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成长记
2018-06-04徐菁菁
徐菁菁
北京实验二小的学生们在体育课上
兴趣与性格
石头今年高一,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的学生。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结束了一次远赴加拿大的竞赛之旅。今年的加拿大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CCO)挑选了两名中国孩子去交流,石头是其中之一。两天的比赛,石头不但拿了金牌,而且总分排在所有孩子的第一名。这个瘦高个男孩儿很审慎地分析:“肯定有运气的因素。(加拿大)参赛队员有去年的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得主,毫无疑问,综合实力是比我强的。”
石头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学习计算机编程。初三、高一他两次获得全国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一等奖,已经拿到了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资格,未来的高考中,他将享受清华自主招生降至一本录取的最优惠的录取政策。这对石头来说还不够。他对自己的未来很有主意:7月,他要冲击国家信息学奥赛的金牌,3年的高中结束后,他希望他能在斯坦福大学继续学业。
在周围人眼里,石头毫无疑问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听说我要寻找一个“天才儿童”的成长故事,石头一家的朋友立刻把他推荐给了我。但一见面开聊,石头爸和石头妈的第一句话就是划清界限:“我们从来没觉得我们家石头是一个天才。他体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正常孩子找到他喜欢的东西,并为之付出努力的成果。”
石头爸和石头妈从没带石头测过智商。北京有好几所中学有“特长班”或者“早培班”,石头去参加过其中一所的考试,因为没有做任何应试准备,答不上来《再别康桥》的作者是徐志摩之类的文学常识,没有考上。另一所中学的早培班决定录取石头,石头爸和石头妈没让石头去,他们不愿意压缩孩子的义务教育年限。
回想石头小时候,石头爸和石头妈也并没有什么识字算数的早慧“神童故事”和我分享。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两点:在游戏里,孩子对喜欢的事物表现出的好奇心和专注力。石头3岁的时候,石头妈带他去科技馆玩,买了一个魔方回来。石头爸拿来拧着玩,孩子觉得拧乱的魔方是被弄坏了,难过得哭起来。石头爸和石头承诺,能给他复原回来。他上网自己学习,然后把复原魔方的方法一步一步教给石头。教了整整一个礼拜后,石头拿着魔方下楼玩,邀请小朋友把魔方拧乱,自己再用一分钟把魔方拧回来,乐此不疲。小时候,石头还爱玩磁力棒。他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坐上整整一个小时构建他脑海里的世界。作为父母,石头爸和石头妈所能做的,就是呵护这份好奇心,确保这种天然的专注不会被打扰。
回头看石头的成长,魔方和磁力棒像是两个缩影。石头妈记得初一的时候石头第一次上编程课回来,孩子的眼睛里都闪着光。石头告诉我,他在课上打了人生中的第一条程序——所有程序员的启蒙“Hello,world”。孩子们跟着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敲入天书一般的程序字符。“大概敲了15分钟,电脑输出了‘Hello,world这句话。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像是找到了一台新玩具。我看着自己输入的程序,心里琢磨着哪些地方能够改改,就像拧拧玩具的螺丝钉,就可以创造不一样的新东西。”
“别人看我们编程,就是坐在那里一行一行地输入代码,这件事的乐趣并不像看一场电视节目一样显而易见。但实际上,我们通过一个算法解决一些难题,验证自己的想法,这个过程本身是其乐无穷的,如果你真正能发现里面的乐趣,它足以让你沉迷其中。”石头的老师,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信息学教师胡伟栋告诉我,作为教师,一目了然的是,有兴趣的学生能够在整个课堂上都保持高度的专注,另一些因为家长的坚持才来学习的孩子,则可能经过多次提醒,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是否能够发现乐趣直接关系到孩子到底能走多远。那是孩子度过漫长而艰苦的练习的原动力。”胡伟栋中学时代曾是中国顶级的计算机竞赛选手,又在国家队担任了多年教练。在他看来,那些能够走到金字塔顶端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以强烈的兴趣为基础。
