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
——高鹏程“海洋”系列诗歌阅读笔记
2018-06-01马晓雁
马晓雁
马晓雁,生于1980年,宁夏隆德人,现供职于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
除却关于故乡地理风物的书写与“把一生的辛凉还给薄暮下的清水河”的祈愿,单看高鹏程笔下常见的鱼、渔民、海岛、波浪等意象以及其诗歌更内在的诗体色彩、语言风貌和话语特征等,很难相信高鹏程是一位从祖国的大西北走出的诗人。少有飞扬、粗犷、凌厉,杨献平对其诗作品评的那种“绵柔与细碎”更符合人们对江南性情的印象。自“黄土高原”至“海岛之滨”,生活环境的变迁带给高鹏程诗歌境域巨大的变化,同时,也让诗人完成了精神上“异乡人”的身份认领。正如其在诗集《退潮》的序诗中所言:“真正的艰难,在于如何辨认丢失的身份”,这艰难的辨认过程也是这位于异乡的洋面上漂泊的诗人尝试寻找和建构其诗歌语言家园的过程。
到海滨小镇去
除了一些没有写作时间标记的诗作,在收录“海洋”系列诗歌相对集中的诗集《风暴眼》和《退潮》中能够找到的最早时间线索是1997年,这一年的某一时刻,高鹏程写下了诗作《兰家湾的夜晚》。在这个时间标识之后,诗人谨慎地做了该诗于2005年9月修改的记录。遗憾的是,没有诗文内容的对照。但如果诗人对该诗的修改只是结构上的调整或者诗语上的凝练,或者幅度更细小,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1997年,这位时年23岁的诗人已经触及了他之后几乎全部诗歌精神版图的核心词汇。在兰家湾一个“黑黢黢的山岙里”,诗人被“一盏油灯传出的微光”照亮,“西部冬天夜晚的严寒”被“黑夜的灯火”慰藉。此后至今,无论写故乡、写海滨、写博物馆、写县城,高鹏程的诗歌言说都在浚染那团“火光”与“寒冷”。
2006年,高鹏程这样写下生他养他的故土之上的生存:
在西海固,
一棵树长得过于艰难
一只蚂蚁也要经受比其他地方
更多的苦寒
在那片苦寒之地,一代代西海固人“沉默”、“隐忍”。当这位大学毕业出门求职的青年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乘一列火车南下;当这位生长于西部干旱腹地的年轻人带着对大海的幻想来到海滨小镇——石浦港,经过十年低处的生活再次仰望星群,那“年轻时仰望的事物”“正混迹于水面的灯光”。此时,除却“逝去的年华,并不/丰富的经历”,他“依然一无所有”。诗人甚至自嘲,在石浦港这个古称酒吸港、形体也像极了一只酒瓶的海港,只适合醉生梦死。
然而,从诗人十年低处的生活浸泡的诗歌洋面上去打捞,正是石浦港这座海滨小镇上看似“寒凉”的生存葆存了一盏诗性的“渔火”,他才歌唱至今并葆有继续吟咏下去的后劲。一路南下,来到世代“山民”[1]喻指梦想和未来的海滨,诗人看清了“大海”[2]不过是另一个严酷的场域。渔港马路留给他的不过“是一个残句”。在这里,他体察着人世浸入骨髓的“寒凉”:看海塘下小茅屋里的养蟹人,并用十年时间,等待他“从我的身体里走出”;迷恋“海边卑微的事物,这些生珍、淡菜、牡蛎、沙蛤,”“在沙滩和大海自身遗忘的时候”,“它们每一幅脱离肉身的硬壳里,各自记录了/一副完整的大海”;对一个补鞋摊给予不同角度的观察与叙述,鞋匠“坚信每一次敲击,/都可能帮助一双疲惫不堪的鞋子/继续叩响不可知的旅途”,在对人生人世的体察中,诗人也像补鞋匠一样为卑微者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他也去海滨观察“父与子”代际相替中如何传递生存的符码;听异地来此谋生的黄包车夫如何将他的辛酸经历在腹内反复熬炼成为一个个“辛辣、呛人”的笑话,直到“坐车人笑出眼泪为止”;他甚至将笔触伸向一支颓败腺上的“恶之花”,生存过早地榨取了她的青春,但她即使只剩下皮肉,也得“谋生”……“他耐心地收集着来自生活的撞击/那么多的暗伤。那么多/无处倾诉的悲苦/在他的内部/回旋、奔突,但它/不会腐烂,时间久了,它会变成固体的光/沉淀下来”。最终,高鹏程将这些生活的沉积物转化成为他的诗歌言说。
