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第一块手表的诞生
2018-05-31
[口述前记]
张仁茂,1928年生,会计师职称。原上海市第二轻工业局干部,上海手表厂职工,参与上海牌手表的试制工作。著有《手表结构与维修》《手表修理100题》。
天津造手表的新闻触动上海
在1955年之前,我们国家没有国产表,也几乎没有人提过要造手表。个别旧社会资本家提过,但是没有共产党领导他们是造不成功的,这一点是肯定的,这是我的体会。1955年4月10日,我看到《新民晚报》上说,天津要造手表,向五一献礼。天津造的手表是仿造“生达可”这个牌子,造六块,粗马,十五钻。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就向局黨委、局长反映,写报告,提出上海有这样的能力,造钟厂有好的技术,公私合营的钟厂有好几家,钟表修理技术水平都很高的,为什么不能造表呢?第一次提,没反应,我就提了两次,局里同意了,我们就开始造手表。那时我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对能造手表感到非常开心。这就是第一次试制手表的起因。
局里同意了,接下来是造什么手表。我经过市场调查,决定仿造“赛尔卡”(sellca)表。原因有两个,一是“赛尔卡”表的机芯结构比较普遍,它是瑞士品牌,当时瑞士进口的几个不同牌子的手表,用的机芯是一样的,都是“赛尔卡”的机芯;二是当时有大批瑞士钟表商制造的“赛尔卡”零件涌入国内,但没有夹板,选这个牌子将来可以方便我们维修。但是最难造的就是主夹板。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超过天津。天津要造的表是十五钻,粗马。“赛尔卡”是十七钻以上,又是细马。粗马是用钢丝做的,很容易制造;细马是用宝石,不容易磨损,身价完全是两回事。到现在为止,手表还是以细马为主,粗马已经淘汰了,因为粗马容易制造。天津提出向五一献礼,我提出向国庆献礼,数量上选了十二只,比天津翻倍。最后局里同意了,我们就着手干。力量上主要还是依靠公私合营钟厂,那个时候多数是私营的,有两家钟厂从1951年开始公私合营,技术力量非常充沛,还有很多私人的老板工兼商,比如有亨得利钟厂,也有亨得利钟表店。亨得利钟表店可以说是上海修表权威。亨得利、亨达利、大光明,统统都有商店。我要利用这些技术力量和钟厂的某些设备进行制造,就开始物色人,找他们谈,让他们安排试制,就这样起家的。
从无到有:分散试制分散装配
当时我们也没有图纸,我就同要参加试制的单位商量,他们热情也很高,我们就下了决心一定要造成手表。造多少呢?我说要造十八只。计划是十二只,准备有六只是失败的。同意之后,怎样生产呢?首要的工作是组织试制单位的人,钟厂参加,钟表店老师傅参加,还有专门修配的个体户,总共有二十七八家、五十多人参加。跟他们开会以后,我提出一个办法,把一百五十多个零件拆开来,根据零件的难易程度、大小等,再根据某一单位的技术能量,分配任务。比方说,亨得利做摆轮,其他夹板由东方钟厂做,等等。上海最大的钟厂,三五牌钟厂,技术力量最强,里面有一个老工程师,对钟的改进、创造、发明有很多贡献,主夹板就是他做的。手表里的擒纵机构,擒纵叉、摆轮、擒纵轮,这三样东西最难做,这个任务就压到个体的钟表维修工厂,难度极大,这三个零件等于人的心脏,这三个零件能够做成,表基本上就可以了。当时参加这个工作是极光荣的,因为是填补全国的空白,不简单的,他们都愿意加入。
分配好任务后,限定国庆前十八只手表要做出来。当时采取的生产方式是“分散试制,分散装配”。这户拿这个零件,那户拿那个零件,分散生产,你这个零件做好以后,给我,我委托各个钟表店,这部分的零件齐了,你拿走,分散装配。做零件很困难的。当时最难的就是一块主夹板,表里有六块夹板,其中有一块主夹板,是最难造的,当时我们做不出来。主夹板做不出来,就不能装配。我很急,到处打听。最后了解到,有一个个体户,搞发条生产,区里面勒令他不能做,结果他失业在家,买了一公斤“赛尔卡”的零件,家里也没有马达,就买了一台冰箱,把马达拆下来,造了一部小摆车,再用小摆车造夹板,把夹板做成功了。这个人很专业,第二次试制我们把他吸收进来。他把零件装到自己做出来的六块夹板里,我去的时候,他表也带上了,夹板也做好了。那个时候我就向上面汇报,夹板没问题,试制手表必定成功。然后向大家摊牌,要有信心,夹板一定有,一定要造好。