发现和点燃孩子的真正兴趣和天赋说起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回到孩子年纪尚小的时候,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学什么、要达到何种目标、何时應该收手和改变方向,最初往往还是家长的决断。石头爸感慨说,教育考验的是家长的管理能力,家长的一举一动都不能仅凭个人情绪,必须是理性的判断。和许多家长一样,他们送石头去上那些他们觉得有价值的兴趣班,但也同时仔细观察着孩子的反应。
斯坦福大学校园一景
最早,在幼儿园时期,石头学习过钢琴。尽管几年下来,孩子学得也不错,但夫妻俩明白钢琴不是石头的兴趣所在。石头现在还记得,上小学之后,“有一天练琴时我练得很烦了,我和我妈妈说:‘我不想再学钢琴了,之后再也不想了!我妈妈问我:‘你真的想好了吗?我说是的。没几天,我爸妈就把钢琴送人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许多孩子被送去学奥数,石头则去学了围棋。这次是爸爸的决定。石头爸说,他当时有三点考虑:第一个是希望能培养石头的逻辑思维和抽象思维能力;第二个是想让他建立竞争意识,第三个是接受挫折教育:“每一盘棋坐下来就有输赢,都要力争胜负,平时生活里咱们可不是这样的。”
学了一段时间,石头爸判断,孩子对围棋有相当的兴趣:一盘棋下下来,很多孩子坐不住,但石头可以。石头记得,刚开始学围棋只是遵循父母的安排,最大的趣味在于有了一群小伙伴在一块儿玩。而当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训练,达到了一定的水准之后,真正的乐趣迎面而来: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魅力,好像调动大军,在另一个世界里完成一场战争,充满了成就感和责任感。它既需要人为的计算,蕴含着神秘的场和势,这些都让他着迷。
学棋生涯持续了三年,石头爸为儿子做了另外一个决定:改学奥数。他的考虑基于几点:相比围棋,奥数能够和孩子未来的学业发展更好地挂钩起来;孩子若想在围棋上有更大发展,投入产出的性价比低,但作为终身爱好,目前的水准已经足够;从他的最初出发点来看,几个目标都已经达成了。石头在学围棋的过程中建立了一套竞争意识和胜负观。第一次上围棋课时,孩子是哭着出来的——在家里,老人们下棋会让他,而在班里他一个同学也下不过。后来时间长了,胜负经历得多了,孩子也淡定了。石头妈记得,学棋的时间一长,孩子嘴里老有两个词:技不如人、以棋会友。
石头的学棋之路持续到小学三年级,在那一年,他参加了业余围棋三段的考试。石头爸记得,考试在北京棋院举行,二段的孩子要在连续12场的艰苦比赛中获得8场胜利才能够升级为三段。比赛持续3天,第一天下来,孩子连输3盘,出来就哭了。回想起来,石头觉得那是自己成长过程具有重大意义的一个时刻。他记得他给围棋老师打电话,那位名师在电话里叮嘱:“你下每一个子的时候,不要想着一盘棋的输赢,你只要让每一个子发挥自己的作用,让你的每一步都有价值就可以了。”石头至今认为那是一个奇迹:接下来,他连续赢了8盘棋。这好像是人生一课:“那之后,我总是会告诫自己,让我走的每一步都要有它的价值。”
在石头爸看来,围棋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年假期,一家人带着孩子去法国玩。石头爸给石头的围棋老师发了信息,告诉他为了将精力投入奥数,石头将结束围棋的学习。老师痛心疾首:“奥数奥数,屠龙之术,学之无用,不学不行!”对父亲的决定,石头也感到难过。但石头爸很坚定:他相信数学作为基础学科的价值,更重要的,他判断孩子喜欢数学。
石头记得一个场景,很小的时候,他坐在汽车的后排,坐在前排的父亲和他说鸡兔同笼,那些需要动脑筋的故事从不让他感到“厌烦”。上小学以后,石头爸和石头妈去参加家长会,总能听到数学老师夸奖石头对数学感兴趣,在班里表现突出。一年级的时候,他们试着给孩子从网上找来一些二年级的奥数题,孩子不但做了出来,还主动要求妈妈找三年级的奥数题给他挑战挑战。真的到了奥数班以后,石头的表现回应了父母的观察。石头告诉我:“当时我感到我就是在游戏,老师讲任何问题,我等不到他说完就举手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
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校园图书馆
校园、师长与同伴
