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天使

董伊梦

蓝水晶样的花瓣在阳光下散发着魅惑的光芒，看似娇弱的花朵在肆虐的大风中自在地舒展着妖娆的枝叶，花株如密集的蚁群向无尽的远方不断蔓延。

梦幻般的花海像是上帝的杰作，此时此刻，却让看到它们的人不寒而栗。

一

明亮的人造光下，一群身着白衣的人透过玻璃墙紧紧盯着那块平淡无奇的黑土壤，一张张或稚气或苍老的脸上都写满凝重和隐隐的期待。

突然，土壤的表面出现了很多小小的凸起，人们立即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恨不得停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凸起。很快，一株株蓝色的幼苗迅速钻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生长，不大一会儿竟开出蓝色的花朵。更为神奇的是，它们自行从泥土中用形似根须的机械爪走了出来。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激动地相拥。

此刻，名为“伊甸”的新物种正式诞生了。

二

“年近六十的洛曼教授再创辉煌，他领导的团队于今日成功创造了名为伊甸的新物种，该物种是植物与人工智能的完美融合，它既是植物又是机器，能以多种多样的能源为食。洛曼教授表示此物种将会给人类社会带来福音，它可以自主吸收、蚕食掉人脑中抑郁、烦躁、暴虐等负面情绪的脑电波，为自己补充能量，从而治愈人类各种心理疾病。它还可以作为高效植物迅速净化空气、美化环境……”

此报道一出，各路商人、政客像潮水般拥向洛曼教授的研究所，想要抢占先机引进这一潜力巨大的新物种。洛曼教授通过屏幕看到这一盛况，心情可谓喜忧参半，既为自己的发明受欢迎而高兴，又为自己的发明而担忧。

他深知，伊甸的优点恰恰也可能是它致命的缺点。虽然，自己在研究伊甸时，给它设置了只能人工制作不能自行繁殖的缺憾，但是如果生命力顽强又能影响人类情绪的伊甸自行突破控制，那么自己便有可能成为害夏娃被赶出伊甸园的“蛇”。思及此，兢兢业业为社会奉献了半辈子的老教授面色更加凝重。老教授让助手们拉上玻璃墙的帷幕，以伊甸仍在观察期概不外售为由，驱散了访客。教授自己则走向伊甸们生活的房间。

三

整排美丽的花朵在闪光灯下耀眼夺目，淡雅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引得商业巨头、各国政客们频频点头。万众瞩目的伊甸终于被它的缔造者允许走出研究所了。晶莹剔透而又充满灵性的花朵很快被销售一空，运往世界各地，走进各行各业。

各种好消息不断传来。

A慈善家捐一株伊甸给自闭症儿童医院，不出一周，七个孩子全部展开笑颜，变得活泼开朗。

X国际环保机构引进六株伊甸，投放于最荒凉的核原料废弃地，一个月后，那里成为最美生态区。

M国政府引入二十株伊甸，空投于国内恐怖分子聚集处，其后数月内，再无暴力事件发生，回收站中驚现成千上万被毁武器。

……

伊甸似乎真的可以让《圣经》中的伊甸园重现人间，全球掀起了前所未有的伊甸热。著名作曲家争相为伊甸谱曲，诗人们搜肠刮肚赞美伊甸，M国将伊甸奉为国花。伊甸的缔造者洛曼教授更是被尊为上帝的使者、全球的偶像。整个世界处于一片祥和美好之中。

四

自伊甸问世后，洛曼教授一直尝试着模拟伊甸可能出现的种种变异，并试图找出摧毁变异植株的方法，以防灾难发生。可变异千千万，洛曼教授耗费数年时间，不过找出区区几种变异的应对之策。随着实验的不断进行，洛曼教授愈发心惊，他隐隐发觉，自己的得意之作可能会在将来变成天大的灾难。

没有确凿证据的洛曼教授不敢公开自己的担忧，因为伊甸已经被神化，他的担忧会被狂热的信徒们无视。而且，这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那些商人、政客也绝不会允许他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摧毁他们的摇钱树。最重要的是，身为科学家，他一贯的严谨习惯也不允许他就此下结论。可他实在寝食难安，于是，心急如焚地带领助手们，日夜加班去研发能隔绝伊甸干扰的屏蔽仪。

这天，外面的天阴沉得厉害，狂风刮得几百斤重的胖子都快站立不稳。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随即雷雨交加。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大雷暴天气降临人间，仿佛在倾情上演一场末日剧。

