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起点:北京八中超常实验班
2018-06-04张湛
2010年5月16日,北京八中少年班开考。 图为学生们正在认真答题
童年的高智商与“烂”作文
我1983年2月出生于北京市,我妈是化工专业的高校教师,我爸在大学后勤部门工作。据我妈讲,我2岁时认识200多个汉字,这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妈背了一遍元素周期表,我觉得挺有意思,让她再背一遍,也没太在意,第二天醒来不知怎的就会了。后来我妈顺势教了我一下核外电子排布,在公共汽车上考我,引得旁人问我多大。“4岁半多了。”我们班的同学在上八中之前都有各自的“超常事迹”,有人跟小朋友闹了矛盾,说“你都不懂欧姆定律,不配跟我打架”。当然,欧姆定律是他的工程师父亲教的。
我爸对我上学的事特别上心,为了让我早上半年学,带着我跑了好几所学校,最后刚刚落成的樱花小学接收了我。后来我爸还带我测过智商,先去了某个医院测出来110多(让我画画,我真不会画),他不满意,我们又去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测了一次。因为某项成绩超出了量表,最后结果是160以上,这下他满意了。
我小学一年级是班里第二,第一名稳扎稳打,我比不过他。不过他回忆说我那会儿常常捧着巨厚的书看,低调而霸气。我记得那会儿晚上回家,常常跟爸爸妈妈一起学习,他们给我听写,给我出算数题,还跟我一起看地图、查字典。到了二年级,我爸妈又让我跳级。给我找来了三年级的数学、语文书,我就一边看“一休哥”,一边看看书。二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我参加完自己班里的期末考试,又去三年级老师的办公室里坐了一套他们的期末卷子,再开学就去三年级上第二学期了。
刚上三年级有点不适应,特别是语文,突然一下子拼音要按英文字母顺序写,我没学过,考试就得了80多分。这之后我就被打上了偏科的标签,特别是作文不行。有一次我们班春游去马甸的双秀公园,回来要当堂写作文。老师看我一下子写了不少,开始不老实了,就把我的作文拿走在讲台上念。我写了一些当天的趣事,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但是老师觉得不好,给了我很低的分,总之让我重写。
为了重写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公园,最后抄了几句作文选里的风景描写交了上去,“一朵朵小花在阳光下绽放了笑脸”之类的。結果老师眼力过人,在所有作文选的句子下面都画了波浪线表示赞赏,给了我九十几分。这是我唯一一次作文上90分。小学的经历极大地削弱了我对写作的信心,让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不会写作文的人。好多年之后我才逐渐明白,那种推崇做作空洞“文采”的作文标准完全是错的,引得同学们大笑的那篇才是好的写作。
作者张湛(左)与同学尹希为少年班杜老师庆生
过三关考入“少五”
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社会,似乎有一种狂飙突进奋起直追的精神状态,追求又快又好。当时全国出现了不少中学和大学的超常实验班,家长们也乐于把孩子送上快车道。
北京八中致力于超常儿童的甄别和培养,通过智力与非智力的测试选拔,招收北京市内智力超常的10岁学生。少年班的学生用4年时间(最近改为5年)完成8年学业。14岁高考进入大学,18岁大学毕业。少年班一开始两年一届,后来改为一年一届。八中少年班从1985年开办至今已招收超过20届,毕业生超过了500人。少年班的学制只有4年,不过这4年的影响却贯穿学生一生。社会上很多人对超常教育有各种误解甚至污蔑,作为毕业生,我有义务来澄清一下。
我考过两次少年班。我爸让我四年级时就考了一次,初试都没过,仅仅是一次预演。两年后(1993年),也就是我10岁小学毕业那年,考上了八中少年班。初试有三科:语文、数学和思维。我记得思维科里有一些空间想象的题目,一个盒子6个面都写了字,展平了之后什么样子之类的。我完全没有做过针对性的准备,奥数课是上过,不过“迎春杯”也只拿了三等奖。初试从1000多人里选出200多人参加复试。复试有作文,小学班主任给了我一篇班里明星学生的作文,我给背下来了。复试作文题目是“给校长的一封信”,我就写:“校长啊,我给您讲个故事……”复试过后选出大概60个学生在暑假住校试读7天,考察智力以及非智力的能力。有一项测验是在两三个小时内在操场跑圈,跑不动了走也可以,全程不许喝水。那天很热,太阳很足,非常辛苦,有人走不动了悄悄去买汽水喝。一个1983年12月出生的小家伙走了最多圈,他叫尹希。后来我们11岁的时候还参加过一个中日青年21公里长走,尹希又是第一。
