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中国的当铺:水深套路多
2018-06-04王小梅
王小梅
在旧中国,无论是繁华的城市,还是偏僻的乡镇,市廛(chán,古代城市平民的房地)上总少不了当铺。
当铺以现金借贷为手段,但借贷者以相应的实物作抵押,名曰当。对抵押品的估价,金银首饰之类为最高,但最多只能估到抵押物品实际价值的一半,其他东西则更低。一旦典当成交,由当铺付给典当人现钱,坐收二分高利。押期一般为3个月到1年时间,到期不赎,如不交清利钱办理续当手续,抵押品便归当铺所有。他们自称从事的是“裕国便民”的行业,实际上则是一些贪得无厌的高利贷者。每当人们在经济上拮据困窘、告贷无门时,家中如还有点衣饰,常常就挟上个包袱去当铺,为解燃眉之急,只得忍痛被砍一刀。
当铺在外形上就不同于别的店铺。站在街头望去,远远便会看到它粉白的外墙和影壁上有个怵目惊心的楷书“当”字,大到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走进去一看,里面店堂高大,窗户却开得很高很小,光线晦暗;再加上一股刺鼻的水烟烟草掺和着陈旧皮布衣物所特有的怪味,使人产生一种阴森、窒息和厌恶之感。黑黝黝的四壁上贴着一些红纸条,上面写着“失票无中保不能取赎”“虫咬各听天命”“古玩玉器周年为满”等等。小的当铺还写有什么“每人暂以当足三元为度”“本店屋小棉被暂行不当”“神袍戏衣一概不当”,不一而足。店堂横门,是一溜青砖砌的高柜台。差不多高出中等人一头,只有仰着脸、踮着脚、举着双手才能交货接钱,所以“高柜台”便成了当铺的别称。鲁迅幼年时,父亲卧病,家道中落,曾与当铺打过几年交道,给他留下了黯然的回忆:“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忘却了,总之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
江浙一带,开当铺的多半是徽州(今安徽歙县)人,大都合股经营。他们势力大,资本雄厚,大店股份能达10万元以上,如上海的“裕和”,苏州的“惠鲁”皆是。他们组织严密,沿袭着封建社会千百年传下来的一套不成文法规,完全由乡人和亲朋好友集资入股开办,不容外人插足。其中不少人既是股东,又是店铺工作人员。这不只是乡土观念,更主要的是为了保护资金安全。一旦有人盗窃店铺贵重物品潜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便于觅踪追回。所以,一家当铺往往就是一个乡帮。
当铺的经营特色,迥然不同于其他行业。股东之下设经理,经理统率“三房”“四柜”。所谓“三房”,是指钱房、饰房、包房,钱房就是账房,饰房和包房分别保管金银首饰和皮布衣物。“三房”对内,“四柜”则是对外了,看货色、估价钱、办赎当都归“四柜”办理。“四柜”中分为头柜、二柜、三柜、四柜,依照每人股金多寡、地位高低、资历深浅依次排列。不少当铺的股份,“四柜”能占到一半以上,有的头柜还兼任着经理。
此外,还有三种店员,称为“写票”“清票”“小郎”,干的无非是些辅助工作。例如小郎,就是学徒,年龄在十四五到十七八岁之间,职责是将已讲妥成当的抵押品包扎起来送去保管;或者有人赎当时,拿着当票去仓席按号取物。一个人进了当铺,须从小郎做起,几十年下去,一步一步熬到头柜,已是须眉皆白了。
“四柜”又称“朝奉”。这个叫法听来费解,其实也很平凡,原来在封建社会里,凡是当铺开业,要得到朝廷核准,他们便认为开店是“奉旨经办”,谁也奈何他不得,每遇到和当户发生纠纷,就抬出“皇上”,借着“朝奉”两字吓人。相沿下来,“朝奉”成了“四柜”的别称,如同历史上衙门里尊称专司砍头的刽子手为“王命”一样。“朝奉”们素以吝啬苛刻著称,似乎鸡蛋经他们的手摸一下也会小一圈。他们在抵押品的估价上是说一不二的,估出价后,决不再加。任你恳求,他只站在高高的柜台里默默不语,等你急了,他却笑嘻嘻地说:“先生,你的东西是不是不打算赎了?少当少赎,何必动气呢?人要和气生财嘛。”
当铺里有好些“规矩”,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的“职业道德”来。比如成当的东西价钱讲妥后,写当票时“朝奉”必定拖着腔喊一声“王——”。不知底蕴的人,听后或许要吃一惊:我明明姓李,怎么进了当铺给改姓了?其实不然。中国人爱面子,大凡进了当铺的人,最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朝奉”们摸透了当户怕丢人的心理,所以不管张三李四,干脆统统报一“王”姓了之,久而久之,这声“喊嗓”成了拍板的标志。有的“朝奉”喊出来实在“够味”——尖、亮、脆!决不亚于京戲里小丑出台前喊的那声“啊——啥——”
当铺里的另一“规矩”是在当票上耍花招,手段既狡狯,又幼稚。写在当票上的那种弯弯曲曲的古怪字体,普通人见了根本认不出。这种怪字也只限于在当业界流通,放在别处无异于天书。比如一个人拿着一枚赤金戒指去当,怪字上写的却是“淡金戒”;一块宝石,写成“石料”;一颗明珠,偏偏要写“黄珠”;一件狐皮袍子,当票上变成了“光板无毛皮简一片”。总之,任你价值连城的抵押品,经他们笔头子一写,都成了没有人要的“贱货”。他们为的是万一将来和当户发生纠葛,以当票为凭,所以“宁写孬勿写好”。这样的事情,在我们今天看来无异于明目张胆的欺骗和敲诈,但它作为旧社会的历史陈迹,却曾经风行全国!