到1955年8月底,夹板出来了。主夹板就是中国钟厂做的。9月初,零件全部解决。装配很快的,分散试制后,零件集中,然后再分到各处装配,9月中旬,十八只手表全部完成。那个时候不得了,轰动了,《新民晚报》《文汇报》《解放日报》等都大力宣传,中国可以造表,表已经出来了。然后到处要你的表,要你的资料。这真正是从无到有,第一次试制胜利完成。以前说中国人只能造钟,不能造表,现在呢,钟表结合。但是,大量的发展、现代化的生产,我们还没做到,这是下面的大难题。
到国庆节,手表出来以后,市、局里这件事情都不抓了。因为1956年开始搞公私合营,这件事就暂停了,停了大概有半年多时间。
走向规模化生产:集中试制集中装配
手表试制停掉以后已经有半年多了,怎么办呢?我们还是要求要搞,要求市里资助。因为我们第一次试制的费用都是下面基层单位出的,我们轻工业局没有出钱,真正要搞,经费没有,必定要市里支持。因此,我们写报告,要市里点头才好开展。写报告我就写了三条理由。第一条理由,我讲已经能够试制了,要搞表厂。没有表是不行的,这对上海、全国来说,是填补空白的。细马表,只有上海能造,全国没有的。第二条,是不是有这个技术、有这个可能?上海造钟行业有最大的技术能量,而且这些老板都是工兼商,商业上有亨得利、亨达利、大光明钟表等等,钟表修理店、钟表买卖店都有很高的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解决、可以做。第三条理由,如果手表厂能够成为大规模、现代化的工厂,它所做的零件,它的齿轮模数,是最小的。凡是属于机械上要加工模数最小的东西,只有手表厂好做。所以如果你手表能够制造,其他行业上的零件也可以进一步跟上。比方讲定时器,手表能造,定时器笃定能造。我就强调了这三条理由。局里批下来了,同意。1956年开始,公私合营也基本解决了,要重新整顿,搞第二批试制,过渡到现代化工厂。
第二批试制,采用的方式是“集中试制,集中装配”。首先是找地方。应该是参加第一批试制的人进来,当时有五十几个人,但是有些人不肯来,来了一部分,集中在一个地方,是人家倒闭的厂关掉的厂房,我们去借一借用一用。当时我们换了好多地方,终于才找到了延安西路716号。我们成立了筹备组。包括参与第一次试制的人,还有大、中学生和社会青年,最终大概有七十余人。那时候的要求不再是按原样生产,而是要按图生产。技术人员的任务,是搞出产品图纸,这很重要。操作人员负责具体生产。
没有设备是很大的困难。投影仪没有,显微镜也没有。我们没有钱,就拿生物显微镜,看不清楚的,不是专门钟表工具显微镜。我们自己仿造了一台土投影仪,零件放在那,放大,科技人员就把图纸描下来,描下来之后注上尺寸,制成图,拿去用来生产。这个工作很艰巨。开始因为心太急了,要想快一点,试制数量大一点,结果总做不好。后来到1956年开始整顿的时候,我们调来第一任厂长刘思仁,他说准备小批量过渡。小批量,从十二只开始,保证合格以后,再提高。他的意见是对的。
当时我们车间只有一间,就是一个大车间,所有的零件都是在一个车间加工,另外再有一个辅助车间,帮助修理和改造机器。但是光用土办法不行,跟不上正规的生产,必须要走进口设备道路。因此我们从1956年开始,向瑞士订购钟表制造机器。订购机器没样板,我们打听到在江宁路,有一家做医疗器械的老板,他有一台进口自动车,可以造表的。但是型号比较大,零件最大加工尺寸是七毫米,和造表不适应,但规格是一样的。我通过轻工业局,到江宁路厂里把这台机器调拨来。高级工程师、技术员没办法动,它是自动化的。我们就根据这个型号,通过上海一个进出口机器的单位,和瑞士联系,进口了零件最大加工尺寸更小的机器。订购机器要资金的,所以一定要市里支持。
