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枕纱琴
2018-05-31莫卡
莫卡
他们每一个人都用情至深,可惜谁与谁,都没能相爱。
一
泰山之顶,狂风如怒,暴雨倾崩。
苏琴意看着门扉的薄纱纸上,绷乱弓弦般的竹影中岿立不动的清峻身影,叹了口气:“琴意素来胆小力微,实不敢与泰山府君争锋。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温枕流赤足立在门外,一身广袖白衣湿透,只拿手笼住腰间一只银铃,任山雨冲刷寸步不挪,似一块桀骜顽固的山石。
“今日宴上,众府君待枕流都似玩物,唯庐山府君你不曾轻践枕流。若府君无意,枕流只好豁出去与那些尊贵的府君一搏,任他们煮了炸了。”
数十代的凡间君王皆以泰山为尊,为帝必拜泰山。泰山府君受皇家烟火熏得久了,便多有些陶醉,如今更是将五岳之首的架子端满了十分,连百年一次的川岳会都不肯亲自主持,只派出一个俊俏的青年来——白衣赤足,眉目如画,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众府君的脸色皆有些不好看,青年自言本是山间弃儿,蒙泰山府君抬爱,赐名“温枕流”。
当下便有一些深谙风月之道的府君嘻嘻笑起来,声音不高不低地讨论,说这“枕”字用得极好,让人一听便可知小公子是极受泰山府君“恩宠”的。
青年眼尾扫过他们,并不动怒,只从背上取下剑来,笑道:“泰山府君令我好好款待诸位,这些果子和酒到底无趣,不如枕流舞段剑助兴吧。”
剑是好剑,清光凝霜;舞得极妙,来若雷霆,去若江海,旋似秋月,化如春风。
只是那些自觉被泰山府君轻视了的川岳府君们打定了主意要折辱这青年,便都将暧昧的眼神不加遮掩地落在他赤裸的脚和旋起衣摆露出的腰身上,不等他一曲舞罢,便七零八落地拍手叫好,将酒案边一些瓜果假做嘉赏,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直到有人趁乱将一只石杯丢过去,磕破青年的额角,相互指责说笑:“这是谁这么缺德,砸坏了泰山府君的宝贝,仔细掀了你的山头也赔不起!”众多身形高大的府君堆中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子,青朽素衣上也绣着府君的星月山河章纹,她皱着眉似乎对这些府君的言行不大认同,却也只是站起,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这时,有府君让温枕流将砸在他脚边的“赏赐”捡起来吃了,她霍然回头,正与温枕流对了一眼,那眼神像瀑布下潭子里攒的星光,寂谧又喧嚣。
温枕流的心突突一跳,借口去换衣服,扯住一个仆侍问:“那是谁?”
泰山府君的仆侍恭敬地垂首答道:“是庐山府君,苏琴意大人。”
温枕流将这名字轻轻念了一遍,像是咀嚼什么美味一般将那三个字含在唇齿间。
二
“府君大人,我……”温枕流话音未落,四处找寻他下落的府君们便如窥见一般,数十道惊雷急急从天边掠来,劈向愣愣站着的他。
电闪之中,苏琴意一把推开门扉,那些惊雷如乱舞的藤蔓被她缠在手臂上牢牢扯住。
她额上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咬牙撑着,直到藤蔓渐渐变细变小,变成食指长短的几道紫色闪光。
温枕流缓缓看到娇小的苏琴意托着那一团紫光,撑起五岳的重量,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向他走来。只走了一步,便已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脚下一软跪了下去。
温枕流堪堪扶住她的手腕,揽臂去抱,却只拥住了一头跪倒在地的白鹿。
白鹿用角抵着地慢慢站起,抬头对温枕流说:“我如今灵力耗尽,速速上我背来,我驮你逃命去。”
温枕流恍然,庐山府君真身原来是头白鹿。
白鹿驮着赤脚俊美的青年闯进雪崩雷惊中,风雪撕扯着青年的墨发白衣,他却摇着腰间清脆的银铃,笑容里带着蔑视苍生的不羁——如果忽略驮着他的那头白鹿奔跑时乱颤的细腿和因害怕和辛苦,在狂风中冻住的涕泪。
突然,白鹿蹄下一陷,滚进了冰窟摔晕过去。醒来时,它发现自己伤了腿,毛皮都与冰雪冻在了一处。
它大大的眼睛里露出了绝望,这一刻十分想念被自己丢弃在泰山厢房里的一条玄狐毛围脖。那是她的属下送她的礼物,是百年以上的玄狐绒毛做的,特别暖和,自收到以来,她从不离身,若是有那个围脖在,一定不会这么冷了。
她恹恹地垂着眸道:“你自己走吧,走多远就看你的造化了。”
温枕流在她边上蹲了下来,摸摸她的毛皮,拿出一把匕首。
“你干什么!”
