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有个约定

殷建红

母亲节那天，我对妈妈说，给您剪个脚指甲吧。妈妈笑了。

妈妈有个大拇脚指是灰指甲，硬得很，剪它一直没有合适的剪刀。前几年我去扬州。听说扬州的剪刀特有名，便给她挑了一把。我第一次操起那把新买的剪刀对我妈说：“妈妈，您坐下，我来给您剪。”妈妈难为情地说：“我自己剪好了。”

“怎么啦？您不是要我在您百年时给您洗澡吗？现在就不能让我剪个脚指甲啦？”

妈听我这样说，觉得很在理，同意了。我妈特爱干净，源于她在年轻的时候家里条件不错的缘故吧。按当地的习俗，母亲百年时须由女儿洗澡。我妈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在她的潜意识里，我哥出生后，希望第二个生的是女儿，百年后能帮她洗澡。但第二胎的我却又是个儿子，于是，她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灌输哪家小儿子给她百年的老母洗澡之类的话儿。

于是，我当着妻子和儿子的面，先给我妈洗脚。

我妈孩子气地问我：“脚臭吗？”

我把妈的脚凑到鼻边闻了一下，认真地说：“不臭。”我儿子不忍直视，偷偷溜到房里和爷爷一起去看电视了。

我妈自豪地说“那是，我天天洗的，不像你爸……”

我为妈洗好脚，操起那把新买的剪刀给她剪脚指甲。她的脚指甲真硬呀，特别是大拇脚指的指甲一边已经弯进肉里，我修剪了半个小时，才把妈的指甲修剪一新。自此，过一段时间，我就给妈剪脚指甲，渐渐养成了习惯。

在母亲节那个特殊的日子，我当然要给妈剪脚指甲。

妈妈年已七十，还在忙忙忙碌碌地干活，忙得几乎连剪脚指甲的工夫也没有。我劝妈妈不要干活了，现在条件好了，你一年又有一万多的养老金，还是好好养身体。妈妈却说 ：“再干一年。”

“再干一年”这句话，妈妈在我们全家人面前说了好几年，到了新的一年又开始干活，浑身是劲。有个和我妈一起干活的老友开玩笑说：“以前干农活的好手，现在都是常年吃药的病身体，以前说自己有病干活不行的，现在反倒都在干活赚钱。”

我妈在年轻时挑稻压坏了身子骨，医生动手术，硬生生拿掉了几根骨头。一米六的个子一下子缩成一米四，成了一个残疾人。当时相亲，爸爸穿着借来的衣服和妈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外婆对我爸明白地说：“大男，密云嫁给你是不能干活的。”大男是我爸，密云是我妈。

那时，我爸穷得只有坟地上两间草房子，为了延续香火，满口答应。好在，只要努力生活总会越来越好。我妈嫁过来不久，我爸便做了生产队队长，妈妈的身体也渐渐恢复，开始下地干农活。

在我出生那年，在亲人们的帮助下，我们家在原来的坟地上翻建了两间瓦房。这让我小时候变得异常胆小，晚上总会做一些妖魔鬼怪的噩梦。印象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姑母家，那高高的门槛，敞亮的客堂象征着富有。表哥和表姐们在我眼里是那么幸福，他们一天到晚有吃不完的米饭，还有很好的衣服穿。记得我们家没米时，哥哥常常拿着米斗去别人家借米，到了过年的时候，再一家家地还。我常常向往姑母家，现在还不时会做着姑母家那个早已夷为平地的大房子的梦，感受着那种幸福。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妈妈让我学着干点轻活。印象最深的是，哥哥在读书的时候，我和妈妈用扁担扛粪桶。乡下的田埂高低不平，我个子矮，尽管粪桶的重量几乎都在妈妈那边，粪桶还是常常会磕碰在泥块上。粪桶离妈妈近，一磕粪便就泼到妈妈身上。有一次，妈妈忍不住发火说：“你不会看到高泥块，踮踮脚尖走呀。”

