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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旺的姜不辣

2018-05-31孔高

椰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长兴书记

金德旺当选村主任,有一个人不服气,他就是前任尹长兴。

风中,青色柿子闪着羞涩的光,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尹长兴正在家里无缘无故发脾气训斥老婆。镇挂职书记推开他家的院门,手里的香烟火头儿和他的眼珠一样时明时灭。他面带笑意,沙哑着嗓子说,哈哈哈,老尹啊,德旺道德品质高,思虑长远。最大的优势就是,稳当。

尹长兴眯缝着眼噷了一声,说,好哇!

不再接茬。

回到办公室,挂职书记说,不算痛快。两个男人在灯下沉默着吸一阵烟。

德旺沉闷着嗯了一声,走出去。

挂职书记看着德旺背影,也嗯了一声。

月明风清,降河上潮,河水款款南流。村边,柿子树安静得如同沉睡一般。德旺主动登门找尹长兴谈心,尹长兴架子大习惯了,连屁股没抬一下,只是点头示意德旺坐在副座上。

德旺嘿嘿蚩蚩笑笑,不计较什么,说,我呢,计划开辟一个姜不辣种植园,配套上一个加工生产线,提取果糖,供应市里果糖开发有限公司。本来是我自家的经营计划,现在家大了,就往大了搞。头年投资,两年见效,三年盈利,光第三年的利润能扩建、改善村里的养老院。这活计长久,正常开工后能消化老老少少百十口子劳力。你呢,是咱村最出色的管理人才,只要上了果糖加工机器,你就是厂子负责人。这样,大家不用跑到城里打工,在家门儿前上班就成。

尹长兴眯缝一下眼睛,有点幸灾乐祸,问,到时不成功咋办?

孔高,原名孔凡勇,作品散见于 《时代文学》 《金融文学》 《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5》 《中国城乡金融报》 等。

德旺说,要是不成的话,我主动让贤!

尹长兴差点跳起来,眨眨眼,好哇!五尺男子汉,一口唾沫一个钉。改天,你,在大喇叭里知会知会全村。

当晚,尹长兴骑摩托去了城里。人们知道,他在城里有个相好。是一个蛇精脸美甲店主。

德旺次日立刻行动起来。由挂职书记作保,他从银行贷款五万元做费用,征了村东降河边四四方方二百亩非耕地,组织人马开始集约土地,连片整平,挑沟拿堑,把自家留的姜不辣块茎全部献出来,又购进一部分,插种进土里,舒舒服服压上一茬淡水,不长时间,姜不辣嫩芽就欣欣然顶着土片片,齐刷刷钻出地皮。德旺组织人马撒一遍农家肥。转眼间,姜不辣棵没膝,油绿一片。站在绿色的海洋里,高兴得德旺仿佛年轻了好些岁数,一幅跃跃欲试、宏图大展的神态。

德旺站在柿子树下给村民算了几回账。全村人高兴地说,德旺会盘算,有大思路,是个致富能人。

好事多磨。

一天早晨,看园的德贵来到德旺家,气愤地说,不知谁家的牛跑进姜不辣园,糟蹋了不少苗子。

德旺说,不要紧。影响不大。往后上心点就是。

又一个早上,德贵骂骂咧咧找到德旺说,不知谁用镰刀削倒了一片姜不辣。

德旺说,不要紧。只要根在就死不了。

再过几天,德贵口里喷着唾沫,火急火燎地找到德旺,说,半亩地的苗全部焉儿了,好像是打了百草枯。姜不辣死了不少,品质受影响,头两年人家嫌咱农药含量高,有可能不收哩!

德旺没说话,回家卷上铺盖,住进园子,提高看守级别,白天黑夜掐着香烟在地里转悠。舍家撇业一些时日后,他花白头发起了毡,胡子乱蓬蓬,只有一张黑脸整天呲牙笑。也难怪德旺高兴,风中的姜不辣园起起伏伏如绿色海洋,让人充满无限的希望。

风传,尹长兴破坏了姜不辣绿苗。但是,没人拿出真凭实据。

德贵撸撸袖子,说,咱们是本家,娘的,还想朝咱金姓耍以前的威风?我去砍了他家柿子树!

