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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治水贤相张居正

2018-06-05齐悦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18年4期
关键词:治河张居正黄河

齐悦

黄河之水天上来

黄河这条承载着中华民族光荣和希望的母亲河,让我们又爱又敬,它哺育了中华儿女,但也给百姓留下沉痛的记忆。每当黄河洪水泛滥,冲破堤坝,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泻千里,百姓流离失所,社会动荡不安,多少烜赫一时的王朝由此元气大伤,走上末路。

治黄大业,历朝历代都异常重视,从远古的“疏川导滞”到战国的“宽立堤防”,从汉代的“贾让三策”到宋代的“兴筑遥堤”,一代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倾其才智,想尽各种方法治理黄河。

自金、元以降的三百余年,黄河主流极不稳定,下游如同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龙头固定在今郑州一带,龙身与龙尾在北至山东东平,南到安徽颍州的广大扇面形区域里摇摆不定,或决或塞,南北游荡。明朝中叶至隆庆、万历之际,黄河不断决口,水灾频繁,淹没了大片田地房屋,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民来说,黄河水患不啻灭顶之灾。黄河汛期又正值粮食收获期,辛勤耕作的农人往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随着“天上来”的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了,受灾民众生活无以为继,就此成为流民。

黄河问题令帝国君臣大伤脑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心头大患难以解决,那就是漕运。

永乐年间,成祖帝遷都北京,天子守边,延长了国祚,堪称英明之举。然而,经济中心毕竟已移至江南,大批军粮、官粮和生活物资要从江南一路北运,陆运和海运,一个过于烦琐,成本高昂,一个过于危险,多有倾覆,皆非长久之道。相较之下,利用运河进行漕运为最合时宜之法。

明永乐九年(1411年),工部尚书宋礼等重修会通河,沟通了从江南到北京的水上交通线。自此,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就成为大明王朝赖以生存的经济大动脉。大运河绵延数千里,纵跨五省,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

大运河与黄河交汇之处,情况最为复杂。黄河改道、洪水泛滥等问题频发,而黄河、运河交汇处正是这些问题的重灾区,黄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无不影响着运河的通航。黄河水情本就不太乐观,下游河沙沉积严重,堤防仅能满足日常挡水需求,稍有大雨便可能引发洪灾。

对明朝而言,治理黄河不仅是水利经济问题,而且事关国家政治和军事。黄河若乱,运河必乱;运河一垮,全盘失算。

成也河漕,败也河漕

明隆庆元年(1567年),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张居正入内阁,从明隆庆六年(1572年)至明万历十年(1582年),在主少国疑之际,他以渺渺之身,当天下之重,以非凡的才智,过人的胆识魄力,厉行改革。张居正行考成法整肃吏治,整饬驿递,清丈土地,推行“一条鞭法”,完成了赋役制度的重大改革。

张居正要开源节流,为天下理财,这一切都建立在百姓仓廪充实的基础上,实现这个目标,必须处理好水利这一环。只有水利无忧,才能最大限度地提升农业社会的生产力,使国家南北经济大动脉畅通无阻,同时巩固北疆边防。

大明北境土地贫瘠而戍卒甚众,仅凭当地所产粮食,远不足以饲之。纵戍边将士兵强马壮,若无粮草军需,也只能徒呼奈何。后顾之忧,迫切待解。

张居正对军队后勤的重要性心知肚明,深以“治河”和“保漕”问题为忧。他仔细计算分析过,整个国家机构和几十万边防军队一年有400万石粮食的缺口,这个差额几乎要全部依赖南方供养。因此,确保南方漕粮安全顺利抵达北方,成为帝国刻不容缓的要务。

张居正入内阁后,先后派万恭、傅希挚、翁大立、李世达等多位干济才臣治河、保漕。

明万历元年(1573年),400万石漕粮安全北上,刚刚荣登首辅的张居正兴奋不已,在给漕运总督王宗沐的信中流露出喜悦:“四百万石漕粮江海并运,洪涛飞越,若涉平津,我平生尚未见过如此盛况。一日侍奉皇上,语及今年的漕事,皇上龙颜大喜,殿上诸位大臣都欢呼万岁。”