纵观高鹏程与海洋有关的诗歌并没有像田一坡在《新诗创作中的海洋意象与海洋元素》所分析的那样刻意去区分陆地经验与海洋经验,对于诗人而言,两个不同的场域之间并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不是在拥抱此处之时必然舍弃彼地的关系。对于高鹏程而言,两个不同的场域都可以成为“诗意栖居”的“故乡”。虽然“在海边的生活/和海水交换体液,和一粒盐交换咸涩/和潮汐,交换呼吸/和遥远的海平面,交换道德底线”,虽然海洋意象带给其诗歌陌生化与异质性的体验,但低处的生活始终没有改变其低处的立场,“在我居住的海边小镇/浪涛终年拍打着疲倦的堤岸/人们在山岩的罅隙里默不作声地生活”依旧是他诗歌在书写海滨境域时所要抵达的一个道说归宿。正是这低处的厚重给了其诗歌充分的生活的面气,而不致使其沦为纯粹“筑词为乡”的造句练习。因此,作为芸芸众生中的高鹏程也许可以抱怨十年低处生活的“寒凉”,但正是那“寒凉”中对一点“火光”的渴望成就了作为执有诗歌这种纯粹之说的诗人高鹏程。
到灯塔去
诗人没有完全淹没于海滨的沙尘,他内心始终怀抱着一盏油灯、一盏渔火、一片星群。在2006年《致商略》一诗中,诗人表露心迹:他所寄居其中的海滨小镇“海水腥咸,人民劳苦”,“但长长的渔港马路,足以让人/走完剩下的流年”。十年异地低处的寒凉浸泡,使得这位漂泊异乡的游子极度渴望一星光亮。于是,在众多关于海边生活的诗歌中,他歌唱了灯塔。“说着说着,我们又说到了灯塔”,他一再说到灯塔:《再次说起灯塔》《当我们谈起灯塔我们在谈论什么》《灯塔博物馆》,即使不以灯塔命名,这一物象与意象也频频出现在高鹏程的诗歌中。
“有时候,我同样/只需要一小块安静的黑/然后是,一粒小小的渔火/慢慢打开的光”,对于高鹏程而言,灯塔是温暖,是光明,是航向。但显然,面对灯塔,高鹏程思考地更多。在大佛头山,他看见了废弃已久的一座灯塔,随着气象学、电子信息的进步,大佛头山顶的灯塔早已生锈,它只“作为一道风景存在”,而这样一座灯塔用它的废弃提醒他“守住身体内部的光芒”,一座久已废弃的灯塔甚至成为他“一个人的宗教”。它可以不再用来指示物理的航向,但“相对于世事/和人心的变动”,诗人在海岛之心体悟到一座灯塔蕴蓄着“恒久和稳定的意味”。在灯塔博物馆,他疑虑:“需要积聚多少光芒,才不至迷失于/自身的雾霾”,“需要吞吃多少暗夜里的黑,才会成为遥远海面上/一个人眼中/一星光亮?”也是这清醒的疑问,让他认识到一个人在向往一座能够带来光明、温暖与慰藉的灯塔之时,也可以将自身修炼成为一座积聚着光芒、恒久而稳定的灯塔。当然,他理智而节制,并没有像尼采、像海子在无限趋近光源继而在成为它的过程中燃烧成灰。2006年,这位出生于1974年的诗人已过而立之年,在停顿了将近十年再次提笔书写时,也许是性情、也许是经历、也许是年岁让他的诗歌携带了浓重的克制与理性色彩。
当然,“灯塔”这一语词在对异乡洋面上浮萍般生存的高鹏程发生生存和存在的精神指引这一意义之时,也带给诗人高鹏程以诗语的启示和发现这一重要意义。