我再简单讲一下怎么搞技术培训。我们有一个懂钟表原理的人,名字叫张正样,他是重工业局搞建筑的,我们打听到这个人懂钟表原理,和我一样,也是业余爱好。这个人平常没事的时候,在大世界隔壁八仙桥开课,专门教人家维修知识。有一个学生,叫陈传书,就去听课,懂一点了就在自家弄堂口摆个摊头生活。我们第一次试制成功后,他自我介绍到我们局里来,说我懂手表,怎样搞发展,我们看他也懂一点,就请他来。他来了以后,就推荐了张正样这个人。张正样是从重工业局挖过来的,挖过来以后做什么事呢,他懂钟表原理,也懂维修,他就在厂里大礼堂开大课,教人家钟表原理,搞技术培训。张正样在厂里做培训,其他科技人员引进来搞技术革新。
土法上马,机器引进,技术培训、革新,从小批量,到大批量,再到现代化的规模生产,这就是我们发展的过程。第二次试制以后,手表发展了,天津大学专门开了一个专业,叫计时专业,是有了我们手表以后才开始的。
周恩来、刘少奇都戴我们的表
发展过程中,除了没有设备,没有材料也是一大困难。手表里有钢轴、铜材两样东西。铜材要求很高,后来供销人员专门到铜厂去联系,一批一批试制。第一批试制钢材是用进口的雨伞杆子和进口的老牌缝衣针。零件制造的关键是铣齿。瑞士是胚子车好以后再铣齿。我们第一次试制的时候,把整个的物料齿铣好,车成一根轴,上下有轴榫,铆上轮片,完成一个部件。起初不懂先车胚后铣齿的道理,也没有外国专家指导,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后来进口的机器设备来了以后才知道应该怎么做。
到第二批就不一样了,其他的工业也跟上了,供销人员、科技人员专门研究钢材、铜材,向金属加工单位要材料,经过他们一批批试,好用就敲定,再参考国外的资料,用什么铜材、用什么钢,硬度多少,要达到一定标准。设备一面向国外进口,一面土法上马,手工的改为机械,机械改为自动化,自己做,老师傅们很聪明。
我们小批量生产到中批量、大批量、高批量,1958年的时候有一万多只手表卖给中百公司,轰动全市,不得了。多下来有几千只卖给职工,每个职工辛苦了,一个人买一只,五十块,我那时候工资六七十块。
我在手表厂待到1970年,搞零件总调度,分配任务都是我。人员来,我培训,其他厂并进来的,来的时候我就在大礼堂上课,上好课我就分配任务。后来厂成规模了,我不在车间做了,到财务科干老本行,搞成本核算,搞了四年。1970年以后,我到西安去支内,搞技术检验。那时候比较空,空闲时间我自己写书,叫《手表结构与维修》。当时还有各地招来的七八十个人,开维修培训班,听我讲课,手表怎么修、怎么弄、什么毛病等等。到最后结束以后,出版局说再出一本书,所以又出了《手表修理100题》。我们夫妻长期分居,落实政策后,1985年我調回来了,又进财务科,最后评的会计师职称。
手表大规模生产以后呢,反响不得了,手表通过局送到中央,周恩来总理、刘少奇主席都戴我们的表,这是了不起的。
“中国第一名表”名副其实
我们造表,最初是仿制“赛尔卡”,后来对表的基本结构做了一些改变,制成“581”。因为是1958年第一批产品,所以取名“581”。从“581”开始,我们走上了大规模生产的道路,社会反响很大。“581”之后,是“SS1”。“SS1”是慢摆,频率一万八千次;还有一种是“SS7”快摆,频率达到两万一千六百次。摆幅越大,走时越准确。再后来我们做统机,就是统一机型。改成统机后,北京、天津、广州等地的手表厂都派人来跟我们学习,遍地开花。
试制时候没有专家,来过一个德国专家,上了一堂课就走了。1958年的时候,来过一批苏联专家,帮我们制定工艺、产品图等。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加上技术革新、进口机床,手表厂发展很快,人数最多的时候有五千多人,年产量达到百万只。上海手表厂从成立到计划内破产前,上交利润有五十多亿元。
上海牌手表之所以会被称为“中国第一名表”,我认为它有三个特点。第一,外形美观大方。第二,“三防”,就是防震、防磁、防水。第三,上海牌手表产量高、质量好、品种多。当时一百二十块还要凭票买。所以你随便跑到哪儿,人家一问,上海手表厂,大拇指就伸出来了。“中国第一名表”,可以说名副其实。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