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隐与遗忘
——读杨方《骆驼羔一样的眼睛》
2018-06-01夏澍
夏 澍
夏澍:本名董延武,山东菏泽人氏,硕士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现任教于北京市第九中学。
结识杨方,在读她的《像白云一样生活》之前。而认识杨方,则是在读她的《像白云一样生活》之后。
在《像白云一样生活》这部诗集里,我记住了那颗塔尔寺前的树,它和我们一样“在佛前赤身裸体,空无一物”[1]。然而,它又是一颗在佛寺前打坐了几十年的树,因此,当“我始终乱走”无法说出前身和不明所处时,它却“始终不动”,草木枯荣,有年轮为证。这是获得神启的树,同时,也是持有慧根的杨方。在《像白云一样生活》诗集里,我看到了一个个用微镜头描绘的西域。那些微镜头瞄准了牧羊的男人、挤奶的女人;瞄准了小镇的麦垛、跪乳的羔羊;瞄准了衣裳灰暗的维吾尔人戴绿松石的臧女;瞄准了哈萨克人的莫合烟、南疆人随身携带的歌声……那些西域的镜头就像是一块块折射着“黄金的黄,向日葵的黄,玉米粒的黄”的石头,素朴、从容,而又充溢着饱满的生命质感。我把这些镜头串联起来,脑海里便浮现出了一个柔韧的西域,以及一位在西域抒写地方志、揭开伤疤、接纳蛮荒的柔韧诗人。在《像白云一样生活》诗集里,我看到了一个诗情画意却痴迷于爱的古典美人。她可以在空空的阁楼“眉眼幽怨”;可以在五谷丰登的村子,安享“农家挥霍不尽的幸福”;也可以醉生梦死、朝云暮雨,颓废沉沦,爱与恨都深到骨子里去。我还看到了一面行走于现代大地的镜子。它熟悉工厂的内部结构,钢铁、机器和水泥,爬上楼顶的农民工,以及那些名叫孙细娟、张慧妹的人;它熟悉月光、病房、祖屋、车站和时间。
它、她、他们,一起构成了杨方在我心目中的最初印象。然而,就在我以为,这便是杨方时,《骆驼羔一样的眼睛》出现了。在这里,突然发现她诗歌路途的另一重轨迹和写作姿态,我想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惊喜呵!
如果说在《像白云一样生活》里,诗人对现实生活的诗意方式与生活记忆,怀抱着积极寻找与探求的努力,那么,在《骆驼羔一样的眼睛》里,诗人则持有一种退隐和遗忘的姿态。而这一点,便集中表现在诗人对“另一个故乡”的想象。
在杨方的这部新诗集里,“故乡”以不同的面貌和形式出现,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杨方笔下的“故乡”已不再是那个有着安静的阿克塞、石头满地的大柴旦以及忧伤满河的伊犁的大西域,也不是那个充满诗情画意和古典气息的江南了,这里的故乡是诗人的灵魂栖居地,是诗人的“乌有之乡”。在那里“一切刚刚开始/万物灵动,幼畜初生”,在那里“只有霹雳,雷电,雨雪,冰雹,只有行星和恒星”[2]。这一个故乡,不需要耗费力气,不需要坚实的地基和城墙,它甚至可以建立在伤口之上。在这样的故乡里,“有河流,马匹,麦田,伊斯兰风格的房子廊檐曲折/你坐在花园广场上,犹如坐在熟睡的花园/钟声从即将枯萎的树木上垂落下来”[3]。“另一个故乡”是诗人可以安眠的原始、简单、充满灵性的大自然,同时也是诗人灵魂和想象得以自由舒展的空间。那里有广场上起飞的鸟,它“有五只翅膀,三双眼睛”;那里的鹿无视时空法则,“那庞大的鹿角/是繁星和一座森林组成的”;那里有“我”热爱的“石头上的居民,草叶间的居民,尘土中的居民”;那里平静、安宁、干净、有序:“植物的纹理有条不紊/干净的冬天,除了群羊细细嚼食干草和盐/除了天籁,那一两声来自果木腹腔里清脆的琴音/没有别的声音传来,避风的冬窝子,柴垛堆积/野鸽子像硕大的雪花纷纷落地/过冬的人从容出门,返家,就算大雪封山/寒光闪烁的绊马索星也会在头顶低低地凝望”(《冬日果子沟》)。
诗人以无比的热情和希望投注到这一故乡中来,然而,在对“故乡”的想象和建立中,诗人却带有着挣扎的、隐而不发的悲伤。这是因为诗人对另一故乡的发现和想象,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带有着某种被迫的味道。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东西正在消失,正在离“我”而去。它们也许是“飞走的白鹤,消散的亲人,露珠和冷霜/以及不知所终的落花跟流水”,而“我”为了追寻,“一生都在盲目地乱走”;它们也许像“那些风,走在分叉的树枝上,走在分支的河流上/它们朝一个方向吹,它们是怎样/像一群人,走着走着,突然消失的”(《雾灵山,风朝一个方向吹》);它们也许是不可复制的历史和风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洛水有着青石板的脸色/没有船,没有鸟,只是一河宽阔的水”(《洛水》)。不论怎样消失,有形还是无形,当终于有一天“它们不会吹到我的脚下/静默绵延的群山,不会向我跑来/飞鸟,也不会发出悲凄的鸣叫”,那时,“我”将感到“孤绝,无望”(《乌有之乡》)。这些物的消失将“我”无形地隔绝,推离原地,在表象上,仿佛是“我”在退隐,而其实退隐的是那些逐渐消失之物。