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大盗
2018-05-31林格
林格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一步错,步步迟的故事――他们在故事里错过,会在梦里重逢。
楔子
那日扬州大雪,她于街巷中撑伞娉婷而过,屈身向他碗中投下十文钱。
他记得那双手,纤纤细腕,指如青葱。女子掩帕轻咳,轻声同他叮嘱一句:“乞儿,天寒如此,去寻个去处喝口暖汤。”
萧瑟寒风里,他捧起那犹带体温的铜板,忽见碗中不知何时多了半块精致的玉佩,讶然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渐远的背影。
他自顾自地决定,若有一日腾达,这女子,便是他未来的妻。
一
是夜,灯红柳绿,京城来的贵公子包下春日宴,大发请柬。
红楼的姑娘们为献舞争先恐后地挤上画舫,阿迟夹在人群中艰难地挪步,发鬓散乱,一身红纱险些被揉成一团。她不自在地左右提拉着裙摆,只觉凉风阵阵,颊边如刀割。都说红楼舞姬名动天下,可她身形娇小,躲在姿态各异的佳人之中,实在并不突出。
她心中漫无目的地思忖着,不小心快了步子,后脚便踩上另一位舞姬的绣鞋,那少女却闷声不吭,一双柔荑抚上她腰肢。她心下一惊,诧异地扭头去看——
只瞧见一张压低的娇媚面孔,少女身形高挑,这时冲她垂头,无辜地拱手一笑,却并不看她:“这位姐姐,奴怕你脚下不稳当,不觉伸手搀了一把,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本就混乱的队伍因这意外有一霎的停顿,她刚要开口道谢,却被少女指尖隐约的细丝引去视线,领头的舞姬当头呵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话音未落,画舫上明烛尽灭,继而火势骤起,“轰”的一声向甲板上吞没而去,船上局势顿乱。
阿迟只觉得面前掌风一闪,火光前的黑暗中,有人低声一笑:“天助我也,谢谢姐姐了。”
她一愣,随即被不知何处伸来的手猛地一推,跌进湖中。
水面却有人影微动,她只觉腰间被人揽住往岸边拖去,便逐渐没了知觉。
锦衣玉袍的公子一边摁住颈边褶皱的肌肤,一边抱稳晕沉的阿迟,在岸边站定。
二
阿迟醒后害了一场大病,风寒过后,一口好嗓子败了八分,婉娘连连叹气:“谁叫你运气这样不好,那宴席上遭了贼,大盗金不换偷了千两黄金,城里的达官贵人都跑了,哪还顾得上救你……”
她面上忽而闪过一丝喜色,追问了一句:“金不换?他人呢!”
女人剜了她一眼:“眼皮底下捋虎须,还能逃得开?说是被抓进官府了。你问这做什么?”阿迟眼神一暗,接着便噤了声。
“红楼里留不得闲人,你这一病,歌儿是唱不成了,”风韵犹存的妇人倚着门框,目光冷瑟,“婉娘我劝你一句,如今你二十有五,年纪已是不小,不如自个儿赎了身子,不然往后日子怕是……”见她不语,婉娘抿唇笑了笑,“倒别说我不厚道,今个儿正替你寻了份好差事,如今你怕是因祸得福了。”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契令摊到阿迟面前,上头早已代她签上方正的名姓:“那京城的公子哥初来乍到,要在府中寻一众婢子,这几天推拒了许多个,说是讨厌叽喳不停的,还要会写两个字的,而今你是想说也哑得说不出几句,正合适。”婉娘见了她冷寂的神色,忙摆了手,“可别一副可怜样儿!……这二百两婉娘我也不多要,一百五十两足你赎身了,哎、哎——!”
她话音未落,摊在床边的薄纸却被窗前微风吹动,向着另一侧正对街巷的窗台飞去。
伴着婉娘的惊叫,街上忽而有尖利的女声高声骂着:“谁!谁往我家公子脸上扔墨团儿!”阿迟一愣,忙就着一旁的矮墩站起,趔趄几步探出头去。
闹市之中,男人懒散地倚在一方肩舆上,慢悠悠地把面前的白纸黑字拉远。撑伞的丫鬟叉腰痛骂,他失了遮阳,便略眯了双眼,方才看清那上头歪扭的字迹:“系尺……真是個怪名字。”
他亦抬眼向莺燕不休的红楼望去,繁花缀眼,不忍分辨。蹙眉过后,他复又低头,随即信手将那婢子赶了下去,招呼着一旁的管家:“这契令若来问便再给一份。丫鬟太吵,我不要了。”
三
阿迟入府拜见他的第一面,他撑着右颊,正懒洋洋地翻书。为他剥葡萄的婢子已换了面孔,显然比上次那位要贤淑得多。
她舒了口气,低压着脸,垂眉顺眼地道:“奴阿迟,见过主子。”
男人瞥了她一眼,想着这声音嘶哑,不大喜人,便只将话音拐到别处:“红楼里来的姑娘?会不会写字?”
