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情诗
2018-06-04蒋雯丽
蒋雯丽
爸爸和妈妈,都是50年代初考入铁路的,是新中国的第一批铁路职工。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朝气蓬勃的理想,他们一起参加了铁路职工运动会。爸爸撑竿跳高,妈妈短跑。那时他们彼此还不认识,但是两个人留在了同一张运动会合影上。他们还一起参加铁路文艺汇演,妈妈跳“采茶捕蝶”舞,爸爸合唱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演出结束后的集体合影上,又留下了他们俩的身影。
也许,爸爸就是从那时开始注意妈妈的,那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低头走路的羞涩女孩,那个被誉为铁路电报所“四大美女”之一的漂亮女孩。妈妈在众多的通篇介绍自己的成就或辉煌历史的求爱信中,看到了一封只有七个字的信:我想和你交朋友。妈妈回了三个字:我同意。
也就是这十个字的承诺,让他们承载了日后长期两地分居的艰难和痛苦。在他们十个字确立了朋友关系之后的一年,也就是1956年,爸爸带着赡养父母的责任,带着建设新边疆的梦想,当然也是工作的需要,去了新疆。
从安徽到新疆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要连着坐三天四夜的火车。两个连手都没拉过的年轻人,靠着通信,靠着思念联系着,从不想现实的问题,比如将来能不能调回来?爸爸家里兄弟姊妹几人?父母有没有工作……
什么都不想,就只认那十个字的死理。我曾在妈妈的抽屉里,看到过一个用外国电影的画报纸包起来的小本子。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包装纸的画面,一个美丽的西洋女人,手持一把剑,像个女神。小本子的第一页,是爸爸写道隽美的字体:“送给姐姐素琴,弟培基。”那是爸爸所写的情诗,是普希金体的,受前苏联文化的影响,那是50年代的时尚。
妈妈有一张很美的照片,头发端庄地盘起,戴着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妈妈说,项链是跟同事借的。她把这张照片寄给远在新疆的爸爸,爸爸则在背面,郑重地写下了引自俄国文豪契诃夫的一段文字: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无論是外表,衣裳,心灵,还是思想。在这一点上,我的妻,是我理想的化身。
理想主义的爸爸,一生都在把妈妈理想化。
后来经过我的多方求证,终于搞清楚了,爸爸和妈妈是同年出生,爸爸生日是在农历正月,妈妈生日是在农历十一月,所以妈妈比爸爸小了快一岁。
噢,他们不是姐弟恋,是兄妹恋。可爸爸为什么要管妈妈叫“姐姐”呢?难道是尊称?我偷偷给二姐看那个妈妈珍藏的小本本,神秘兮兮地探讨这个问题,但却没有答案。直到今天,我问妈妈:“为什么爸爸叫你姐姐?”“没有啊,你爸爸一直都是叫我的名字。”妈妈甚至都不太记得那本诗集。难道,这又是我想象的?跟奶奶的《聊斋》一样?不,不,我的想象力远远没有这么丰富。那明明是我看见的,怎么会不存在?那个小本本,是孩提时代的我,偷偷窥探爸爸妈妈的世界的通道,那字迹和封面都历历在目,怎么会是虚构呢?我只能安慰自己,岁月的磨砺,让妈妈的记忆力下降了。
我那写诗写信的父母,靠着鸿雁频传了5年。27岁的他们(在那个年代真的是大龄青年了),决定把10字承诺落实到结婚证上。可是,那会儿,妈妈还是不知道,爸爸有没有从新疆回来的可能?爸爸的工资是多少?爸爸家有没有房子住?直到第一次见了爷爷奶奶,妈妈才知道,爷爷奶奶就爸爸这么一个孩子,爸爸要负担爷爷奶奶的全部生活。我真不知道爸妈那5年的通信都谈了些什么?难道都是女神之类的话吗?不当诗人都亏了的爸爸,在妈妈50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了妈妈一本搜集了世界著名诗人们“写给妻子的情诗集”,扉页上,爸爸还是用普希金式的诗体写了一首献给妈妈的情诗,还依然要跪在被他誉为“女神”的妈妈的脚下。我的妈妈真幸福啊!被这么个男人爱了一生。我们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时代,我们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爱情。
选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