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惟恭与《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
2018-06-04中国钱币博物馆
陈 祺 (中国钱币博物馆)
中国古代源远流长的货币文化,除了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货币实物外,同样还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泉学典籍。泉籍以史料记载、绘图等方式,记载和反映了历朝历代流通中使用的各类货币,又在金石学的学术范畴下,融入了很多研究、收藏、品鉴的内容。泉学典籍出现的时间并不算早,一般以南朝梁时顾烜所作的《钱谱》为最早,现存最早的则是宋代洪遵的《泉志》。宋代以后,随着金石学的发展,相关的著作逐渐增多。清人重朴学,各类古币也成为学者们研治古史的重要材料,朴学兴盛之后,与之相关的作品大增。
泉学典籍的整理与研究,与热闹的钱币收藏相比,无疑是沉寂的,且早期的作品大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近代以来,兵燹不断,藏书日艰,散佚、失传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古籍书目中,对于泉学典籍的著录也很混乱,在经史子集的分类法中,泉学典籍往往游离在史部、子部之间。想要掌握古代泉学典籍的发展概况与存佚现状,也非易事。值得庆幸的是,民国年间,宗惟恭编成《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按照一定的分类,对自己收藏的泉学典籍进行了系统的著录,为我们了解魏晋以来的泉学典籍留下了宝贵的资料。“至于专录一种古物文字之书目者……于钱币则有宗惟恭之《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1],民国时期的目录学家姚名达将此书推为泉籍著录的典范,足见宗氏此目的学术价值。然而,此书由于印本稀少,长期以来并未得到深入的研究,作者事迹也几近湮没,与其首开钱币学专科目录之先河的历史地位并不相符。今草撰小文,粗略介绍宗惟恭和他的《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
一 宗惟恭的生平事迹
宗惟恭,字礼白,江苏上元人(今江苏南京),后随父旅居常熟多年,生于清末,20世纪50年代卒。宗氏是民国时期活跃在上海钱币界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我们对他的了解十分有限,仅见王贵忱《钱币文献学者宗惟恭轶事》[2]一文,介绍宗氏生平。结合目前掌握的材料,宗惟恭的生平事迹可以围绕三个身份来展开,分别是民法学家、咫园藏书继承人和金石收藏家。
首先他是一位民法学家。宗惟恭毕业于浙江法政专门学校,历任上海群治大学法科主任,浙江私立法政专门学校,华东政法大学,江南大学,上海文化学院,持志大学,复旦大学,中国公学教授,同时还有律师执业资格,尤擅民法,著有《民法继承浅释》《民法继承要义》《民法亲属浅释》《民法继承要义》等法学作品。他学有专长,在亲属法、继承法方面颇有造诣,是非常典型的民国时期法学家。
其次,他还是咫园藏书的继承人。咫园藏书始于宗源瀚,其子宗舜年热衷于宋元旧椠的收藏,并不断发展壮大其藏书的规模。咫园藏书质量和数量达到极盛,在晚清民国的私人藏书中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所藏宋本小字初印《通鉴纪事本末》,宋本《湘山野录》等,皆为世间珍罕秘籍。宗惟恭则是咫园藏书的第三代传人。可惜的是,宗惟恭因自己的兴趣爱好,并未能将咫园藏书发扬光大。“耿吾易簧时,遗命出售精本,办一藏书楼,将普通本储入,以为纪念。礼白颇知版本,且喜收金石书及古泉书,但亦有他好,不数年间,将精本悉数售去,所得之款,补苴罅漏,不暇仰遵遗命。顷遭寇乱,常熟故居被焚,存书亦悉付丙丁矣。”[3]虽未能守住咫园藏书,但他秉承遗志,在刻印典籍方面颇有成就。为了表彰江宁先贤,他多方搜集,在其父《金陵古金石考目》《官阁消寒集》《江淮旅稿》的基础上,增添《刻碑姓名录》《嘉荫簃集》两种,合刊为《咫园丛书》。张元济致力于二十四史的整理,宗氏“承允以楹书所藏之元刊《隋书》检取若干叶,慨借摄照”[4],出借元刻本《隋书》,以实际行动大力支持百衲本二十四史的整理工作。