正在短暂休息的洛曼教授立即被惊醒，他的心脏随着那密集的雷声疯狂跳动。一个多小时后，仿佛有人按了暂停键，一切瞬间重归平静。

洛曼教授更加惶惶不安，赶忙起身向最近的窗口跑去。只见外面猛然变亮，随即一颗颗流星划过，形成一场壮丽的流星雨。此景美哉，洛曼教授心中却分外惶恐。他忧心忡忡地返回实验室，召集助手们不敢松懈地继续研究屏蔽仪。

然而，无论是酣睡的人们，还是继续研究的科学家们都没有注意到，当那白光闪耀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株伊甸竟发出了微弱的神秘蓝光。

五

艾格是一名很有头脑的商人，很早就投身高科技新产品市场，成为首屈一指的商业巨头。当伊甸问世时，他便筹划经营伊甸发大财。伊甸开始出售后，他不惜倾家荡产，购买了二十株伊甸锁在保险库里，要等伊甸的价格一路攀升时，再陆续抛出。此前，他已出售了十株伊甸，赚了数倍于之前家产的财富。

今日对他来说是一个超级幸运日，因为上帝送给他一份超级“大礼包”。

当他照例去看伊甸时，发现一株伊甸的花调谢了。仿佛天塌了一般，他匆忙凑到那株伊甸旁。只见那水晶般的花瓣已经跌入泥土，变得黯淡无光，但那花蕊中心却有形似植物果实的凸起。伊甸不是不会结果吗？艾格心中十分疑惑。他小心翼翼地用橡胶棒触碰那凸起，只见那凸起忽然裂开，六颗淡蓝色的圆形籽粒四散到母体周围，自行钻入了土壤中，立即开始发芽开花，和母体一模一样的六株伊甸瞬间诞生。见证这一奇迹的艾格目瞪口呆，拿着橡胶棒的手不小心一抖，无意中被触到的母体瞬间化为粉末被土壤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艾格顾不得惊讶，连忙拿起一株新生的伊甸，仔细端详。新生的伊甸除了香味比之前的更为浓郁外，并无其他变化。

善于思考的大脑，将艾格从伊甸一株变六株的喜悦中拉出。这种变异会不会遗传？会不会给人类带来致命的威胁？这些问题在艾格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最终只有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那就是——他要发大财了。其他什么问题，就交给发明它的人去解决吧，只要自己赚了钱就好！而且，那小小的半植物半机械的花朵又能给人类带来什么危害呢？艾格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所有的担忧都被抛之脑后。他将这六株新生的伊甸都留了下来，想知道它们是否还能继续繁殖，为他继续赢得收益。

一个月后，剩下的九株伊甸全部售出。价格的持续走高，让艾格实在心痒，“反正那六株伊甸也没有什么结果的征兆，不如现在卖了赚大钱。”于是，他卖出了四株新生伊甸。殊不知，他的一时心痒，却把灾难洒向了人间。

六

艾格手中售出的四株伊甸都被一个小国N接手了，被送往一处污染极其严重的废弃核原料基地。污染地被划成四份，四株伊甸各植一处。

其实，新生的伊甸并不是没有继承母体结果的能力，而是艾格的温室太小，不能够满足新一代伊甸的需求，所以六株伊甸才迟迟没有结果。但这里的情况却大不一样，每株伊甸都有了极其广阔的天地和丰富的营养，它们疯狂地吸食各样能量，不断繁衍，而且一代比一代进化得更为芳香迷人。

短短一周时间，曾经的废弃地化为乌有，这里已经变成了美丽的伊甸花海。渐渐的，废弃地已填不饱日益增多的伊甸，它们自发地向外扩展。一个月后，废弃地所在的荒漠已经化为花的海洋，但原生植物却被伊甸的利爪赶尽杀绝。

此时的伊甸再也不是之前的伊甸了，它们已经完成了一个飞跃，可以划归为另一物种了。那一晚的天外来客，不但彻底激活了它们身为植物结果的本能，还刺激它们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灵智，它们已不再属于植物，也不再属于机器，而是属于动物！如蜜蜂、蚂蚁般，它们有了集体的联系，可以像斑马、羚羊般自主地进行集体迁移，寻找适宜的生存环境。