“割点鹿血喝了暖身。”他手里的匕首在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的白鹿面前比划着,嗤笑一声,反手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凑到白鹿嘴边,“喝吧。”声音低沉,满含深情。
苏琴意忽然感到脚上一轻,已冻到麻木的腿上居然感觉到烈火焚烧一样的灼热。
她慢半拍地将眼神落到自己腿上,发现自己被冻住的毛皮直接被温枕流连皮带肉撕扯开了。
“再哭,等会儿眼泪能把你的眼睛冻瞎。”
他依旧轻轻笑着,让苏琴意心中疑惑,这和那个,卑微美貌的,对她倾心依赖的宠侍,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然而,当光着脚的温枕流把伤了腿的白鹿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完剩下的山路时,被山风呛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苏琴意俯在他積满冰雪的背上想,也许她胆小隐忍前半生,就是为了在这个雪夜伤这么一次,英勇这么一次。
只要能逃出生天,她一定会对温枕流很好很好,普天之下,五岳百川,凡是她庐山府君能得到的东西,都可以给温枕流。她得不到的,如果,不是特别特别难,她也愿意设法弄来给他。
三
温枕流的冻伤很严重,苏琴意倾倒了整个庐山的灵丹妙草,他的伤却总是反反复复。
温枕流倒是不甚在意,靠在浸满药香的床榻上轻飘飘地道:“治不好便治不好,若是治好了,却坏了手脚,不能舞剑不能奔跑,我一样要拖着这残败的身体去死。”
“怎么能不治呢?我再去翻翻藏经阁的药书,一定能找出办法来的。”
温枕流俯身像是要吻她,凉凉的气息都已拂上了苏琴意的额发,又忽然体力不支一般歪倒在一边。然后,他拂开苏琴意要扶他的手,扯了扯唇角看着窗外道:“随你,有也罢,没有也成。”
似乎天意垂怜,就在這日,苏琴意在她的府库中翻到一本她都不记得来自哪里的古籍,上面记载的方法正与温枕流对症。只是,需要一颗内丹。
内丹,神有,妖也有,只是每一颗都是性命攸关、独一无二的,她要去哪里寻一颗内丹来给温枕流治病?
“不喝了,反正也没有用。”屋外的电闪雷鸣扰得温枕流心烦,他推开苏琴意手中的药碗。
苏琴意见他衣摆上沾了些泥土,皱了眉,要低头细瞧。温枕流却忽然发起怒来,猛地推开她:“不要管我!我不信我永远也没法走路!”
苏琴意心中酸楚,若是没有内丹,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房门突然被叩响,苏琴意的下属花崖在门外低声道:“府君,狐族出事了。”
狐族首领是一只玄狐,是在整座庐山也排得上号的大妖,居然在练功时出了岔子,引雷入室,被劈得魂飞魄散,连撮毛都没剩下。
苏琴意心中记挂着温枕流,去狐族安抚了一圈便要走,狐族的长老却颤巍巍地拦住她道:“府君且慢,首领还留下了一样东西。”
一颗流转着玄光的珠子被小心地捧到苏琴意面前,苏琴意眼尾一跳,那是融了狐族首领近千年功力的内丹。
“吾族恳求府君设法为首领温养内丹,只要内丹还在,首领兴许还能有一线醒转的希望。”
长老说着便拜倒下去,苏琴意一把拖住他,眼中有一刹光灭,她几乎是颤着声道:“我知道了,我定不负长老所望。”
一念佛,一念魔。那内丹似乎还残留着原主人的一些执念,很有戾气,苏琴意怕伤着温枕流,用自己的灵力温养了数月,直到他的病忽然又恶化,才给他服用。
她靠在床头,披着那件绣了星辰山河的府君袍,看着温枕流赤脚站在地上,眉眼含笑地舒展自己的手脚。
“这千年狐妖的内丹,虽然腥膻了点,但着实有用,我如今觉得身体有的是力气,一点也不冷了。”
苏琴意神思不定地“唔”了一声。
温枕流似对她的回应不大满意,旋身扑住她,将她按在被褥间,仿佛用了狐狸内丹便也带上了狐狸媚意的眉眼压下,将苏琴意吻得喘不过气来,舔着她的耳垂道:“琴意,我从前在凡间,最羡慕那些书生。你为我在山脚下开间书院好不好,以后我便在那里读书,天天年年地陪着你。”
苏琴意意乱情迷地点头,温枕流便开心地跳起来即刻就要去办。
“等一等!”
