼吁的是对乡土的回归与重识。在沈从文笔下的乡土社会,很少出现有需大肆批判鞭笞的坏人恶人,他往往是不动声色淡然刻画个体的悲剧命运:翠翠与天宝兄弟的三角恋,怅惋而不浓烈,仿佛用针轻刺指尖,不甚疼痛,却也有入骨之思。沈从文的村土乌托邦,保持着一种天然的纯粹,如世外桃源般未受到现代性社会下市场化、工业化的侵扰,也很少碰触来自传统与现代、古今中西的文化冲突等宏大命题的拷问。

鲁迅与沈从文对故乡的文学构建,描摹出了20世纪以来知识分子对乡村生活与乡土中国的两种精神路向:是鲁迅式的出走,还是沈从文式的扎根?是知识分子的“启蒙——改造”视角,还是乡下人的“回归——驻守”心态?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后半叶,强势的国家力量统宰了中国城乡发展的步伐,启动了一波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城市化进程,城市越来越庞大,水泥石头森林般参天耸立。在这个过程中,乡村社会献祭于城市发展,为中国社会城乡对立的二元结构形成埋下伏笔,乡村为城市的建设输送了大量的劳动力、贡献了大批智识精英,自身则如被挤空的海绵,问题丛生,日渐凋敝。一系列教育的伤痕超出了乡村社会自愈能力,使得“读书无用,不如打工”的价值观下汇聚了一批追随者。乡土社会的政策制订者,其实仍循着鲁迅式的“启蒙——改造”式路向,即寄望于外在的力量,以政策的倾斜(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和经济的投入(精准扶贫计划)援建在现代化进程中被远远抛下的乡村。实事求是地说,这一自上而下的“启蒙——改造”式路向,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因为与乡土社会内部缺少呼应,输血虽多,造血能力却不足,乡土自身欠缺文化内生,仅依靠单向度经济支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乡村社会中包括教育在内的诸多矛盾。

知识分子的视角也造就了知识分子式局限,最终促成了知识分子式的出走。乡村教育熏陶下的乡村少年,作为乡村教育结果下获益一方,当他们考上大学,走出乡村冲往外面的世界,跳出了乡村社会关系时,纷纷积极拥抱城市的工业文明,轻轻掩藏起自己祖辈遗传下的农耕烙印。对他们而言,教育完成了“灵魂的转向”,而故乡长久滞后的经济文化已无法满足沉醉于现代城市生活的自己了,封闭落后、文化荒漠的乡村既是“回不去”的故乡,更是“不愿回”的故乡,用脚投票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使得留守乡村的,大多只剩鳏寡孤独。笔者从教以来,对农村基础教育、乡村教师一直关注,因为自己的许多学生来自广西各个贫困县、乡、镇,尤其是广西农村小学全科教师培养计划实施以来,笔者接触到许许多多来自乡村的免费师范生,倾听其心声,不乏困惑和迷惘者。二十才出头的青年人,即使所学专业是签约协议培养,但对毕业后回到乡村从事小学教育,多有不甘和抵触,无不纷纷寻思期盼如何能从乡村小学中挣脱逃逸,这就与原本意图培养农村教师的政策制定初衷南辕北辙。

乡村教师流失严重,一个常被忽略的原因,在于乡村年轻人丧失了对乡村社会的文化认同感。留不住年轻知识分子,必然也留不住年轻的乡村教师。故乡的乡村,对越来越多的人而言,不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而是一个文化上的意向,它存在人们的记忆里,保持在人们的想象中,对疲于应对快节奏和高压力的都市人而言,真实的故乡,真实的乡土生活,确如其想象中的这个样子吗?其实也不一定。回到那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有时也会遇到让你感觉话不投机的闰土,言谈刻薄的豆腐西施,深陷困苦的祥林嫂和阿Q们。离开乡村日久的人们,对乡土生活的追忆成了存于心灵的浪漫悼念,乡村不再是能安家立业的桃花源,而是旅游消费的好去处。唐人崔颢的千年之问“日暮乡关何处是”,一遍一遍叩敲在饱受现代性大潮之苦的现代人心房,对乡愁的歌颂唱咏,实质上是对人们心中消逝的单纯美好的怀念,故乡其实一直没变,只是君已不复少年,再也“回不去”。

对大多数乡村知识分子而言,乡土文化传统的断裂和自身乡土认同心理的溃散难以弥合,使得乡村教育真正走到了“日暮”之时,我们再也没能培养出沈从文笔下安贫乐道的“乡下人”了;当凤凰古城被打造成旅游胜地,淹没在往来商客的喧嚣中时,我们也回不到沈从文笔下那纯净质朴的湘西边城了。现代性大潮席卷下,知识分子对晤乡土社会时,沈从文式的“回归——驻守”式路向就显得尤为珍贵。乡村教师不该是外在于乡土社会的冷眼旁观,而是真正融入到乡土生活中去,成为乡村里知识学问的传递者和文化传统的守护者。欲“化农民”,必先“农民化”,晏阳初在民国时期的乡村教育的理念依然值得借鉴,这位曾留学美国的博士,放弃优越的生活,举家搬入河北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在与乡土的“亲密接触”中推行乡村改革试验。因此,如何在新一代乡村年轻人中培养起对乡村社会的文化认同,如何让乡村吸引到年轻一代人的驻守和耕耘,建起能吸引住年轻人的乡村文化,让乡村社会的年轻人对乡土生活不是难以适从,不是萌生去意,这才是使乡村教育香火不灭,解决农村教师流失的根本。可是,当前学校教育从课程到学制,大多以都市生活为美好生活的范本,“城市化”味道浓郁,以打造城市人為模板,令少年儿童疏离了乡土体验,从话语环境到课文内容,培养起的是少年儿童对城市生活的膜拜向往,而不是对乡土自然的相亲相爱。某种程度上,乡村教育异化成了“在乡村”进行城市化的教育,异化成了“在乡村”眺望城市,期盼走出乡村的教育。

我国教育以“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来定位教育的培养目标,针对乡村的社会文化建设,在国家教育总体目标之下,培养“社会主义乡村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应成为我国教育培养对象的一个合理取向。因此,解决乡村教育难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教育的制度体系能培养出越来越多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乡土社会的守望者,他们是重建乡土社会文化传统,变村落文化荒漠为文化绿洲的重要力量。当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对于奉献乡土,扎根村小能持一种自在自得、自怡自乐的心态,或许才是乡村教育真正提振之时。

作者单位:百色学院教育科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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