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的绝望
2018-06-04顾彬
顾彬
哲学有用吗?十四岁时,爸爸给我看一本著名的哲学史。尽管这本德文写的著作已经出版快七十年,是再版,还是有读者。原因可能有两个:作者从亚洲出发,不是从欧洲开始。他先谈印度与中国的哲学,再解释古代希腊的哲学家。他没有搞过什么欧洲中心主义,相反他的出发点是一种全球化的立场。不光在当时,在今天也算非常进步了。
1950年代我还住在农村。我们很穷,不能吃什么好的,我就开始“吃书”。因此我十四岁变成一个“哲学家”。恐怕到现在我还觉得我首先是一个思想家,再做一个学者,所以我不是一个典型的汉学家或者通常的作家。不过,再问哲学“有用”吗?难说,我们试着回答吧。
我们是需要解释的人。我们也会解释,给我们自己还给别人介绍宇宙、世界或社会的现象。如果得不到回复的话,我们容易绝望,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举一个例子吧。《旧约》里有一个国王的故事:夜里做的梦,他早上醒来就忘了有什么内容。他叫他所有的顾问来,不但要求他们告诉他做过什么梦,也请他们解释梦的意思。
这个故事好玩。人家怎么可能知道别人梦什么呢。国王的顾问都失败了。读者放心,来了一个预言家,就能满足君主的要求。我们当然不晓得他用什么方法来想起来别人早上忘记的梦。
我们只能惊讶。众所周知“惊讶”是哲学的开端。反正从古代希腊来看是这样。无论如何,中国古代哲学也有这类现象。但是不是大师惊叹某事,是他的学徒。学徒问他们的老师,哲学的对话就开始了。
吃惊的原因是他们发现真相与假象之间有矛盾或对立。当然儒家或道家都可以解决他们的怀疑。但是苏格拉底不会,他也不要回答这质疑。这是中国与欧洲哲学一个根本的区别。因此中国哲学家是贤人,欧洲哲学家大都不是,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连哲学是什么他们也不太清楚。因此哈贝马斯有一次在波恩大学说:搞哲学让我们失望、绝望。
哲学有用吗?有用。它帮助我们了解、理解我们过的平凡日子其中的真相、假象问题。不过,我们这里碰到一个翻译的问题。中文“假象”这个词可能带贬义,英文appearance不是,德语的Schein也不一定是。这两个外语说法只涉及看得到的、也许不绝对“假”的现象。
电梯与哲学有关系吗?有,太有关系。因为电梯能“说话”。反正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是这样。我那里的办公室在六层,可以看早上的西山,晚上的日落。有时我走上去,有时我乘电梯。跟一只猴子一样爬上去,我碰不到什么哲学的问题。跟一个君子一样乘电梯上去,我开始糊里糊涂。我听一个女人告诉我“上去”,我听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going down。那么我上去还是下去?两种不同样的预告是卡夫卡式的比喻吗?第一个女人是中国人,第二个女人大概是美国人。她们不清楚上电梯的人要什么吗?我们上去同时下去吗?
晚上从六层下去也是这样。如果我不做猴子,宁愿做君子,那么哲学的问题再次要开始了。我一边听“下去”,一边听到goingup。(上和下的翻译刚好反了)啊,明白!我们学者觉得倒霉时,我们的成功就开始了。好像北外的电梯看过、也看得懂《易经》。它比我聪明得多,因为我根本不了解《易经》。无论如何在北外的电梯里失败了,没事儿,也是一种胜利。因为我们能多思考我们存在的问题:上是下,下是上。
哲学有用。我们还可以提出外界的问题来,比如一个大门的现实。北外有两个大门。一个是西门,一个是东门。但是没有人把西门与东门弄得很清楚。别跟一个男朋友约好在东门见面,他肯定在西门等你。别跟一个女朋友约好在西门见面,她肯定在东门期待你。因为北外的学生都学过歌德晚期的诗歌,明白“西”与“东”是分不开的。如果这样的话西是东、东是西。因此无论我们在哪一个大门跟谁接触,我们都是在同样的空间里。
人需要人,要不然人无法生存。女人需要男人,因此她们注意到衣服。男人觉得他们了不起,以为有他们的脑袋和在破裤子口袋里的钱与钥匙,就够了。因此他们穿得跟破烂儿一样。谁是教授,谁是流氓,从衣服来看我们分得不太清楚。
一般来说我上课穿西装,戴领带。天气不管,热不热无所谓。可是2017年我经常穿的是一种宽大的短上衣,为了方便,为了多模仿中国的文人。因此最近到处都有人问我:你是导演吗?你是渔民吗?你是退休者吗?然后我糊里糊涂,不知道我是谁。我短上衣口袋里有笔记本可以写诗,有日历可以写日记,有手机可以接学生的电话听她们问:老师,你吃过饭吗?她们知道我有时三天不吃饭,可爱的孩子们。
“我是谁”是哲学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从黑格尔(Hegel)来看内与外应该是一致的。这样,我们才会做一个全面的人,不再做两种人———内在与外在分开的人。我们能克服我们内在与外在的矛盾吗?
看上去像破烂儿的男人会有思想,但是我们经常看不出来。目前VictoriasSecret的时装表演在中國非常成功。当然我们眼睛看到的只是穿很贵内衣的女人,我们感觉到她们外貌的美。不过,除了她们好看的外表外,她们还有什么其他的吗?无论是公司还是报纸都说她们是天使。天使有思想吗?VictoriasSecret作为天使的美人算神吧。那么,哲学家们早说过:神不需要哲学,因为她们跟人不一样,她们不是分裂的!因此舞台上表演的女子老在笑。笑我们可怜的人吗?也可能。怎么办呢?搞哲学!哲学有用!
选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