闻言,温枕流的背脊一僵。
苏琴意披着府君袍下了榻,拎起一双白靴走到他面前蹲下,对他道:“以后记得要穿靴子,若要再寻一颗内丹,我便只能挖出我自己的给你了。”
温枕流看着她柔弱的发顶,似轻蔑似怜悯,却在她抬头来看时,又露出了缱绻温柔的模样。
苏琴意不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不错,他想要的,她没有,她也是会为他寻来的。
那是庐山府君一生一顾的良时绝景,起于泰山之巅的风雪,终于泰山忽崩时的兵荒马乱。
温枕流的白衣消散在因泰山崩塌导致凡间改朝换代的倾城血雨之中,成了庐山府君不能回顾的一个梦;而庐山府君,却成了七十八年后,一个少年最温暖的梦。
四
少年温枕流又一次从这有灵识时便有的梦中惊醒,眼前没有对他情意绵绵的庐山府君,只有一群狐族的小少爷。他们将他从藏身的山洞里给挖了出来,嬉笑着赶着他出了狐族。
他步履蹒跚,血液在慢慢结冰。他的真身是条瀑布,最受不得寒,而这些打小欺辱他的小少爷,平日里打不过他,便等在他冬天里身体僵硬时来看他笑话。
他初化人形就被狐族捡去养大,自懂事起就被灌输这辈子有两件事必须去做:报恩,和报恩。
报狐族的养育之恩。报庐山府君的……再生之恩。
传说庐山府君苏琴意是头白鹿,几十年前爱上了山上一只狐狸。狐狸在山上修成人形,修眉俊眼,笑如清泉涤莲。他在那足有三层、高数百米的瀑布边上磨了把剑,化成个青衣才子仗剑去了人间,一笔诗成,咏尽了半个王朝的风流。
府君在山上等过人间几轮春夏旦暮,狐狸却爱上了天上的月亮,在追逐月亮时,酒醉踩进水里淹死了。府君在两人离别的瀑布边上流了一晚上的眼泪,哭坏了眼睛,从此心冷闭关不出。
那瀑布却因得了仙君的眼泪得以化出人身来,被来此追思狐狸的狐族捡走,取名温枕流。
许是打小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从有灵识起,他便会做一些梦,梦里庐山府君对他无不缠绵温存。
然而,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曾见过府君。
他被追赶进深山,看到一头白鹿叼着绛红的野果跑过,手中的匕首慢慢举了起来。此时正是隆冬时节,庐山上冰雪封山,若是猎得了这头鹿,兴许还能熬过这个冬天。
温枕流看准时机扑上前去,匕首出鞘——
“咳……”白鹿在他手下化作了一个女子,眸子里印着冰封的青山和山顶的白云,定定地望住他。
他耳边霍然响起瀑布绝岩的声势浩大,心中弥漫出重纱层叠笼人心神的水雾。
“府君!”最得庐山府君器重的花崖急叱而至。
温枕流猛地后退半步,慢慢地跪了下去。
“你是谁?”
“我……是狐族长老的小儿子。”
苏琴意在花崖的搀扶下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裳,一双好看却无神的眸子从他身上扫过去,无奈地问花崖:“又出了什么事?”
花崖虽不是顶聪慧,却也能将一应琐事打理得极妥,若无难事绝不会到这里来打扰她。
花崖低声道:“山下镇子里丢了好些书生,书生家里的人们去城隍庙里闹,说是给我们山上的狐狸勾去了。”
苏琴意笑笑:“去狐族问问,是谁家的孩子贪玩,早些把人放回去。”
“府君,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这丢书生的事,最早从数十年前便开始有了,偶尔一年丢个两三个,那时府君闭关,城隍不敢扰您清修便一直暗中查探。近来却忽然丢了一群原本要进京赶考的举子,都是文曲星君朱笔圈过的人,这会子星君亲自下来,要讨个说法。”
“数十年前?”