明万历二年(1574年),漕粮又如期安全北上,张居正更加欣慰,准备大展拳脚,整饬国事。他再次致信王宗沐,透露了自己打算在国储充实之后进一步推进改革的想法。

天不遂人愿。黄河的短暂太平并不意味着百世安澜,正当张居正满怀信心,欲趁漕运通畅的大好时机转身他顾之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年秋天,黄河在砀山及邵家口、曹家庄、韩登家口以北决口;淮河在高家堰以东决口;洪水在徐、邳、淮等地泛滥,殃及千里。自此桃(桃花峪)、清(清河)上下河道淤塞,船只数年不通,淮安、扬州还不时发生水患。

“治河保运”的急迫任务再次横亘于面前,面对严峻的河患形势,张居正仔细思量之后,放弃了他曾经一度赞同的“纵淮入江”之法,转而支持水利专家吴桂芳的“挽淮入河”之策,他改调吴桂芳为漕运总督,勉励其为国家立万年之计,解淮安、扬州燃眉之急。

吴总督临危受命,首先疏通黄河的入海口,使黄河顺利入海,淮水亦可顺利入海,水患渐渐缓解。未及丝毫喘息,吴总督又带领百姓修筑高邮湖石堤、淮安长堤等水利工程,蓄积湖水,疏浚草湾,加固淮扬地段的漕河堤坝,从而提高了漕河南段的抗洪能力。

囿于当时历史条件,漕河北段没有得到彻底治理,又遇上了黄河泛滥的天灾,这段河道被黄河冲毁了多处堤坝。更为糟糕的是,黄河灌入淮水,淮河的旧有河道无力容纳如此大水,大水再次漫过淮河堤防,迫使淮水南迁,兴化、泰州一带,立即被滚滚洪水所淹,漕运再次面临中断的危险。

修缮河道终究没能抵御洪水,反而暴露出漕运制度的许多缺陷。若能有效解决它们,无疑是漕运的一大幸事。

河漕改革

明代的河漕制度设置了两个直属中央的地方管理机构——漕运和河道:漕运保证漕河运输体系的正常运转,沟通中央地方的漕务官员;河道主持运河与黄河的治理维护。两个衙门分别设有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理,各司其职,互相牵制。

这样设置的初衷是均衡不同部门之间的权利,使之互相制衡,避免一家独大。

有利必有弊。河道总理衙门设在山东济宁,漕运总督衙门在江苏淮安,且不说两地相隔近千里,交流不便,单是职权交错,政出多门,就非常有碍于统一管理。河、漕两衙门间常常互相推诿,面对差错,他们均不肯担当责任,两者矛盾与日俱增。

张居正对此深有体会,早在他掌权之初,就曾见识过河道总理与漕运总督“对峙”的“厉害”。

河道总理万恭与漕运总督王宗沐将两部门的矛盾发展到极致,不仅两人工作不合拍,就连两家的幕僚宾客都在其中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万恭强毅敏达,是明代著名的治水能臣。他任河道总理时,高邮、宝应等湖堤,每到伏秋大汛,常漫溢泛滥,万恭经过调查研究,仅花费60天,用银3万两,就修筑成185公里长堤,又疏浚高邮、宝应诸河,河患以息。

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是晚明名臣,和万恭还有着同年之谊,同为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进士,却无法与万恭同心协力。张居正对此多有所闻,他与王宗沐同朝做官多年,熟悉王宗沐的秉性,此公既锐意任事,又争强好胜。国之哀莫过于能臣内斗,同僚相残甚于水患,张居正多次劝导王宗沐要温和谦让,避免发生内部矛盾。

张居正同时也在做万恭的思想工作,劝导他顾全大局,共济报国:“河、漕皆朝廷所轸念者也,二公皆朝廷所委任者也。河政举,漕运乃通;漕运通,河工斯显。譬之左右手,皆以卫腹心者也。同舟而遇风,橹师见帆之将坠,释其橹而为之正帆,帆者不以为侵官,橹师亦未尝有德色,但欲舟行而已。二公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其言谆谆,其听渺渺。张居正的苦心调解没有奏效,万恭、王宗沐都是个性极强的能臣,互不屈服,摩擦仍未间断,最终都没能逃脱被劾落职的命运。