1993年9月,42名学生正式进入北京八中第五届超常实验班(简称“少五”)。虽说是4年完成8年学业,其实我们根本不学小学五六年级的内容,直接读中学内容。两年初中,两年高中,中间参加北京市中考,但是仅作为普通期末考试,并不影响去留。这个过程中,会根据成绩把个别学生分流到普通班,也有因为个人原因(身体、家庭)中途离开的,还有一个读了3年就参加高考去上中科大少年班了(对,你猜出来了,就是尹希,他当时12岁)。最后参加高考的有34人,1997年上大学的有21人,6人上北大,1人上协和,1人上清华,另有2人保送北航,4人保送浙大。第一年高考不理想的选择复读,1998年再考,又有2人上清华,1人上北大。简单从高考结果来看,还是不错的,但是少年班的教育绝不是高考成绩不错这么简单。
是否能够发现乐趣直接关系到孩子到底能走多远
我们这样运动学习
少年班的学生基本都读理科,但我想谈谈我们的体育课、英语课和语文课。
对少年班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我们每周除了两节操场上的体育课之外,每周五的整个下午是“自然体育课”时间。我们春天去玉渊潭划船,夏天去海军馆游泳(和跳水),秋天去香山登高,冬天去什刹海滑冰。我们的体育老师杜家良那时60岁上下,在体育课的队列前给我们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着意锻炼我们的意志。我们去公园从来不走好路,哪儿难走走哪儿。我们从香山下来好像从来没有走过水泥路。有时我们会坐地铁去八宝山,一个下午走10公里回到复兴门,中间不许喝水。此外,每年暑假还有大旅游,一年级去密云黑龙潭,二年级午夜登泰山,三年级骑车过山海关。整个4年下来,大家不仅身体好,而且养成了对体育和运动的兴趣和习惯。
现在回想一下,这真是一笔极为丰厚的精神遗产。现在我们班里有好几个跑马拉松的,完成铁人三项的,还有登雪山的。尹希参加2013年波士顿马拉松赛成绩在3小时以内。女生单盈,2016年12月4日在台湾东吴大学24小时超级马拉松赛中以241.334公里夺冠,男子组冠军成绩为236.990公里(这个项目目前的女子世界纪录是258.339公里)。前几年,我们全班用每人运动的照片做了个影集,作为80大寿的贺礼送给杜老师。我跟哈佛大学物理系的尹希教授(2015年9月晋升为正教授,大家可以算算他那时候几岁)也借此机会在波士顿的攀岩馆里合了个影。想来杜老师会很高兴吧!自然体育是少年班引以为豪的一大特色,而且并没有随着杜老师的退休而中断,我们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是受益者。前几天我去一个“少七”的师妹家里,墙上挂着一大把马拉松完赛奖牌……我想仅这一条,就足够让那些说少年班都是考试机器的人免开尊口了吧。
我们的英语课从abc教起,按部就班地学,国际音标、《新概念》、语法、背课文。很传统,很扎实,似乎平淡无奇。但我最近跟一些“90后”聊天发现,现在中学里不教音标,有不少学生单词都瞎念,没听说过开音节、闭音节,甚至来美国上大学时还不能准确说出过去时-ed、复数-s/-es的发音规律,更别提虚拟语气、先行词、历史现在时之类深一些的语法点了。我们当年出超纲题,考我们不定式在句子里做什么成分,比如:It takes me 40 minutes to get to school中的不定式是什么成分?这种关注语法分析的思考方式为我之后学习其他(20多种)语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英语课并不全是这么严肃的内容。在老师的布置下,我们常常三五个人一组把课文改成戏剧演出来。老师就牺牲午休的时间看每一组的表演。大家都很投入,老师也乐于看我们如何把课文改得面目全非。比如有个鳄鱼背猴子过河的故事,被改得反转了好几次,不看到最后绝想不到是谁赢了。后来高中阶段还演过《皇帝的新衣》、《麦琪的礼物》、《项链》(我演妻子)等等。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用英语创作、表演,每个人都敢于张口。虽然高考没有口语考试,哑巴英语在我们这儿是不存在的。