在内陆,更具体一些,在西海固,诗人的出生地——那片常年苦寒、干旱的“不适宜于人类居住”的西部边地,灯塔这一事物几乎不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当人们提到“灯塔”时,并不意指它的实用意义,它早已因地域环境因素而褪尽原色,几乎只剩下了象征和引申意义。但海边生活为诗人唤醒了这个语词。当人们热衷于这个词汇的隐喻意义时,人们“似乎并未提及,那盏真正的灯塔/那盏深夜的海上,渔民所担心的/灯塔”。当“我的老丈人,一个出海很久的渔民”劳作一天回家时,“一边恶狠狠地咒骂:该死的风浪”,一边感激还有灯塔引航时,生活的细节为诗人擦亮了“灯塔”这一语词。这对诗人来说是一个重大发现:探寻语词的原生意义,从而携带出寄生其中但今天已几乎失传的神秘符码。虽然这一发现听上去并不像新大陆的发现那样令人亢奋,但这种发现的过程却往往更为艰难与漫长。正如“麦子”的发现之于海子、之于中国诗歌一样。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海洋元素相对匮乏,即使使用,也大多如田一坡所言:是非境域化的书写,使用者也往往着意于其抽象意义、表现其想象意涵。而高鹏程在生活的土壤中发现了“灯塔”作为灯塔本身的意义。在诗歌作为创造语言的道说这一意义上,诗语也在发现语词,淘洗它们的原型并激活其原生意义是途径之一。正如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中所言:词语经历着往返不已的灵魂轮回。也是从诗语道说这一意义上,我们还可以回头去看高鹏程“博物馆”系列诗歌的秘密:一座茶叶博物馆馆藏的原不过是“煎熬”这一语词;熨斗博物馆馆藏着“熨帖”这一语词;秤砣博物馆馆藏的也不过是“权衡”这一语词……而这些幽暗的显现都始于诗人对“灯塔”的发现。秉持这一经验,这位克制而理性的诗人面对他的诗写对象时往往能够层层剥析,几乎是压榨式地缕析出蕴含在客观物象上的全部意义信息,直到吐出事物原生的果核。也因此,我觉得高鹏程就是诗歌写作中的“晒盐人”:
纳潮。制卤。测卤。结晶。归坨。终于
多余的水分消失了,晒盐人
交出了皮肤里的黑
而大海
析出了它白色的骨头。
到汉语诗歌的土壤中去
分行并非成诗的唯一因素,甚至都够不成首要的因素。诗歌在行与行之间可以有叙述上的黏连,但诗歌的行与行之间必有意涵层次上的跳跃与变化,不然,只能是分行的散文。好的诗歌语言并不给出十分确定的能指与所指,更多的时候诗意发生在“无词的地带”。尤其在思考的层面上,它最好不带来确定的答案。但当诗人摩挲诗歌言说的方式、歌唱“火光”与“寒冷”给人精神的慰藉之时,他为当代汉诗带来了什么,才是一位可以嵌入诗歌历史的诗人的意义所在。
在这个层面上,我认为高鹏程的贡献在于他的诗歌在开掘海洋境域的同时在生活、文字、文化传统、诗歌传统等方面对汉语性的继承、发掘与建构。
回到生活中去,回到事物本身去,发现汉语语词本身独一无二的意项群。比如“灯塔”,比如“煎熬”、比如“熨帖”、比如“权衡”……同时,诗人也善于向汉字本身去要诗歌。汉字具有具象、可观的象形根性,其音形义的结合具有天然的审美表现力。高鹏程完全自觉于此,在灵感的闪现与“窑火一样的炙烤和煅烧”中,诗人捕捉和追索着汉语诗歌优雅、蕴藉与空灵的美学特性。同时,这种审美特质又恰切地表达出“事物本身的密语”,呈现出汉语本身的超强表现功能。例如《覆盖在屋顶的渔网》,除了对事物在生活中特性的摄取,诗人也捕获“网”这一汉字本身在造字之时的涵义以及这一汉字在长久的文化生活中已经积聚的更丰富饱满的文化意义,从而激发出诗写对象所蕴含的多层意涵。“它曾经在波峰浪谷间穿行。为鱼群和汉字/布下罗网”,“终于,一段漏洞百出的生活/结束了”。从生活中提取这一事物的特性,记录下它并不寻常却又平常的一生,在沉船、暗礁、鱼群、珊瑚间网罗,也偷生。