继任的河道总理傅希挚才干远逊于万恭,却将前任的缺点“发扬光大”。河道淤塞,他动辄把责任推向漕运部门。漕运官员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延误或者出现沉船事故,就借口河道不便,把责任推向河道衙门。

面对水患,河道总理傅希挚和漕运总督吴桂芳各执一词,提出截然相反的治河方案,治河方法的争论完全演变成了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间的意气之争,工作效率低到一种不可想象的境地,错失治河良机。

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居正请来庙堂诸老和宾客幕僚商量对策,经过一番研究,决定暂时裁革河道都御史,将河道与漕运两个系统合并,主管官员职能为总理河漕,提督军务,兼带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之职。这样,治水大臣就可统筹规划河道与漕运大计,还有权弹劾沿线四省不称职的文武官员。

设置总理河漕一职,再也不用担心权力分散导致执行效率低下,金字塔式的管理模式对管理者综合素质的要求反而更为严格,权力的集中,能让有才干者大展宏图;如果用人不慎,则有全盘皆输的可能。

吴桂芳作为有着资深治河经验的杰出官员,亲历了高邮湖、草湾湖水利工程的修建,被朝廷委以重任,成为第一任河漕总理。不幸天妒英才,正当吴桂芳抖擞精神,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猝然驾鹤西去。

治河良臣的离去,上至首辅,下到文武百官都无比悲痛。不幸中的万幸,也正是吴桂芳的离去,迎来了另一位不世出的人才,登上了治黄舞台中心。

张居正与这个天才有着“不打不相知”的戏剧性经历。

早在隆庆年间,张居正支持工部尚书朱衡开凿泇河的提議,阁老有此表态,百官莫不附和,偏有不识相的人公然反对。此人认为开凿泇河的建议不可行,如果胶莱、泇河真的开辟告成,纵然海运无阻,将置黄淮于不治,实在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河道官敢于和当红政治明星唱反调,极其少见。张居正固执己见,更批评他工作失职造成漕舟倾覆,损失漕粮4万石有余,如今必须开凿泇河才有出路。此人依旧不为所动,坚持己见。给事中雒遵见风使舵,上表参他一本,他只好辞官归乡。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后的事实证明他的预见是对的,开凿泇河几经挫败,果然无效。

张居正以执拗著称,堪称明代版的“拗相公”(宋代王安石刚愎自用,人称“拗相公”),但在治水这个关系国计民生重大问题上颇为谦卑,他及时审时度势,不禁为此君的远见卓识所折服:“昔者河上之事,鄙心独知其枉,每与太宰公评骘海内佚遗之贤,未尝不以公为举首也。”

张居正恃才傲物,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难得。他并非夸大其词,因为这个敢于顶撞自己的河道官,正是日后在水利史上留名千古的旷世奇才——潘季驯。

潘季驯,字时良,号印川,湖州府乌程县人。他是一个复合型人才,既精通水利又擅长管理,爱惜民夫、体恤下情。无可置疑,大明朝漫长的300年里,他就是最杰出的水利专家。

潘季驯出管治河并非一帆风顺,吴桂芳去世后,吏部曾会推了潘季驯和原江西巡抚庞尚鹏两位人选,平心而论,潘季驯和庞尚鹏都是晚明才品卓越的名臣,庞尚鹏在浙江、潘季驯在广东都推行过张居正所推崇的“一条鞭法”,成果显著,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在两贤之间选择其一实属不易,回顾过往,面对现实,张居正深深佩服潘季驯的见识和勇气,毅然选择了他担当重任。就在张居正请假回乡葬父的前一天,他任命潘季驯以右佥都御使兼工部左侍郎接替已故的吴桂芳,总理河漕,会同各巡抚、各部属司道官,齐心协力治理黄河水患。

潘季驯得知自己备受重用,欣喜若狂,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借着万历新政的东风,他得到了以往治河官求之不得的优越条件:他可越过地方行政分割,自由调动人力、财力和物力,全面规划“两河”(黄河和淮河)工程,统筹治理黄河、淮河、运河。

作为一个渴望有所作为的技术官僚,潘季驯幸运得令人嫉妒,正是张居正的放手和潘季驯的苦干,才谱写了明代历史上最壮观的治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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