阿迟顺从地点了点头:“在楼中习了几年字帖,会得不多,不知主子……”
文十念却弯了弯眼睛,打断她:“会几个也是会,你过来。”
她依言碎步过去,看清他左手边那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不由得嘴角抽了抽,没吭声。
文十念问:“认得出什么字吗?”阿迟盯了半晌,迟疑着勉强认出一个“文”字,他却满意地很,连连扶着额头感叹道,“不错不错,不错,我真是做什么都有天赋!”
阿迟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打京城来的贵公子,竟是个不识字的。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而今世家无能,文十念却转而拉着她的衣袖,兴冲冲地道:“你把本公子的名字抄上个一百遍,日后给我拿来临帖,好是不好?”
那日阿迟抄完字帖时,文十念已倚在一旁的软榻上睡熟,一张脸睡得软趴趴的,毫无俊俏模样,倒显得有些稚气可爱。无奈阿迟手发酸,实在无暇欣赏,只是心头默默腹诽了一句:“草包!”
她收拾了笔墨,睡得满面红印的文十念这才被响动惊醒,揉着眼坐起身来。他话里还带着睡意,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以后,你就陪我读书吧。”
得了她的颔首,他便弯了笑眼,模样不大像个跋扈主人,倒像个无邪的少年郎。
阿迟恍惚被这笑容动了心弦,他却扑嗤一声泄了气:“哎,哎,本公子真是,连皮囊都颇有天赋,系尺,你说是不是?”
阿迟红了脸,憋闷得慌,只挤出一句:“……我叫素迟!”
四
阿迟就这样陪着文十念扎扎实实地念了三个月毫无成效的“私塾”。文十念作为一个合格的“朽木”,让阿迟无数次怀疑他或许只是京城传闻中的显赫文家随意抱来的——世家公子,竟能笔墨不通到这样的地步。
三个月来,此人斗蛐蛐遛鸟,一水的名画锦缎当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无奈连那画上的印章都分不明白,阿迟眼瞅着黄金白银换赝品,只觉得心头滴血。末了,她到底有一次忍不住开了口提醒一句:“主子,这画,您瞧着不觉得,印章……有些古怪?”怪得都印重影了!
文十念却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端详了片刻,道:“我倒觉得这赝品假得颇有风格,”阿迟一愣,他又笑道,“真品看多了,看来看去也腻味,卖赝品的画工不错,只印章还得再学学。”
她跟他一贯无礼,这时忍不住要唠叨两句,管家却后脚进了门。他略拱了手,声音低沉地道:“公子,南平郡王府前来拜帖。”
闻言,文十念便驾轻就熟地回身,在太师椅上坐出架势来:“终于来了,让他进来吧。”
来的是个侍卫打扮的青年,阿迟在一旁研墨,听得他声音朗朗:“听闻公子乃是京城文家贵子,我家郡王久闻大名,近日郡主有一诗会,特请您上府一聚,还望赏脸。”
阿迟叹了口气,“诗”之一字,和文草包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他却答应得笃定,从阿迟的目光望去,能瞧见不掩饰的欣喜:“那是自然。”
来报者甫一离开,阿迟便认命地接了他手中装模作样执着的狼毫。她口里还叫他主子,但却受了他的纵容,言行间颇无拘束,这时便不由嘟囔了一句:“去了诗会还不是去找丢人呀……南平郡王可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大老粗。”
文十念却上前,大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了然于心,兄弟义气般一并托付给了她:“我能不能娶到她,就靠你了,系尺!”这话笃定又信任,令她着实头疼。
阿迟叹了一声,想起记忆中模糊的脸——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孩,而今已是尊荣一方的南平郡主。她不自在地来回擦拭着自己裙角的墨渍,酸楚忽然侵袭了她本该冷热不知的心。