这些撤离和消失的东西,也许正是生活中的诗意、自然,以及富有灵性之物,这些正是“我”所寻求和向往的,所以在它们消失、退隐之后,“我”只能凭借想象、记忆,重建一座“万物灵动,幼畜初生”、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的故乡。诗意之物的消失给了“我”无形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所以“我”一直想要回去的地方,虽然简单,但一切都稳固、安在,过冬的人,出门,终会“返家”;在寒光里闪烁的绊马索星,会不离不弃地凝望。而这样的故乡,是与诗意消失的现实世界相违的,所以,“我”需要遗忘;所以,诗人在诗中描绘的故乡,既有着原始诗意的魅惑,同时又有着某种背离的悲哀。
另外,诗人之所以要从对尘世的关注中抽离出来,营造一座诗意而不乏现实感的乌有之乡,还在于她自己所说的,因为“看见了生命的凉意和命运的本相”。“大地上我们都是被鞭子抽打的牲口/马不停蹄地奔向盲目的远方”(《急胡相问》),“在天上我遇见人间,在落日温暖和光亮/我遇见另一个故乡,另一个自己//那单纯的,老银子一样的好时光/层层梯田,层层分布/季节因此界限分明,万物因此有序/人间因此冷暖自知/我因此遇见一切,并被一切遇见/来时我是一个人,离开时将是另一个/星云般漂浮,说不出自己,也不问命运和悲凉”(《在加勉,我遇见命运和悲凉》)。人世中的苦难与沉重,需要诗人依靠想象建造一座诗意之乡、精神栖居之乡。然而, “我却不能把它们带出草木枯荣/我也不能把自己带出人世悲欢”,而“苦难仿佛永不会消失/不会被都柳江曲折的江水带走”,所以,乌有之乡的建立,需要诗人遗忘:“人们在遗忘中活着,我在峰顶上归去/群峰起伏,群峰没落,群峰无言”(《乌有之乡》)。“层叠的青山中/隐藏着多少人类的欢爱与愁苦/贫穷静静的呆在那里,无人知晓,无人问津/衰老的男人在自家门前剧烈地咳嗽/女人粗糙,从不曾有过爱情/孩子们走在空空的秋天/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只能将一切隐忍和原谅!”(《乌有之乡》)诗人一直在反问人们将一切“隐忍和原谅”的人世,“它是否真的存在”,“我是否真的到过”。这也许便是遗忘的开始。
然而,退隐和遗忘不只是为了单向地赴向诗意故乡,而更多的是在对乌有之乡的想象中,表达一种对于现实世界中逐渐消失之物的缅怀,以及无可奈何的悲哀。正如诗人在《遗址上的乌孙国》里说的,“消失是一件比遗忘更漫长的事”。这种悲哀在《山下夜行人》中有——“也许她曾生活在无声的月亮上/金灿灿的桂花落了一地,一年又一年/现在她想要走回到那里去/经过发白的河流,萧索的矮树丛/和一片遗址般废弃的荒园/一只狗跟在她身后”;在《雾灵山,风朝一个方向吹》里有——“它们朝一个方向吹,它们是怎样/像一群人,走着走着,突然消失的” ;在《苹果园》里也有——“我曾经想过这些人,这些花/为着什么集中在一起/又羊群一样四处分散,飘零”。这些遗址、废园、空了的墓穴、走散的人群或者吹得零散的风,带着爱与痛的印记出没于这部诗集里,轻灵而又沉重,像在丛林里飞行,沾上了晨露暮霜的羽翼。
这时候,再回头去看诗集的目录,也许会更好地理解故乡词、花间词、草木词、流水词、秋风词所带有的韵味和情怀。诗人从故乡、花间、草木、流水与秋风间,感悟人世命运的预言,又从对它们的想象与抒写里获得心灵的慰藉。然而,又绝不仅仅如此。直触人心痛点的,我以为还在另一层,即诗人念念不忘的对乌有之乡的回归,虽然,这也许是死后的事情。“我最终要去的/是今生无法依托的故乡”(《雾灵山,风朝一个方向吹》),虽然,现在“我”“还未曾找到回去的路”(《另一个故乡》)。从世俗烟云里退隐、遗忘后,却又无法抵达那片想象的乌有之乡,这种在夹缝中的漂泊、追索、质疑、执念,构成了杨方诗作撕扯人心的力量。然而,杨方的独特处在于,她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又像一个参透世事的暮年老人,唯独不像一个半悬于世的中年。所以,在她的诗里,漂泊、追索、质疑,被一一熔化,少了许多咄咄逼人的阵势。而唯有“执念”超出常人的强烈,像孩子的执拗,像老人的执拗。这种执拗,纯粹、干净而心无旁骛。因此,从这一重意义上看,她在世俗之乡的退隐和遗忘,恰恰是将全部的注意转移到了对另一故乡的执着上来。这是与她的《像白云一样的生活》所不同的地方。在《骆驼羔一样的眼睛》里,人世之情与世俗之爱渐渐消隐,诗中更多了份对空间的想象,以及对于这空间里的物的想象。对于情的节制,以及对于“无言”的参悟,让我看到了在另一重境界里修行的杨方。
[1]《塔尔寺前一棵树》,《像白云一样生活》,杨方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5页。
[2]《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故乡》,《骆驼糕一样的眼睛》,杨方著。
[3]《在伤口上建立一个故乡》,《骆驼糕一样的眼睛》,杨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