“是……第一起在七十八年前,正是,溫枕流下山的那一年。”
苏琴意脸上的表情一瞬有些茫然,恍惚道:“已经过去了七十八年吗,若是在人间,也够一对儿夫妻白头到老了。”
边上的瀑布少年却忽然道:“我七十八年前才刚出生,并不曾下过山。”
花崖小声在苏琴意耳边将瀑布少年的来历说了,苏琴意点点头,轻声道:“没说你,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和你一个名字。”
瀑布少年倔强地看着苏琴意,心中想着梦中她对那个和他名字一样的人,可不是这样的冷淡,莫名带了几分委屈问:“我和他,不像吗?”
苏琴意脸上露出点笑意,摇头道:“不像,他没有你坦率,也从来不会用你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五
苏琴意并没有去见星君,她带着花崖与执意跟随的瀑布少年换了一身衣服,都作赶考书生打扮。少年偷眼瞧着她,只觉她将男子的书生袍穿得极是好看,三分书生意气,两分谪仙风姿,像压霜的竹,凌霄的鹤。
他们谎称自己与那些丢了的书生约好一同进京赶考,来向书生的家人们打探他们的情况。
这些书生的性格、样貌、家世不一,并看不出什么相同之处。
少年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书,见上面落了些灰尘,低头一吹,那书居然在他手上变成一把干树叶,吓得他手一扬,树叶洋洋洒洒地飘在众人头顶。
苏琴意皱眉捞了一叶,在手中细细查看,又让少年将满屋子的书都拿到手里吹一吹。
整整五排书架,除了最开始那本书,其他的书都没有问题。
“这是什么书?”
少年想了半天,那封面上的字虽则潇洒肆意,却也十分潦草,他尚未来得及辨认,只勉强能记起“诗集”二字。
“《在深诗集》!”书生的妻子惊呼出声,眼泪已滚了出来。
“这屋子我日日打扫整理,所有的书都好好放在架子上,唯这一本……他那日兴冲冲地回来,说是识得了一位山长,论学识不输前朝有名的大才子,若去了那处必然大有增益。那位山长送他这本诗集,他爱若珍宝,就放在这桌上,要每日读的,第二天他便消失了……”
苏琴意低声对花崖嘱咐几句,便带着瀑布少年又朝着山上去了。
“花崖大人去哪里?”
“不用管他……”
“小心!”少年一把将被埋在朽叶中的树根绊得斜飞出去的苏琴意拉回,苏琴意茫然扑在他怀中,抬起的眸子里漫着弥天的雾,吞噬了本该璀璨的星子。
那眉眼是少年在梦中再熟悉不过的,却与梦中的缠绵缱绻大不相同。
他如被蛊惑一般,脱口而出:“我常常会梦到你……”
苏琴意愣了愣,推开他,雾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笑道:“狐族的少年说起话来,都似你这般爱抛小钩子吗?”
“我是说真的!”
苏琴意静静看他:“哦,那都梦到我什么了?”
“……”
梦到我俊美不凡,梦到你对我情根深种,梦到咱们两个缠绵悱恻?不对,我现在知道,那个“温枕流”并不是我了。我做了一场梦,以为梦中的人爱着我,于是我也爱上了梦中的人,我终于见到她,却发现,她的爱,跟我没什么关系。
少年要出口的话像一壶烧得通红的水,在壶肚子咕噜咕噜乱撞,此起彼伏争先恐后,最终嘶鸣着消亡。苏琴意却来了兴致,拿手指挠他的下巴:“说说呀,梦到什么了?”
少年抬手去挡,苏琴意便把手收回去,但他一将手放下,她又伸手来扰,一神一妖站在山路上你来我往玩得浑然忘我。
“府君大人……”花崖忽然出现,少年猛地缩回手,苏琴意低头整理自己的袖角。
“全问过了,的确有很多书生家里的人都听书生提起过一位才华横溢的‘山长,也有不少人家里找到了《在深诗集》。”
花崖将一沓诗集奉上,苏琴意示意少年上前——沙,沙,沙一本本线装的书像蒲公英一样被他一吹便化作树叶四散飞去了。
苏琴意弹落枯叶,问花崖:“还有什么线索?”
花崖摇头。
苏琴意缓缓问:“所有书生都见过这位山长吗?见过的是哪些,没见过的是哪些?”