宗氏的第三个身份则是金石爱好收藏者。不同于父辈,宗惟恭一直寄情于金石收藏。兹举两例,一是1936年,上海成立了中国古泉学会,据《中国古泉学会台衔》,宗惟恭位列学会理事,会中丁福保、方药雨、张叔驯、郑家相等均是钱币收藏大家。二是清乾嘉时期的钱币收藏家金锡鬯著有《晴韵馆收藏古钱述记》一书,金氏身后书稿传于刘喜海,后几经辗转为陈叔通所获。经宗惟恭游说,此书最终得以影印出版。一部著作经历百年,终不至于湮没,宗氏功劳不可谓不大。
宗惟恭的三个身份并非剥离,而是并存的。寄情金石的癖好、藏书世家所具备的深厚版本目录学素养,还有任教大学和律师执业的经济基础,正是这种多重性,为宗惟恭编撰《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二 《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的编撰
《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的出现有着深刻的学术文化背景,简言之,一方面是清代以来钱币学研究大盛,泉籍大量涌现。“泉之为物,虽薄而用可重也。问世有一物而兼历代之文字者乎……问世有一物而关历朝之制作者乎……刀币之古文奇字,多六书、《说文》所未备,汉唐以后之泉,则篆隶真行,一代之书法俱在,是文字变化之无穷,更胜于碑版也。范金合土,历朝之制度见焉;利用厚生,历朝之利弊见焉;况标新领异之泉,尤多旧史食货志所未载者,论古者按图考稽,亦可补志乘之缺而证其谬,是制作沿革之所关,尤重于鼎彝也”[5],钱币搜集起来较为容易,文字形制等又成为清代朴学家们研治经史的重要材料,与之相关的著作不断涌现。据统计,清代泉籍书目的总数大约在100余种,这就奠定了“书目”得以编成的学术基础。
另一方面,随着研究的兴盛,钱币研究独立成学的呼声也是日益高涨。特别是到了民国年间,以“古泉学”“货泉学”为名的作品大量出现,如谢瑞龄的《中国古泉学的检讨》,丁福保的《古泉学纲要》。民国年间相继成立的学术团体,古泉学社、中国古泉学会和中国泉币学社,更能说明这一问题。特别是中国古泉学社的宗旨 “阐明古泉学识,研究古泉制作,鉴定真赝,辨别时代,启人好尚之心”,虽寥寥数语,但框定了古泉学的主要研究内容,彰显了学科价值,颇似今日之学科大纲。如此种种充分说明,钱币研究独立成学在民国年间已不仅仅是呼声,更是付诸实践了。
“余不能鉴别古泉,而好收集泉币著述,足履所经荒街僻巷,穷搜靡遗。每见藏书家目录著录而为余所未得者,必辗转丐请移录始快。十年来,所得已近百种,而外国著述不与焉。顾遗珠仍多,未餍我欲,乃有《历代泉币著述考》之纂辑。惟以人事倥偬,杀青有待,懼所藏之散逸,而收集之有重出也,因先编次简目,并以外国著述附录其殿。”[6]
据宗惟恭的自序可知,《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仅是他撰写《历代泉币著述考》的副产品。宗氏利用自己的学术专长,收藏泉币著述丰盈,充分汲取清代以来钱币研究的深厚积淀,以《历代泉币著述考》的编撰为己任。只是时局动荡,藏书不易,宗氏担心藏书散佚,故先编成《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宗氏身后,其藏泉籍大部分售予复旦大学图书馆。如今“书目”尚存,“著述考”则不知所终,诚如“自序”所虑,令人唏嘘。