新一代的伊甸被更名为“昔拉”，即杀戮天使。

昔拉在N国的大荒漠上不断迁移壮大，所过之处皆成花海，并且开始逐渐向城市靠近。荒漠变花海，本该是好事，但是昔拉如此反常的行为，引得N国高层们惴惴不安。他们一面派特警去消灭过多的昔拉，一面派人将此事告知联合国。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昔拉拥有的吸收一切能源和消除人类负面脑电波的能力，如今进化得分外强大。它们已不单单可以蚕食普通能源，更能将一切的植物、金属化为食物，甚至可以清空人的大脑，让人只剩下一种情绪——欢乐，简单到如一个单细胞生物。

前去剿杀昔拉的机器们还未开工，便成为了昔拉的滋补品。派去的人还未接近便已被香气洗脑，对美丽的昔拉根本下不去手，只得无功而返。有人建议使用杀伤力极强的导弹，但立即被否决了，如果使用，武器的辐射带来的危害要比昔拉更大。

昔拉开始向城市进军。刚开始，平民们并没有感到恐慌，毕竟美丽而且让人心情愉快的事物总是招人喜爱。很快，昔拉就取代了城市里的一切植物。地面的空间不够用了，昔拉开始攀爬建筑。它们的利爪镶进了墙壁，嵌入了线路，城市能源供应网络很快就被破坏，最終，整个城市陷入了瘫痪，失联了！

更可怕的是，昔拉清除了人们一切负面情绪，包括饥饿感、恐惧感，人们陷入单一的安详、快乐中。失去联系的城市很快就被外界发现，但是，卫星图像中只看到满眼的昔拉，市民却不知所踪。派去查看的机器有去无回，派去的人也杳无音信。举国恐慌。派遣特训的警犬携带相机进入城市，传回的画面让人毛骨悚然。画面中，很多瘦骨嶙峋的人在长满昔拉的家中，含着笑安详离世，整座城市只有昔拉在自由穿梭，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分外肃杀恐怖。

这起悲剧，立即引起全球性的恐慌，人人自危，所有国家都派军队剿杀辖区内还没有进化的伊甸，而伊甸的缔造者洛曼教授和昔拉的释放者艾格，则被铺天盖地的责骂淹没。

艾格的公司销售额直线下降，时常有人闹事，各国媒体不断抨击，甚至有人向联合国提议以知情不报、反叛人类为名将他处死。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艾格携巨款潜逃了。临走前，还没有出手的两株昔拉被他连同房子一起烧毁。洛曼教授则因以前的种种成就，没有受到制裁，但人们对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尊敬。这种转变，洛曼教授并不抱怨，谁让他的得意作品由天使变成了恶魔呢？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能尽快研制出屏蔽仪，控制局面。

七

人类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生存危机。消灭昔拉成为全人类十万火急的任务。但是，在与昔拉的战争中人类完败。昔拉进化得实在太快，当剿杀者还未来得及下令使用远程武器时，昔拉已经将人和武器纳入了自己的吞噬范围。瞬间，猛虎变羔羊、猎人变猎物。

与昔拉的战斗节节败退，人类的生活范围不断缩小。惊惶中，有人想逃离地球进行太空移民。腰缠万贯的商业巨头们，不惜花巨资购买最先进的飞船想求得一线生机。

富人们竟然要独自逃生！得知消息的平民们立即暴动。没有钱支持外逃的平民，把对昔拉的恐惧转嫁到这些富人身上。被富人抛弃而不能上船的下属们也纷纷倒戈，一时间，武器不再对准昔拉，而是瞄上了大大小小的飞船。

人们自断生路，联合国又能怎样？谁又敢说，到底谁该生谁该死呢？无望逃脱的人类只能且战且退。

八

昔拉并没给人类喘息的时间。短短一个月，洗劫了除大洋洲之外的所有大陆板块。所经之处便是杀戮之所，不见血流不闻惨呼，只见累累白骨。农作物的面积急剧缩小，牲畜也因缺乏食物活活饿死，人们只能以海产品为主食。

此时的大洋洲人山人海，洛曼教授和艾格也混迹于此。当人们得知洛曼教授的最新研究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时，联合国特派了一支精英部队来保护他。艾格却落魄不堪，曾经的商业巨头如今却过着遮遮掩掩、东躲西藏的日子，生怕被人认出遭到暴打。