花崖细细一想,惊道:“府君大人……”
苏琴意接道:“只有这批星君朱笔圈过的人见过。”
妖怪吃人大多选个夜黑风高,讲究无知无觉。
又是狐族的法术,又是《在深诗集》,还要故意惊动天上的星君,这位要么是怕死得不尽兴,要么就是想要引她出来。
“既是故人相约,本君是不好扫他颜面的。”
似乎是响应她的话,那些枯叶化作小鹤,如一道枯叶色的波浪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六
山路陡峭险峻,又落满了雪,三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滑歪了身子。
“我背你。”
瀑布少年一把将苏琴意背了起来,他走得稳且快,衣角飞扬时仿佛还有银铃叮当。
三人一路穿过七横八纵的树和山石,苏琴意轻声道:“小心一些,咱们进了一个阵。”
花崖紧张地问道:“什么阵?”
苏琴意不答,神情晦涩。
小鹤最终飞进一间建在悬崖侧面的书院,落在一个坐在山石上的人指尖。
书院如同立在四季之外不惊不扰,溪流欢快地绕着那块巨大平坦的山石,山石上的人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食指立在山石上,不停在描什么字。
走得近了,才看到她在写“在深”二字,那两字已经深深凹进石头中,上面有嫣红的颜色,仿佛是人指尖的血。紧接着,她抬起头,缓缓一笑,便是倾世容姿。
苏琴意的眼睛已经不太好,只觉得这身姿有些熟悉。
那女子轻轻问了一句:“在深,是你来了吗?”
苏琴意的身体僵住了。昏旧的前尘里,凡间皇家的御花园,也曾有一个女子,从茂盛的牡丹架子后面探出头来,这般带着笑唤她。山河崩塌国破家亡之时,那女子从高高的城墙上被愤怒的士兵推下去,也是这般躺在她的怀里,用这样的语调轻轻问她。
女子声如银铃,言颦都带着笑意:“他们都说《在深诗集》里那些静水流深的句子,是你写给一个男子的。我不信,你明明说过,这是写给我的呀。”
“他们是谁?”花崖问。
“就是那些书读得最好的书生呀。”女子柔美的眼睛里带着天真的神色,“我找了好多爱钻研诗词的书生,他们不把这些句子读懂了,我就不许他们回去。”
苏琴意拦住花崖,踏过浅浅的溪水,将她从山石上拉了起来:“玫娘,我是个女子。”
玫娘好奇地打量着她,不太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我也不叫在深,我是庐山府君苏琴意,这本诗集是我写给温枕流的。他,是我喜欢的男子。”
玫娘拽紧了手里的册子,又惊醒一般低头将褶皱慢慢抚平,诗集上的字开出一朵水花,是玫娘的眼泪。
凝住时光的墨化开,诗集上的字颗颗掉落,如走马灯一样飞速旋转重排,属于那些文字的时光也在这旋转中重现。花崖犹在愣神,瀑布少年已踏前一步冲了进去。
七
七十八年前,有一个繁盛的王朝,有名酒名花,有天上明月一般的美人,有追逐明月流云飞星一般的才子。明月一般的美人叫玫娘,藏在皇帝的深宫中。
追逐明月的才子有两位,一位仗剑而来,一位抱琴而至,在御花园里不期而遇,互相瞧一眼,都是暗潮汹涌。仗剑的是温枕流梦中的模样,抱琴的是化作男子的苏琴意。
皇帝企图说服他们一个舞剑,一个抚琴,在这春光里留一段佳话。可惜仗剑的那个嘲讽地掀了掀唇角,抱琴的那位垂着眸子满脸漠然。皇帝有些上火。
明月般的美人铺开画纸笑道:“玫娘同陛下讨了恩典,若能促成二位合作一曲以作一画,便与陛下换一只新进的牡丹簪——不知二位可能帮玫娘如愿?”
两人不情不愿地对着美人拱了拱手,虽全无交流,剑舞与琴曲却如比翼蝴蝶,蹁跹地掠过满园春光落在美人笔尖。
那幅画后来传到宫外,受到整个王朝的追捧,传说后来的夷族,正是因为被这画中盛景所吸引,才举兵而下。画外,戴牡丹簪的美人娇羞地拿着一本诗集跑走,半途又拂开低垂的花藤,笑吟吟地藏在花藤后回望苏琴意。
苏琴意也对她浅浅一笑,拂去肩上落花,垂眸抱琴而去。此时,一柄寒光泠泠的长剑从繁花中挑出,卡进了她的琴弦。
持剑的人面色笼在王朝的黄昏中看不真切,声音中却带着咬牙切齿的狠:“玫娘很天真,她喜欢你,你却这样骗她,怎么忍心?”