三 《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的体例与内容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中国古代目录学的重要学术功用。《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以下简称《书目》)的特色和功用,主要通过分类体例设置和内容著录来体现。
首先是《书目》的分类体例。《书目》以“甲、乙、丙、丁”为次,将泉籍分为四类,分别为“甲类图像之属”“乙类文字之属”“丙类题跋之属”“丁类杂著之属”。在这四类之外,还附有“外国著述”和“求购书目”。“甲类图像之属”,专收图文并茂的泉籍。泉籍的编印有其自身的特色,为了便于读者了解每一枚钱币的具体形制,很多泉籍都会配以图像。宗氏以是否带图作为分类的第一标准,非常准确地把握了泉籍的总体特征。以《泉志》、《钱录》作为泉籍的代表性作品,都是附有钱图的。所以甲类收书最多,计有59种。所收之书,上至宋代,晚至民国,既有《泉志》等通史类作品,也有《咸丰大钱考》等断代作品,还收录了《药雨古化杂咏》、《方家长物》等藏家精心编印的原拓本。“乙类文字之属”,则是与“图像之属”相对而言的,收录的都是不带钱图的作品,计有22种。归入乙类之书,从内容来看比较庞杂,差异较大,如元代费著的《楮币谱》是最早研究纸钞的作品,明人邱浚的《钱法纂要》则是历代铸钱制度的汇编,《洪氏泉志校误》又明显带有校勘考证色彩。“丙类题跋之属”,收书9种,其中包括了清人刘喜海《嘉荫簃论泉截句》、鲍康《观古阁泉说》等名作。从这9种泉籍的内容来看,此处所谓的题跋,并非一般意义上书前书后的评论文字,而是指对钱币品评、泉林掌故等的汇辑。“丁类杂著之属”收书最少,仅6种。除《古泉杂志》为古泉学社所编外,其余收录的《钱神论》、《钱币刍言》等作品都是关于货币思想、货币理论方面的。附录的“外国著述”,收录外国钱币著作,计有22种,以日本和英国著作居多。从内容来看,这批外国著述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中国钱币为研究对象的外国著作,如专门研究北宋对钱的《符合泉志》,研究清代钱币的《大清泉汇》,另一类则是纯粹的外国货币研究作品,如《日本近代钱谱正编》。按宗氏自序所言,外国钱币著作并不是他收藏的重点,所以这类作品仅作为附录保留。附录之后,宗氏还开列了一份求购书单,计有22种,皆是宗氏所知但没有经眼的作品,故而单独列目。宗氏希冀以出售或者传抄的方式获得这批泉籍,丰富自己的收藏,不但不计成本,还留下上海和常熟两地的通讯地址,迫切之心可见一斑。
其次是《书目》的著录内容。《书目》的著录其实是比较简单的,主要包括三部分内容,分别为书名、作者和版本信息,其中更偏重版本信息的记载。兹举几例,“《泉志》十五卷,秘册汇函本、学津讨原本、光绪元年隶释斋刻本、旧抄本、过录翁树培校本,宋鄱阳洪遵撰。”[7]其中所列的版本多达5种,既有刻本,也有抄本。明代《秘册汇函》本是《泉志》现存最早的刻本,亦是后出各刻本之祖本。过录翁树培校本,尤显珍贵。清代钱币学家翁树培,曾利用《永乐大典》校勘汲古阁刻本《泉志》,移录异文,形成了一个新的版本。此处所谓的过录本,当是翁氏抄本之复本。由于该册《永乐大典》已经亡佚,翁树培的过录本在《泉志》的研究中就尤其显得珍贵。“《古泉丛话》三卷、《藏泉记》一卷,民国十三年中华书局影印原稿本、同治十一年滂喜斋刻吴大澂手写本无图、淮艺斋翻刻滂喜斋本,清钱塘戴熙撰。”“《制钱通考》四卷,咸丰三年红药山房刻本,罗氏聚珍仿宋铅字本删去第四卷压胜品,清山阴唐与昆纂辑。”[8]这两条记载也很有代表性,在记录版本信息的同时,还揭示了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异,或无图,或有删减,为读者提供便利,秉承了目录学乃读书门径之学的功用。《书目》的著录中还有一个特例,涉及到了考证方面的内容。“钱谱一卷,民国十六年涵芬楼铅活字重印明抄《说郛》本、翠琅轩馆丛书本、艺术丛书本,明·董遹撰。案:此书清初刻《说郛》本及《翠琅轩馆丛书》本均作宋董逌撰。《艺术丛书》本据倪氏《古今泉略》作明董遹撰。涵芬楼重印明抄《说郛》本阙名。”[9]《钱谱》一书的作者素为学界悬案,从《书目》的记载来看,宗氏支持明代董遹一说,便通过按语,将《钱谱》作者的主要观点和出处告知读者,以备参考。