良好的数学训练是石头走上计算机之路的基石,但不得不说石头发现自己的计算机天赋有一定的巧合。4年前,石头上初一,他的计算机老师胡伟栋则刚刚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博士毕业。毕业时,胡伟栋很是踌躇。对于他和他的同学们来说,未来的道路几乎没有悬念:一部分同学会专心科研,另一部分则进入大公司,拿一份令人艳羡的高薪。胡伟栋对这两者都没有兴趣。他认为,自己在计算机竞赛上出类拔萃,但对科研并没有太多感觉,“做得并不好”。“如果去公司呢,每天面对的就是公司的产品,现在计算机行业的产品更新换代得太快了,你前一段时间写的代码,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失去了意义,看似做了很多工作,却不会有太多东西沉淀下来。”另一种可能在胡伟栋脑海里出现。在清华计算机系,他从本科到博士期间都是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中国国家队的教练,他喜欢和中学生们打交道,那是一种单纯愉悦而充满成就感的工作。“我的产品就是学生,如果他们学得好,将来会在社会各个领域发挥很重要的作用。他们就是我的积累,不会因为一个具体产品的消失而消失,我觉得这是真正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胡伟栋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任教成为当时学生家长中一件颇为轰动的事——除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博士的学历,他的另一身份更加引人注目。2004年,刚上高一的长沙市长郡中学学生胡伟栋就以总分排名第二获得了第16届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第二年,他又以满分第一名的蝉联金牌。这个战绩,至今仍是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届的一个“传说”。
“名人效应”的影响是巨大的。胡伟栋任教以前,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已经开展了不错的计算机竞赛课程,但老师们苦于问津者寥寥,他们需要主动去发掘有潜力的学生,一个一个地去说服他们来参加。等胡伟栋到校时,报名参加计算机课的孩子一下子就有了一两百人。闻风而动的家长就包括石头妈。她听说孩子的学校来了一位计算机大牛当老师,立刻询问石头:“要不要试一试?机会太难得了。”妈妈的判断得到了验证。计算机竞赛到了顶级水平,题目之难,全国难以找到几位能够解题的教练。胡伟栋有自己的资源和方法,他任教后,实验中学的参赛水平很快拔了尖。
石头妈的敏锐来源于夫妻俩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经验:石头的成长固然有天分、兴趣和家庭教育的因素,但学校教育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用石头爸的话说,石头是幸运的,他遇到的“体制里的最好的资源”。
十几年前,北京房价尚在每平方米千元时代,为了孩子上学,石头爸和石头妈咬牙以近两万元的均价买下了一套学区房,石头因此得以进入北京实验二小学习。一家人回想起来都觉得这是孩子成长中极为正确的选择。
石头爸和石头妈在自己的学生时代都是学霸,回看自己的成长历程,他们对于孩子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育有十分明确的看法:他们从不要求石头拿100分,在他们看来,90分就是优秀,如果非要考到100分,孩子就需要为应试付出大量性价比极低的重复劳动,而这些时间原本可以用于更有意義的学习。他们认为,教育应该完成的是思维和学习能力的培养,而绝不仅是不是知识的灌输。石头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已经不再检查他的作业。爸爸有时候会到房间来看一眼,提醒自己之后会有一项什么考试:“可以做个学习计划,做完计划可以来找我讨论。”石头爸送石头去上奥数班,发现孩子们在前面学,教室后面坐着乌压压的一片家长,都在埋头做笔记。回到家里,他把自己读博士期间的笔记本找了出来,比对着告诉石头上课到底应该记些什么、怎么记。奥数班上了一段时间,石头爸也有过疑惑:石头的成绩在班里总是无法拔尖。他向老师询问孩子是不是能力有限。他这才知道,很多家长不但回家要重新给孩子讲课,为了孩子能够考出好成绩,还会同时上另外一个奥数班强化应试能力。这位老师让他放心:“你们并没有这样做,你们的孩子是天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