身处大洋中心的人们认为昔拉不可能自己渡船也不可能飞，大洋洲是安全的，所以也就渐渐放宽了心。

可昔拉终究还是来了，而且真的是飞来的：一只海鸟吞下了昔拉的种子，漂洋过海来到了大洋洲。

九

“偷渡者”昔拉在偏僻的角落肆意生长。当人们发现它时，它已开始繁衍扩张。如同虎入羊群，人类又能如何抵挡？只得任那美丽的杀手尽情施展身手，一批又一批的人在“天使”的召唤下，含笑九泉。有人实在无法承受死亡来临前的恐慌，干脆自行了断……

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时，洛曼教授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彻夜不眠地研究，只希望能够在终极的较量之前，保留下人类希望的种子。

艾格在得知昔拉再次来袭时，匆匆坐上残破不堪的落后飞船向外太空飞去，却仍未逃脱昔拉的魅惑，最终葬身海洋。

昔拉一步步逼近城市中心之时，洛曼教授的屏蔽仪也即将进入调试阶段。这是一个手环状的装置，耗费了洛曼教授几个月的心血。当洛曼教授满心期待地将屏蔽仪戴好开始运作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教授面前的金属大门轰然倒地，漫天尘土之中几株昔拉闯了进来！洛曼教授不由心中一紧，但随即大喜：屏蔽仪成功了！昔拉近在眼前他仍清醒无比！不对！昔拉！昔拉竟到了这里！到了市中心！如同当头棒喝，洛曼教授心中一凉。昔拉占领了城市，那别的人呢？他的同胞呢？他终究晚了一步吗？洛曼教授如处冰窖，他发疯般冲出不断涌入昔拉的大门。往日热闹喧嚣的市中心一片寂静，只有无边无际的花海在风中摇曳。难道人类真的已经全部灭亡了吗？洛曼教授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疯了一般四处寻找着最后的幸存者。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醒了处于癫狂状态的洛曼教授，他惊喜若狂地循声而去。只见一个健康的人类婴儿正在婴儿床上大哭，他的亲人都已在布满昔拉的房间里沉沉睡去。能够抵抗昔拉影响的人类终于出现了！这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人类的希望啊！洛曼教授颤抖地抱住正在嚎啕大哭的婴儿。

把婴儿带回实验室后，洛曼教授回想着往日种种，不禁悲从中来。这都是他的过错呀！那些盼望更加美好生活的人，竟被他的“作品”毁灭，自己的罪过何其之大！既然过错因他而起，那么便由他来終结吧！不过，在以死谢罪前，他必须将这人类的最后希望——婴儿安排妥当。

现在根本找不出一架完整的飞船，他必须竭尽所能修复一架能够使这个婴儿在外太空正常生活百年的飞船。

昔拉虽占领了地面，但地下的库房还没有被彻底毁灭。洛曼教授用众飞船的残骸，历时四周终于造出了一架小型飞船。洛曼教授为那个幸存的婴儿配制了各种类型的机器人，极尽所能地收集陆地上各种生物的种子和胚胎，并将自己所能搜集到的所有的人类文明信息全部存入到飞船芯片中，只待他长大成人之时，能够重返地球，重建人类文明。飞船上的生态系统可以循环一百年，就算这个婴儿最终资质有限，无法重塑人类辉煌，也可以一生无忧地活下去。

当洛曼教授把寄予人类全部希望的婴儿虔诚地放进船舱时，婴儿天真无邪的面容，让洛曼教授心中略有宽慰。目送着飞船渐行渐远，当坐标显示它已顺利抵达外太空时，洛曼教授长舒一口气。

十

看着被昔拉破坏得满目疮痍的世界，回忆过往的点滴，洛曼教授感慨万千。现在，终于是和一切毁灭与破坏者——昔拉永别的时候了。洛曼教授脚步坚定地走向核控制中心，手指颤抖但仍不容退缩地摁向那一排排红色的按钮。随着一声声发射成功的语音提示，他眼睁睁看着人类文明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屹立百年千年的古老建筑顿时化作尘埃。洛曼教授的心在滴血，但他并不后悔这样做，这虽是灭世，但何尝不是又一个创世的开端？

看着控制中心上方急切吞噬残骸的最后一群昔拉，洛曼教授的手指不再颤抖，他面带微笑地按向核武器库的自爆按钮。

一声巨响过后，黄沙漫天，一片混沌。待尘埃落定，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天地和广阔的海洋。

尾声

无人居住的地球又开始上演亿万年前的历程，当第一个海洋生物勇敢地踏上陆地时，一艘飞船在朝阳升起之时降临地球……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