“你骗我时,也没有不忍心呀,泰山府君。”
长剑一抖,割断的弦在苏琴意的侧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要报复我,便冲我来,如果你敢伤玫娘,我便让你不得好死。”
“你这个大才子,说话真粗俗。”
苏琴意一笑,脸上伤口的血洇了出来:“你追逐玫娘,玫娘追逐我,一颗真心被丢弃践踏的感觉,我当与泰山府君大人同享。”
泰山府君怒极,腰间的银铃叮当作响——那在两人浓情蜜意时,他也不许苏琴意摸一下的铃铛,自然是来自玫娘。
君王封禅皆要亲拜泰山,玫娘是君王宠妃,得以一同前往。那日雪霁初晴,玫娘心爱的小兔子戴着银铃跑丢在皑皑白雪中,外出找寻的玫娘与宫女走散,奄奄一息时遇到了泰山府君。泰山府君彼时正对凡间极有兴趣,一时兴起化作了玫娘的小兔,与她一同回了宫。
玫娘天真温柔,貌美多情,朝夕间,泰山府君不知不觉便丢了心。只是,百年一度的川岳大会即将在泰山举行,他不得不回了一趟泰山,而玫娘却在这时因宫闱之争被毒杀了。
死生天定,泰山府君却逆天而行,不惜敲碎内丹喂给玫娘来挽回她的生命。
可是川岳大会是百年一次川岳间的斗法,失了法力的泰山府君,只得将自己假扮成个凡人,与那些府君虚与应对。
可府君们并不傻,虽不能確认,却也多少看出了些端倪,一番试探后决定不管真假,先将他斩杀。他只得孤注一掷,对看起来唯一有可能帮助他活下去的苏琴意,作出一见倾心的模样。
八
“我庐山狐族的首领,是不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你当初明明看出端倪却默不作声,你也是帮凶。可叹那个首领情愿为你……”泰山府君眯起眼睛,懒得再与她纠缠,收剑转身。
“你当初说要在我的山脚下建一座书院,为了长长久久地陪伴我,可也是骗我的?”
泰山府君扯唇一笑:“玫娘喜诗,我可不喜欢,就用你的书院诓了些书生去给我写诗,哈,一笔写尽王朝的风流?可不是吗,全王朝的风流才子都在给我写诗呢。”
泰山府君感到耳畔一道风碎,他惊讶地看到胆小又对他痴迷的苏琴意指间飞出一朵雪亮的牡丹。那是从苏琴意的琴底旋出的一把弯刀,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它的名字——飞花令。认识苏琴意这么久以来,即便是那年雪山之中,他也未见她用过刀,他几乎要忘记,她也是凭一把飞花令踏百兽于脚下、绣星辰于衣袍的一方神君了。
只得狐族千年内丹的泰山府君和有千年神力的庐山府君在皇城顶上打了三天三夜,在百年未曾闻战且喜把战争编进舞乐的人们看来,剑如霜雪,弯刀飞花,好看极了。他们自发地聚在城墙根上助威欢呼,铜锣美酒,宛如欢庆什么节日,甚至燃起了烟花——没人注意其中一朵不起眼的烟花与别个有何不同,却在它燃亮之后,一声轰响自城门传来。
——城破了。
异族的军队从城门屠过因醉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群,扬言,要两样东西才肯退兵:一是皇帝印玺,二是美人玫娘。
皇帝边哭,边命人迅速裹了玫娘送去敌营,好为他们赢得逃亡时间。
可玫娘却一个人爬上了城墙,怀中抱着一本诗集,遥遥看着城墙上依然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挣扎着喊他们救救她,他们却没听到。追捕她的士兵心生不耐,将她从城墙上推了下去——反正皇帝下令,既要争取时间又要保全皇朝尊严,玫娘可以送,但不能活着送。
“在深,是你来了吗?”