德旺摆摆手,说,柿子树是人家爷爷一辈留下来的,是家庭兴旺的象征。不要激化矛盾。庄里庄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莫往绝路上逼人。话再说回来,你也没有抓住现行。损失又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不辣园子再没出状况,一直到六月中旬平安无事。

六月底,村南一伙人在搞测量。挂职书记说一条从日照到呼和浩特的高速公路将建成经过那里。村民们看到发财门路,都奔走相告。有高速路就有工程,土方工程能赚大钱。

德贵比划着手,一本正经地说,德旺,土方工程能发大财。你要争取多拿地段。

德旺胸有成竹,早和挂职书记说了,该属于咱的,一点不会外跑。

德贵说,这好。

一個星星眨眼的晚上,知了不耐烦地拉着长音嘶叫,青蛙咕呱咕呱在伴奏,仿佛是鼓励知了旁若无人地唱。尹长兴瘦长的身体,在夜色中就像个皮影儿,他一手擦汗,一手提着一摞东西,东张西望着敲开镇挂职书记家的门儿。二十分钟后,书记送他出来,悄悄地,拍着他的肩,语气很重,说,你不要乱跑,这事儿我包了。

秋后,高速公路开工。除去各村村头一小块工程归各村,说是其他五十里地的工程全部发包给专业公司。这个,各村倒是没有意见。出人意料,却是尹长兴作为专业公司,拿走了一大半。他大张旗鼓地在村里招工,一天一个工150元钱,按月发,不拖欠。村里壮劳力兴高采烈地跟着尹长兴走了。德旺这里雇人,先干活,秋后算工资,当然没人愿意跟着他干,地里本就缺人手,只好把村里的工程地段转包给尹长兴,自己集中精力照料姜不辣园子。

这回,德旺心中有些不服:他算他娘的什么专业公司?

壮劳力和机动车都跨过降河去工地,德旺家里抓了瞎。姜不辣到了收获的季节,一天80元钱还雇不到人,只好老婆孩子齐上阵,仍然无济于事。老弱病残凑了不到十个人,一直干到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才挖了一小半。上深加工生产线的计划只好搁置下去。归还不了贷款,银行三日两头使脸子催。德旺急得瘦了一圈,双手冻得皴裂流血,寝食不着靠。

太阳不暖,朔风扫荡,柿子树叶落大半,黄中泛红的柿子,灯笼般摇曳在树头上。季节已入深秋。

这天,尹长兴身着阿迪名牌上衣,酡着脸醉枣似地来到姜不辣园子,嗤笑说:你,犟孙!这地你得刨到啥时候?你盘算得不孬,猴年马月的,谁家有那个耐心?年轻人要的是楼房、汽车。打算太久等于没打算。

德旺说,你想帮我?

算是吧!

貸我点周转资金。

我没有多余钱。即使有,你觉得可能吗?

我不是求你!

跟我上工地!我让你领班干个工程队长。

德旺嘘一口气,也眯缝一下眼睛,嘬一口烟说,你觉得可能吗?

德旺的儿子被工程队诱惑得六神无主,天天如同小鸟儿想挣脱出笼。第五天上午,他长长地叹口气,扔下爪耙,头也不回追随上了尹长兴的专车。尹长兴眼里闪光,夸他识时务,任命他为工程小队队长,一月工资六千六,外加季度奖金。

这个冬天,尹长兴又到邻镇拿到一块工程,全村人跟着尹长兴发了财。财大气粗的他经常出入县府办公室。过年前,镇上给尹长兴发了一个致富能手的匾额。

过年后,德旺这里,地慌得不行。头年的姜不辣还没挖净,春风一吹,新苗又长出来,急得德旺完全白了头,眼看着面容黑不溜秋老了几秋,好像别人过了一年,而他却过了三年似的。没有人手,德旺赶鸭子上架,自己摇动拖拉机翻土,其他人跟在后面捡拾姜不辣,效率有所提高。但是,他技术太糙,拖拉机犁铧深浅不一,不小心出了事故,侧翻到地堑上,他被砸折了两根手指头,德旺住进医院里。

尹长兴的工程队刚过元宵节就敲锣打鼓开工。

德贵抽裆了,没和德旺打招呼,先到尹长兴家三哭六叫、眼泪鼻涕地表示后悔,继而悄悄跟着尹长兴上了工地。德旺众叛亲离。只有老婆和他一起在地里没黑没白地滚来滚去。

人们戏谑他,说,牛脾气,倔!

一些人经过园子讽刺他说,愚公移山天不怕,子子孙孙无穷挖。不透气!