在我和哥哥小的时候，妈妈挑着浅浅的一担粪，有一次在跨过一个渠道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了，粪便全部泼在了妈妈的身上，妈妈一个人坐在那里哭。这对一个爱干净的残疾人来说多难过呀。

我和哥出世后，妈妈做梦都盼望着我们长大。可我那时候却不能给妈妈分担劳累。后来担粪时我十分小心，看清路面。此后，再也没有把粪便泼到妈妈身上。

晚上，我们一家人在煤油灯下搓绳子的时候，妈妈就给我们讲故事。有时候给我们讲过去的生活。妈妈喜欢看电影，大队里放露天电影的时候，因为长时间站立或坐着，她的背部就会发痛，看不了半部就疼得不行。妈妈看电影时也如此痛苦，很难想象她在平时参加繁重的体力活时是怎么挺过来的。

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爸爸让我和哥哥去亲戚家学篾匠。妈妈却极力反对。她在娘家的时候，家庭条件好，外婆一直要她好好读书。现在，轮到我们了，我妈自然要我们一直好好读书。印象里，家里再穷，只要买书，我妈总会满足我们的要求。

在媽妈坚持下，我们到底还是读书了。

不久，我们家建起了三间平房。过了几年，我哥也赚钱了，我家又造了三间楼房，几年后又动迁了。

现在，我和我哥终于都有了不错的工作，分别买了商品房。在村里人眼里，尽管我们不是最富有，但我们经受贫穷的磨炼，靠着双手的努力，终于干出一番天地。

我妈在家中五姐妹中是最苦的，当时的差距就像隔了一条江。在外婆做寿的时候，外婆家请来了宣卷先生宣的是《五女拜寿》，妈妈触景生情，一个人忍不住为凄苦的生活偷偷地哭。时过境迁，每一次想着过去的清贫生活，我总是禁不住和妈妈一样热泪盈眶。

记得2013年的最后一天，妈妈没有按下班时间回家，爸爸打来电话说妈妈不见了。我和妻子、儿子立即放下饭碗，全家发起总动员四处寻找。在寻找的路上，我忍不住想起初中放学在镇上打台球忘记了回家，黄昏路上，碰到妈妈急匆匆来找我。尽管那天妈妈没有骂我，但我看她吓得脸色煞白，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从此我再也没有打过台球。

人生就是在这样的轮回里，牵扯着撕不断扯不烂的亲情……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涌动着我和妈妈走过的许许多多的点点滴滴，并急切地盼望着能与妈妈不期而遇。果然，在往老家寻找的半路上，儿子兴奋地叫起来：“我看到奶奶了！”原来，我妈一个人去老宅还愿了。

当时看到妈妈，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不想被家人看见我的触景生情，我反而狠狠地说了我妈一通：“一个人出门也不说一下……”

妈妈的头发花白了，牙齿也越来越少，看着她一天天老去，我的心里透着感慨和不安。

我每周都会时不时地看看妈妈，给爸妈买点能吃的东西，也希望帮他们做点事。尽管除了看病，他们都那么不愿意麻烦我和哥哥，但我总想去讨点事做做，哪怕去抚摸一下曾经驮着我长大的，那个弯得像小船的妈妈的背脊，心里也是一种安慰呀！

妈妈，尽管没有对您说，当您百年时，我一定给您洗好澡，让您干干净净上路。妈妈一心向佛，动迁后仍经常回老家烧香拜佛。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我都会陪妈妈回一趟老家。尽管老宅已不复存在，但妈妈那颗虔诚的心仍在。一晃已是十五年了，十五年如一日，每每和母亲回老家说说话聊聊天，这种情感的释放，是那么美好！

在母亲节那天回家的路上，妻子好奇地问：“红儿，我发现你每一次给你妈剪脚指甲，怎么都是那么严肃？”

她哪里知道，每一次，我握着妈妈的脚，小小的我，就会慢慢向我走来。我总是严肃地攥紧妈妈的脚，就怕有一天，我的童年再也不会回来……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