雪亮的牡丹撕裂旋转的字符,苏琴意手握飞花令,破开逆转的光影,轻声道:“嗯,我来了。”
踏过前尘过往,苏琴意终于握住了玫娘的手。
玫娘恍然笑道:“可是我已经死了。”
她死了,可泰山府君又一次耗尽了自己的神力,强留住她的一缕神魂,封在银铃中,带进了这座当年他用来吸取才子灵气的大阵,靠大阵引诱书生的魂力温养。直到不久前,她才恢复了一些意识。可时光已转去七十八年,泰山崩,飞星才子温枕流同盛世一道殒灭。
而幸好,她深深爱着的人还在,即便,他变成了一个女子。
“我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你会讨厌我的。所以,我故意引了一群本要进京的举子过来,我想这样,一定能惊动你了。”
玫娘的眼泪砸到苏琴意指尖,苏琴意感到有些不适,像喝了一碗没加盐的汤。
她忽然想起泰山府君,他往常对着她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那些书生在哪儿?”
玫娘指了指北方,那里有一串厢房。
此时,大阵已被花崖压制了,书生们纷纷醒转,有些人出去后还能赶得上今次进京;有些人却是当年泰山府君下山时抓来的,如今一梦醒来已是韶华白头,不由得放声痛哭。
“我恢复意识后,就没有再吸食他们的魂力。”
“嗯。”
“所以,在……琴意,你不要讨厌玫娘好不好。”
她看着眼前变得透明却还是温柔小心地望住她,在消失前也只敢轻轻吻了吻她指尖的女子,心似悬石上挂着的一团雪,被春天哄着跳进了乍破的溪水里。
她终于叹了口气,输给她,便输了吧。苏琴意伸出手,一只银铃落下。
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终于在故事的结尾,落进了她的手心。
尾声
苏琴意甩出飞花令,将阵眼所在的山岩轰出了一个山洞,那阵法弱了弱,复又强了起来,无论试几次都是如此。
苏琴意看着那些书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将飞花令丢给花崖。
花崖一怔,不由得跪下,被苏琴意抬手止住道:“这阵是泰山府君以山川之力所聚,你我法力与他同源,只能压制。你拿着飞花令便是我庐山之主,此后除了皇天后土,你谁也不许跪。”
她的声音轻柔下来:“你要做一个驭百兽而揽星辰,真正顶天地而立的府君。我做得太糟糕了,你不要学我。”
她说完便进了山洞,一直呆立着的瀑布少年忽然叫道:“等一等!”
苏琴意对他道:“当年泰山府君身殒,狐族首领的内丹若是被狐族拿回去,必然要被完全剥离泰山府君的神魂,我不忍心,便将内丹丢进了山上的瀑布,耗了一双眼睛的神力助你修成人身——回去换个名字吧,过往与你并没有一分干系。”
他来得这样迟,刚赶到故事边上,故事便结束了。他做了七十八年的梦,其实梦不是他的,故事不是他的,爱不是他的,连名字都不是他的。
他在急怒中忽然福至心灵,嘶声道:“当年!泰山府君一介半废凡人之身,焉能杀死正值巅峰的狐族首领?比起深入异族去夺内丹,不如直接夺你的内丹!”
苏琴意恍然笑道:“是啊,难道是他忽然不舍得了吗?”
少年盯住她的眼睛,神情让苏琴意想起了狐族那位沉默年轻的首领。然后,她听到他一字一句地道:“狐族首领遗物中有一幅画,画上有一只玄狐和一个女子,首领真身是玄狐,那女子,你知道是谁吗?”
苏琴意仿佛在阳光灿烂时,走过一棵树,被不知积了多久的坠雪兜了满头。
她只能模糊地记起那个狐族男子喜穿黑衣,在她繼任庐山府君的庆典上,送了一条玄狐绒毛的围脖。
他有没有同她说过话?就算说过,她也是不记得了。
他越过人群看向她的眼神有没有藏住什么情深义重?就算有过,她也不记得了。
瀑布少年来得太迟,又退场得太早。
苏琴意终究是在原地坐化成了一匹石鹿,永永远远地镇压住书院下的大阵。
后来,瀑布少年成为这山上最有名的一条瀑布,人们只要提起庐山,就会想起他。
后来,书院繁盛了七百年,每一个书生走进书院,都会看到山石上刻着字,“琴意”与“枕流”隔水相望。
只是,再没有人知道那是两个名字,也没有人知道,留下名字和没有留下名字的那些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用情至深,可惜,谁与谁都没能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