头柜,北方叫“接柜”,是当铺中的主角。头柜对货色鉴别的眼力极高,不论古玩字画、珠宝玉器、苏绣宁绸、皮棉衣物,可以说样样通晓。他们不但精通业务,善于盘剥,而且老于世故,几十年里和社会各阶层的人都打过交道,最会察言观色。进当铺的人三教九流,贫富不一,有有钱人一时不便,打发老妈子或佣人去求当,有破落世家的子弟,更有许多为生活逼上绝路的城市贫民。不管哪一种人,头柜一眼便能作出准确判断,相机行事,骨头里也要榨出油水来。
20世纪20年代初,苏州当业界曾流传过一件事——
某天,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来到阊门街一家大当铺,身后跟一老仆,拿一件汝窑古瓶求当。这家当铺的头柜姓孙,年纪六十开外。他细看古瓶后,认为是宋瓶真品,遂以3000元成当,讲定押期半年。一个多月后,这古瓶被苏州收藏家王春甫看到,鉴为赝品无疑。孙某此时也深信自己一时“走眼”被骗,真如五雷轰顶,懊悔不及。然而事已至此,即使找到古瓶的主人,他不来赎,也是枉然。几天后,孙某在观前街松鹤楼设宴,遍请苏州各大当铺及古玩店的头面人物赴宴。酒过三巡,孙某对客人们说:“兄弟前些时,成当了一件汝窑古瓶,是真是假,请诸位法眼看看。”说罢,命小郎将古瓶取出放在桌上。经大家鉴定认为是件假货,孙某听后,顿时恼怒,从桌上一把抓起古瓶,向地上猛然摔去,“砰”的一声,古瓶摔得粉碎,一场酒宴弄得主客不欢而散。
事后不出半月,古瓶的主人忽然来到当铺,要办赎当。孙某把双手插在袖管里,身子扑在柜台上,两眼从花镜内盯着来人。此时其他店伙也围拢过来,只见孙某冷冷地问:“你来赎当,当金和利钱备齐了吗?”那人急迫地说:“钱已随身带来,我现在凭票取货。”“好!”孙某回头对身后的一个小郎说:“把这位先生的东西取来!”不一会,古瓶抱出来了,那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果然是自己的古瓶,并非如传闻那样。他本欲讹诈当铺一笔钱,结果反被当铺捉弄。原来孙某在松鹤楼摔的“古瓶”是另一假货,故意演那么一出,造成舆论,引诱假古瓶的主人自投罗网,挽回“走眼”造成的损失。
从一个小郎可以渐渐升为头柜乃至经理,这种引诱力使得店员们死心塌地地给当铺卖力。当铺最忙的时候是每年6月,正值梅雨季节之前,日日晴和,店里要把全部皮棉衣物拿出来曝晒一次,行话叫“晒箱”。其时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忙个不亦乐乎。如果说到待遇,看起来像是菲薄,而实际上用“巧点子”在当户身上榨取的外快却不少。抗战前,江南一般当铺的头柜每月工钱不过大洋15元左右,其他店员可想而知。这点钱养家糊口尚不宽裕,更莫说发财致富了。于是又巧立出收“存箱钱”的名目。“存箱钱”,就是说只要开箱、关箱就得收钱,这钱归店员们自己分,与股份无关。一般情况下,“存箱钱”在二分高息之外加收百分之一,成当后随即扣出。当户候钱迫急,这层盘剥不忍也得忍。其实,当铺里哪有什么箱子,不管多么值钱的东西,照例用张旧牛皮纸一包,往高高的架子上一搁了事。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对东西的保存还是很精细的,极少有损毁霉烂。
甚至还有人专门把东西送进当铺里保存,并非图钱用。例如当时在北平读书的外地学生,每逢寒暑假之前,许多人把自己的铺盖捆好,从公寓送进当铺里去保存。当铺也知道他们的用意,所以不管被褥多少,一律两元成当,等开学后回到北平,再将铺盖取出。
店员们的另一笔外快收入是抵押品“当死”之后,经拍卖抽出盈余的十分之一来分红,这些收入足可以弥补正薪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