综合上述分析,从收书内容来看,《书目》是关于泉籍、钱币研究类典籍的专科书目,从分类和著录来看,该书侧重泉籍版本的著录,又是很典型的版本目录,从性质来看,《书目》中的图书均为宗惟恭所收藏的,所以该书又是宗氏的私人藏书目录。
四 《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的价值与局限
作为民国年间草成的一部专科书目,《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的学术贡献毫无疑问是十分巨大的。对于这样一部有着里程碑意义的作品,从学术价值的角度也很有必要进行科学的评价和客观的认识。下面从价值和局限两个方面来分析。
《书目》最大的学术贡献在于首创之功。宗惟恭按照“图像、文字、题跋、杂著”的体例,对泉籍进行了基本分类。这是一个巨大的学术进步。宗氏之前,对泉籍进行记载著录的作品早已有之,但几乎都是以时间为序,提要式的文字,完全不涉及分类。《书目》站在学术史的高度,充分把握了泉学典籍的基本特征,设计了实用性强,简单高效的分类体系。虽然这一分类体系尚有优化调整的空间,但首创之功却是不容抹杀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宗氏之后,容媛所编《金石书录目》在钱币一门下,也分了四类,分别为“图像、文字、题跋、杂著”,与宗氏相同。卫聚贤在谈到民国以来的钱币学研究中,也很推崇此书,“关于研究民国以来,以方若的《药雨古化杂咏》二册,宗惟恭的《癖泉室所藏泉币书目》一卷,罗振玉的《四朝钞币图录》一卷,张家骧的《中华币制史》一册为重。”[10]这充分说明,作为第一部钱币类典籍的专科目录,《书目》的学术价值是得到学界普遍认可的。
《书目》的局限也是客观存在的。最明显的就是两点:一是分类尚欠精审。《书目》分类的主要依据是泉籍是否附有钱图。以图为区分,是泉籍分类较为简便的方法,但未必是最科学的。特别是在《书目》中将《泉志》等通史类作品和《方家长物》等收藏家自娱自乐之作,因为都带有钱图而归为一类,显然是不合理的。泉籍的分类在考虑是否带图的基础上,还要注重泉籍内容、泉籍体裁的考察,从而设计出更合理、更科学的分类体系。二是记载过于简略。诚如上文所述,《书目》的编撰仅是作者创作的副产品,很多地方都失之于过简。特别是在版本的记载上,诸如“旧抄本”一类的记载,就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困惑,无法确定旧抄本究竟为何种抄本,导致《书目》的学术价值受到一定的局限。
现今据宗氏编成《书目》也有八十余年了,钱币收藏依旧红红火火,泉籍整理和研究始终波澜不惊。作为颇具学术渊源的专学,钱币学的学术史梳理至今阙如,故而还应当秉承前人之志,从文献整理入手,总结探索钱币学发展史,为当下的钱币学学科建设提供借鉴和参考。
注释:
[1] 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69页。
[2] 王贵忱:《可居丛稿》,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11-413页。
[3] 叶景葵著,顾廷龙编:《卷盦书跋》,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87页。
[4] 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23页。
[5] [清]李佐贤编:《古泉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28页。
[6][7][8][9]宗惟恭编:《癖泉书室所藏泉币书目·自序》,1934年印本。
[10] 卫聚贤:《中国考古学史》,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