我第四年(相当于高三)第一学期期末英语拿了全班倒数第二名,99.5分(满分150分),但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我觉得教英语的李汝宜老师特喜欢我,这次只是意外没考好而已,我有信心!后来我一打听,似乎人人都觉得英语老师偏向自己。我高考的英语成绩为139分,作文满分,全班第一,我从来没考过那么高。到了北大,英语分级考试我被分到了最高的三級,完全不输给其他人。再后来学梵语,考GRE,出国后用英语上课、读书、写论文,做演讲,做翻译,都得益于中学时打下的坚实基础。
语文老师徐祖淳给我们留的假期作业总是包括“读三部长篇小说”,古今中外不限。我11岁就读了《复活》,根本不明白诱奸是什么意思。当然了,我现在也不明白。读长篇小说并没有因为假期结束而停止,班里还掀起了一股风气,大家都在看大部头书。那会儿刚刚出齐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似乎有24本,每本五六百页,好多人都去图书馆借。我看的第一本是《云中奇案》,第二本是《东方快车谋杀案》。前几年去了土耳其才知道什么是东方快车。我12岁时利用大概一年的上下学时间看完了四本一套的《战争与和平》,中间还给同学们讲过一次,讲到第一册结尾处安德烈在战场上躺倒,看到天空领悟了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他领悟了什么)。我还看过《好兵帅克》,周末号称去上奥数班其实躲在护城河边看《三国演义》,迷迷糊糊地看了《我是猫》,成天“咱家、咱家”的,不知道那是太监的自称。我后来还被思想比较先进的女生带着看了方方的《桃花灿烂》。上了大学之后又陆陆续续读了张爱玲、米兰·昆德拉、普鲁斯特等等,成长为一枚文艺青年。
我们的每节语文课前有个“3分钟讲话”的环节,大家轮流讲,题材不限。我有一次讲了莫泊桑的《项链》,几乎完整复述了一遍,因此大大超时。徐老师没有打断我,而是小夸了我一下,由此开启了语文课前念故事的风潮。我记得有人念了《七重外壳》,还有人念了一个毕淑敏的短篇。(后来徐老师还把毕淑敏请来跟我们聊了一回!)不仅有小说,古文也没落下,我偶然在书摊上买了本《古文观止》,开始自己啃《史记》,读了《屈原列传》。读《论语》时还跑去问徐老师这个“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是啥意思,自己买了《唐诗鉴赏辞典》,背《春江花月夜》(我现在还记得头几句)。
当时班里还流行搞“闯作”,全班文坛百花齐放。有的人填宋词,有一拨人集体写小说,大概是“霸道总裁爱上我”,有人在周记里连载自己改编的《仙剑奇侠传》。此外还有班日志,大家轮流记录每一天的生活,那可真是花样百出,创造力爆炸。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中学时班里的文艺气氛很浓,大家都踊跃地读书、听音乐(班里流行过一阵Beyond,我听范晓萱、王菲,还有一些英文老歌)、写东西,过着质量很高的精神生活。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小伙伴们都坐公交地铁或者骑车上下学,我们关心的都是脱离于实际生活层面的东西。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小说、音乐、电影、游戏、动漫(比如《幽游白书》《灌篮高手》)都是美味的精神食粮。这一切经过消化沉淀,都成了我们的精神财富。
“我可以不一样”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整个中学4年都是在一个大泡泡里度过的,单独隔出来的小院、专属的老师、特别的体育课、跟学校普通班的学生无交往等等,这都把我们跟其他人区别开来。
这种有意无意的区别让我对大学的“正常”生活毫无心理准备,本科4年一直都有“我不属于这里”的异类感。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由于跟周围人的年龄差别造成的不自在逐渐减弱(只有在别人说起“他14岁就上大学了”的时候可能会再次浮现出来一下),不过这种“我不一样”的心理状态也给了我自由,让那些“别人都是那样,所以你也要这样”的社会规范对我没什么约束力。