“现在,它搭在了草房的/屋顶上,与那些曾经在深海里/缠斗了半生的水草,达成了最后的和解”。它像一个年迈的英雄,一生功绩,最终摊晒、萎弃在屋顶,与纠缠半生的水草混淆。它“日渐松弛的纤维里,漏掉的是风。是雨……”而这张网在此打捞的有与它接触最亲密的鱼群;其次,有自然界的风、雨;第三,对诗写者而言,也有来自生存的风雨,有来自生命自身的风暴雷雨;第四,这张网要打捞的还有散布在文字海洋中的特定的汉字,它们等待诗人去捕获,从而浮出海面,发挥它镶嵌在诗行中的召唤力。而这些都基于“网”这一事物本身的属性,基于汉字符号“网”所呈现出的文化密码。正如前文曾提及,高鹏程正是从卑微本真的生活中发现语言文字所携带的文化秘密,他无需转码,他只需擦亮它们。“现在/它在空中张望。捕获那些/被光线过滤过的东西:/星辰。梦呓。最后一段波澜不惊的日子”。诗人在虚与实的对立统一中赋予一张网多重意义,搜寻它在生活中、在汉字原初的涵义与诗意。
他也将诗写的兴趣拓展到更宽广的时空与场域中去,到托付汉字的更深广的文化传统中去开掘。“博物馆”系列诗歌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当然,除此之外,在诗人所到的古代遗迹总能阐发蕴蓄于其中的无尽意兴,只要顺着他诗集的目录细数下去,便会发现这方面的诗歌俯拾皆是:《晚香岭寻访王右军祠不遇》《丁酉秋访张煌言兵营遗址》《下王渡遗志:井》《三星堆遗址》《莫干山访剑池》《萧关古道:錾刻在城墙上的铜版画》……
百年过去,人们还在讨论中国现代新诗的文体、特质、评价标准等问题。但不管怎样,我们所书写的新诗依旧是汉语诗歌,呈现汉语特性与魅力是汉语诗歌在语言上要承担的重任。我认为,高鹏程的诗歌在对汉语诗性的呈现上对古体诗与现代新诗做出了弥合,相对而言,他的诗歌是在汉语诗歌传统基础上的良性生长。比如《寒山寺》:“一千年之后。我在另一个霜天里赶到/乌啼消失。客船远去。/一盏失眠的渔火/已经被替换为满城闪烁的汽车尾灯”,但唐诗的光明落照在这首《寒山寺》上:“在一个交通堵塞的年代,我们/依旧需要在体内,空出一小片旷野。一座寺庙和一口钟。/以便让迷途的灵魂,找到回返的道路。”他也善于让诗中风物蘸取古诗的光泽:“十一月了,它们都熬到了属于自己的季节/伸出长长的芒穗/在初冬的阳光里发出诗经的光芒”。
当然,纵观高鹏程诗歌,其诗歌的汉语诗性光芒更深植于古老的东方哲思基础与“逝者如斯”的东方抒情结构中。早在其《途径》一诗中,诗人就以写下了这一切的归宿:尘终归于尘。
“最热烈的要最缓慢地言说”,慢,是高鹏程诗歌深谙的雕刻术,甚至可以慢于时间,与其说是在道说,不如说诗人在凝神谛听:时间的呼啸与其裂帛之声。读高鹏程的诗歌,有种煮茶品茗般的“煎熬”,缓慢的节奏、滞重的风格。从进入诗歌的精神状态看,高鹏程更像一位精雕师,手持一把语言的刻刀,“一刀、一刀、一刀……直到它/变得光滑,看不见一丝/雕凿的痕迹”,以虔诚执著如修行者的姿态雕凿、书写。慢,是他深谙的精雕师的技艺,“更慢的,是雕刻它们的刻刀,是刀尖上/安静的光线/因为缓慢而变得柔软,因为缓慢而逐渐黏稠、滞重”。因为精雕,因为慢,高鹏程诗歌带给人异样的沉寂与宁静,静到似乎可以听见时光在空气中剥落的声响。在昏黑的灯火之下,“已是深夜。一些中断的说话声还在继续/灯还在烧/灰尘,还在持续掉落/这没什么。不久之后,说过的话都会消失/黑暗会收走所有的记忆/连同我们陈旧的自身”。
【注释】
[1]]此处指韩东诗歌《山民》中的“山民”。
[2]] 此处指韩东诗歌《你见过大海》中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