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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行霈:要真的为学生好

2018-06-05陕西师范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教育家 2018年20期
关键词:汉赋选题研究

/ 陕西师范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不知不觉,博士毕业十三年了。

十三年来,每逢闲暇,总想起北大静园五院。那里银杏枝叶婆娑,青藤倒挂如瀑。安静而又优雅的一楼会议室,是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前几届中国传统文化博士生上课、读书、讨论的地方。那时,每个周五下午,国学研究院的导师便会来此与其学生交流讨论,上“专题研讨”“专书研读”两门课程。在这里,田余庆先生讲过拓跋史研究,严文明先生讲过考古学基础,裘锡圭先生导读过《论语》,楼宇烈先生主持过《荀子》研读,陈来先生讲述过《中庸》,阎步克先生主授过职官制度。在那三年中,我们最期盼的,就是每周有半天时间聆听先生们的讲解。幨帷在前,雅音盈耳,满座春风。

在这三年中,接触最多的还是导师袁行霈先生。每一次上课前,我都在小院门口恭候先生的到来。先生清通雅正,举止闲雅,总是先与我们打招呼,一边和蔼地询问学习情况,一边不疾不徐步入教室,悠然落座,环视诸位同学后,便开始上课。先生为我们讲解过《中华文明史》《中国文学史》的编纂及思考、《陶渊明集》研读、论文评析与写作课,还介绍过最新撰写的论文心得。

先生的课,是学校里最叫座的。他上课时不仅教室难以坐下,甚至连走廊都挤满了人,以致很多同学不得不站着听完课。先生在中文系讲授《陶渊明集》研究时,早上六七点便有很多同学站在楼下等着教室开门占座。先生对待旁听的学生非常关照,有时会主动向他们提问,鼓励大家一起讨论。我第一次上先生的课,也是旁听者的身份。先生先与我聊了几分钟,然后在课中让我介绍一下自己的研究心得,给了我两分钟的时间。在先生温和的目光中,我感受到的是满满的鼓励与感动。

惟无类,方成教。北大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不仅是许多学子的精神向往,也是许多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徜徉的殿堂。这缘于北大的每一个课堂都能向求学者开放的传统,无论是在校的学生,还是慕名而来的旁听者。有一次讨论课上,有一位旁听的学生讲起自己在北京的遭遇以及对人生的思考,可能压抑得太久,他讲了将近四十五分钟。我知道先生下午还有别的活动,几次试图提醒他,但先生依然平静地听着,示意我不要打断。在送先生回家的路上,我担心会影响先生下午的行程。先生说,要听人家把话说完。从此我一直提醒自己:无论多忙,也要认真地听完对方的话。

毕业的时候,我选择了到高校任教,当时问先生如何才能做一个好老师。先生说:要真的为学生好。这句很平淡的话,便成为我后来教书育人的一个准则,那就是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人才来培养,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即便批评,即便严格要求,只要是为学生成长提供正能量,学生最终都是能体会得到的。

我们做博士论文时常常会在硕士研究的基础上做,一不留心就容易守成。先生就跟我们说,博士论文选题一定要找一个能够挖很多年,甚至值得一生去挖掘的“富矿”。他总是等我们提出一个个选题之后,帮我们去分析,引导我们在学术的崇山峻岭之间找到矿脉。我最初是想对诗歌叙述方式进行研究,当时也写出了几篇论文。有一次在陪先生散步时,先生说:那几篇论文写得不错,文学研究归根结底还是要审美研究,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问,博士阶段要多掌握一些研究方法,利用国学研究院的文史哲打通的机制,进行跨学科研究,要能做到交叉选题。我当时还是现役军人,便试着从兵法、兵器的角度寻找选题,觉得汉赋中大量描写的校猎场面,如果从军事的角度来看,并不单纯是天子佚游的享受,而是带有浓郁的军事演习、军事训练的性质。先生便鼓励我尝试以“汉赋与汉代校猎制度”为题写一篇论文。

论文写成并完成博士资格考核之后,先生让我把汉赋中可能涉及的制度整理一下,看看哪些可写。我遂按照都城、校猎、礼仪、乘舆等制度列出,先生看后,便让我下决心全力来做汉赋与汉代制度的研究,鼓励我要充分吸收历史、考古、都城、文化等学科的最新成果,要经得起历史、哲学等方面的检验。

记得我写成开题报告之后,呈给先生。先生的评价是文风剀切,思路清晰。课后我单独送先生回家时,先生说,博士论文的开题还是要用现代文来写,尽量不要用文言文来写;文言文的优势很多,但是有些需要精微明确表述的地方,很容易滑过。希望我重新用精确的现代文来写。

博士毕业之后,先生一直关心着我的学术成长。《汉赋与汉代制度》出版后,先生告诫我说,这只是在学术界的一个亮相,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写站得住的文章。在先生的鼓励下,我继续对汉赋中的乘舆、饮食、建筑、音乐、舞蹈、风俗的记载与两汉史料比较研究,做出了更为详切的考察。

先生主张纵通与横通,要求学者既能精深,又能广博。2007年,先生提醒我,一直从事汉赋研究,有时会有学术疲惫,不妨换一个领域看看,或许能找到新的学术兴奋点。当时我读了不少学术史的著作,便想对历代学术研究方法进行总结。于是找了几个同学,想分朝代对文学研究方法进行总结。我打电话把这个想法跟袁先生汇报时,先生说想见面听听我的想法。先生听了我们的汇报,沉思良久才说:这个研究能不能先不要做。

我这才想起先生有一次跟一个作家讲:一流人才自己创作,二流人才去研究别人的创作。如果在年轻时耗费精力去研究别人的创作,虽然也会出一些成果,但终究不是原创性的研究。我于是在《中华文明史》的启发下,选取易代之际的文学进行研究,试图从社会转型、文化整合的角度对文学变革进行研究,分析一代一代文学的成因。先生很支持,并提醒我尤其要注意唐宋社会转型的研究成果,让我仔细阅读《唐研究》等相关专刊。

先生从不批评人,却常常在我们学术研究的转向时期,给予最恳切的意见。后来先生两次提到劝我们放弃学术方法的研究时,带着歉意地说:“我给你们泼冷水了。”其实我们都理解先生的苦心,如果我们去做,三五年之后可能也会自己放弃。但迷途之返,失去的不仅是时间,还有可能是对学术前沿的关注。一个年轻学者的成长,不是取决于做了什么,而是取决于不做什么。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我很庆幸,能够在学术起步的阶段就得到先生的指点,避免了弯路。在这其中,先生及时的纠偏,是我们研究得以快速起步的关键。

在学术研究上,我才刚刚起步;在教师职业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先生的学术思想,有很多还没有领会;先生的循循善诱,我至今还不能完全践行。但我能够记住一个原则:要做一个好老师,就要真的为学生好。

2018年4月,袁行霈先生当选为美国人文与科学研究院外籍院士,谨此介绍先生的教育精神和教师情怀,以表达恭贺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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