我1997年考入北大化学系。我对化学说不上特别感兴趣,在大学里心思不在学习上,成绩自然也不好。我大二下学期的时候选修了一门“东方文化”,是阿拉伯语专业的于维雅老师主持的,每节课由一位东语系的老师介绍自己对象国的文化,很有意思。大三上,我继续上了一门形式类似的“东方语言文字文化”,进一步激发了我对古代语言文字的兴趣,当时觉得埃及象形文字最好玩。大三下,正好段晴老师开设面向全校的初级梵文选修课,我就选了。梵文本身语法规则很复杂,段老师的课强度又大,一个学期要学两学期的内容,对学生挑战很大。
当时我被梵文万花筒一般的变化迷住了,花了大量时间写作业背变格变位。第二外语学梵语有个好处,之后再学什么都不会觉得难了。2000年夏天,大三结束,我犯懒一直没跟美国大学联系要材料。暑假里有一次回八中,一个同学撺掇我等一年再申请,说他们家明年会空出一套房子来,我们可以住那儿,比较自由。当时还没有缝儿年(所谓“间隔年”)的说法,不过就是那个意思。我说好啊,正好我也没要材料呢,年龄也小,先玩一年再说。上了那么多年学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学,停下脚步看看想想也好。之后就打定主意先不申请了。至于再后来嘛,当然没有按照既定剧本发展。意外层出不穷,让人目不暇接。劝我先别申请的那位老先生一毕业就跑到高大上的外企工作去了,我则在北大附近租了间地下室(的床位),开始了北(大)漂生活。
2001年9月11日,两声巨响、几千条生命让美国签证政策陡变。在北大自由学习的一年,我旁听了梵文语法、阿拉伯语、德语、文学概论,读了一米厚的《人间喜剧》,这让我更明确了自己的兴趣所在。第三次被拒签更像是临门一脚把我踢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之后考研读梵文专业,读到第二年时,一封来自新疆和田写于1000多年前的犹太波斯語书信砸到了我头上。所谓犹太波斯语就是用希伯来字母写的波斯语,这两样我那会儿都才刚开始学,但是段老师充分信任我,让我解读这封信。凭借这短短37行半希伯来字母写成的波斯语,我申请到了入读哈佛近东系伊朗学博士。后来,又以哈佛为起点去了欧洲、日本、伊朗、以色列。兜兜转转、起起落落,直到2016年才博士毕业。我现在是纽约大学古代世界研究所(ISAW)的访问学者,合同8月份到期,之后会回国,不过具体单位未定。
我有一次在纽约沙龙演讲时开玩笑,说我的命运1000多年前就注定了,真是没办法。然而回头想想,这条不寻常的人生弧线其实发端于少年班。能那么轻易地说“先玩一年吧”,不仅是因为觉得大把青春在手、挥霍得起,而且隐约觉得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盲目地被生活推着走。回头想想我的同学们,大家的发展虽然各不相同,但在拒绝盲目随大流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尹希自然不在话下,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路攀向巅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的赵鹏成绩很好,他毕业后没有走学术道路,而是去了一家金融机构工作,现在做到了这家公司的CEO。英语课代表陈溪想做医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毕业后,考取了哈佛医学院,现在是眼科大夫(Ph.D.,M.D.),在美国执业。单盈也是从伯克利毕业,那次马拉松夺冠后她说:“我从来不看空气,只看自己想不想跑。以前空气爆表的时候我也照跑。其实我跑步就不是为了健康,而是为了高兴。如果是为了健康,我就不会跑24小时,它和全马都是毁身体的。就是为了图个乐子,省得闲着没事干,所以不在乎这些。”我们班最小的女生王燕,考上首都医科大学之后不开心,就退学重新高考,以大幅超出录取分数线的成绩考上了传媒大学,现在从事她从小就喜欢的时尚行业。能找到并投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可以说是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的,是少年班的经历给了我们机遇和信心,让我们敢于梦想,敢于追求,我想这比高考考多少分、日后挣多少钱重要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