文十念犹在一旁撑着下巴嘀咕,“娇、娇字怎么写来着?我得提前练练,诗会上也好让她知道我、我也有些,一点点腹中笔墨。哎,系尺……快过来过来。”他手上尽是汗意,紧张地连握笔也笨拙,只得复又向她求助。
阿迟回过神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笔,一笔一划替他做了示范。
娇娇,苏娇娇。
五
诗会设在郡王府的菡萏楼内,阿迟跟在文十念后头来了郡王府。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仆,肩上各个担着厚礼,不知道他们来参加诗会的,八成以为这是在下聘。
苏娇娇正在里头抚琴,琴音不忍卒闻。她侧过头去看草包的脸,那人还听得很惬意,嘴角笑意盎然。
隔着纱帘,里头的人娇滴滴地问上一句:“是文公子吗——?”文十念答是,她便笑了声,复又道,“我爹爹过会儿便到,公子若不嫌弃,可试试府上茶点。”
南平郡王来时,她俯身行礼,男人动作一顿,不自在地转开视线,拍了拍文十念的肩膀,爽直地称他“贤侄”。话语间,她这才知道,京城文家,本就与南平郡府定下了婚约。
苏娇娇从帘后出来,一张圆脸玉润珠红,粉面含春。阿迟压低了脸,却还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她注意到这莽撞的视线,面上浮起难堪的神色,泠然蹙了眉。
阿迟便苦笑着垂了眼睛。
文十念却突然出声,指向苏娇娇腰间那缺损的半块玉佩:“郡主的玉佩与在下这块,实为良配,无奈听闻只余半块。此前多方寻访,据称是被大盗金不换偷去,在下费了些力气。前些日他失手被捕,这才终于找齐了另一半,还望郡主收下。”
说着,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块锦帕。南平郡王脸色微僵,却也没有劝阻,只附和着笑了一笑:“贤婿……”
只见帕中裹着一块完整的龙纹玉,以及一块半月形的暖玉,苏娇娇取下腰间的玉,正可与之拼成完整的一块。
文十念專注地望着她的动作,面上一寸寸地攀上喜色,末了融成温煦的光景,抬眼,对她展眉而笑。
阿迟亦见着了那块眼熟的玉佩。
恍惚它还是许多年前佩在娘亲腰间的光景,可她早已将那半块暖玉丢弃给了昔日的乞儿。思忖始终,他的话不过印证了她多年来的猜测——
原来那个乞儿,真的就是江南声名赫赫的大盗金不换。
她的心忽而滚烫,继而深深沉没。
宴席上,文十念依照她昨日的指点,深得父女两人的欢心。临走时,南平郡王一路将他送到门口,又揽了文十念的肩,道:“近日大盗被擒,听闻他窃取贤侄黄金千两,其心可诛,今次既然有机会,不若去牢狱中探探这恶人口风?出口恶气也好!”
文十念似乎并不感兴趣,刚要婉拒,阿迟却在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六
大盗金不换纵横江南近十年,据说从无失手。被盗者既有鸡鸣狗盗之辈,亦有大富大贵之家,他虽称不上劫富济贫之大侠,但留下诸多韵事,不少潦倒之家也曾受其恩惠。他每次行盗,墙上必会留下十枚铜钱,穿凿其中,足见功力之深。
世人便多以为他至少是而立之年,此刻被困在监牢之中的却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年。
阿迟跟在文十念身后,忍不住连连观望。少年却对外界探寻熟视无睹,只呜咽着不住地在地上蹭刮着面容,直至脸上血肉淋漓——她不忍再看。
文十念话里带笑:“都说江南女子十个有九个仰慕他,怎么,你也是其中之一?”
阿迟没有回答,眼里却莫名地有了泪。她隔着牢门向地上的少年伸出手去,喉口似哽着无尽言语,却始终只道一句:“你……你过来,我好好瞧瞧你。”
那少年充耳不闻,只愈加疯狂地向地上撞去,手指不住抓挠着颈部的皮肤。阿迟无法,红着眼扭脸去看文十念,茫然地问了一句:“他言语艰涩,如何招供?……怎么可能招供?”
文十念依旧是那副无谓的面容,耸耸肩膀,道:“官府自有办法,只要画押便是供词。他的手还在,摁手印又有什么难的?”
阿迟问:“主子……你可不可以救救他?你日后便是南平郡王的女婿,只要你开口……”
他却反口道:“本公子作什么救他?”话音间竟有些赌气的意味,“你还要教本公子识字读诗,莫要折腾这些了,人也看完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