德旺找到挂职书记。

再给我协调一块资金。我提高工资雇人。

不好吧!对门识户的,给你和长兴制造矛盾?

我咋办?

关键是,你不得人心!

德旺仰头看看天,张开大嘴长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天给吃掉。我不得人心吗?人心是啥?不!宁可失败,绝不退缩。

市里收购公司来考察,急得跺脚说,这么好的项目,黄了。鼠目寸光!

德旺说,只要给我时间,我能翻身。

来人点点头,给了德旺一些安慰和信心。

降河的水依旧朝去夕来,柿子树又长芽吐绿。对日对月一年,德旺的开发园乱了季节。这一片还在发芽,那一片还是高高壮壮的落叶植株,这里还在刨挖,那一片光秃秃。尹长兴陡然暴富,买了一辆奔驰,一辆路霸。路霸是送给了小情人的。镇挂职书记高升为镇长。尹长兴借势愈贵。

工程队的人们呼吁村里班子改选,情绪如同降河水流上潮,势不可挡。全村壮劳力都在那里,他们的意见代表全村。德旺的儿子呼声最激烈,俺爹榆木脑袋不开窍,尹老板才是最佳人选。

日头当午。新任挂职书记眼珠叽里咕噜转个不停,笑着来园子里做德旺的思想工作,说,德旺,你光知道认死理,脑袋不甚活泛,不是干领导的料。主动辞职吧!众望所归,在尹大老板那里。

德旺有气闷在心里,头扭在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不用你说。有约在先,我请辞,在大喇叭里知会一下就是。

新挂职书记哈哈大笑,痛快人!

德旺把地里仅有的一点收入,加上东挪西凑借来的钱,还了银行贷款,一直抑郁疲累得生病不能下地。家里儿媳整天不给好脸色,德旺气闷在心头,不得人心四个字整天在他脑子里回旋。夜里,他脑袋晕眩,接着呕吐不止,打120拉到医院一查,渐进式栓塞,第一天失去语言功能,嘴里却呜呜呀呀似乎有很多话说,直急得摔盆砸碗,泪水如雨。第二天腿脚失灵,走路也不利索了,出院时只好拄上拐杖。

尹长兴如愿干上村主任。

下半年,他的原配喝百草枯自杀,尹长兴用五十万摆平了女人娘家。开始,女人娘家人挽袖子撸胳膊,扛着棍子掖着菜刀,群情悲愤,坚决追查女人喝百草枯的前因后果,仿佛老天爷来了都劝不住。尹长兴当场拍出三十万人民币在桌子上,又砰噔一声跪在岳父岳母跟前,哭说,我没照顾好她,但是,二十年来一直吃香喝辣,我对得起她呀!一群人都屏住呼吸,眼神有些热度了。尹长兴一看火候还是不行,啪啪又拍上二十万,说,我,任打任罚。一群人的眼光温柔起来,说,她从小就倔,吃了不会变通的亏。自己想喝药,神仙也没办法。

过了一个月,尹长兴又用三十辆车的排场,娶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小他十一岁,同样是蛇精脸。不过,不是那个美甲店主。

尹长兴准备结婚,柿树碍事儿。他命人伐掉门前的柿子树。

这一天,艳阳高照,暖风和煦。村里喇叭播放着《喜洋洋》曲子。合村男女老少乌泱泱来凑人场儿,四下里把尹家的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镇上派来一个副镇长主持婚礼。十几个小伙子指指划划维持秩序。喇叭唢呐一起吹奏,锣鼓响连天。下轿车时,新娘扭着水蛇腰,一步三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一顾倾全村,还要二顾三顾,眼睛放电,闪得满村人一阵一阵惊叫。尹长兴目光炯炯,脸上皱纹全开,一身白色西服,潇洒倜傥,先抱拳拱手对老少爷们儿施礼道谢,说道,尹某要洞房花烛了。然后从车上抱起新娘,潇洒地走进新房。新娘喜欢辣妹维多利亚,臂弯里挎着爱马仕。彩礼一个包一百万,一共三个包。年轻人都羡慕,说,尹老板,大手笔,能人。

尹长兴大喜之时,放了二十响的礼炮,嗵嗵震天响,地面跟着晃悠,缕缕青烟直上蓝天,柿树上的小鸟惊得扑啦啦乱飞。

这个清晨德旺起得特别早,没有吃饭,佝偻着来到园屋,面无表情地四下撒拉一遍,拿座位坐在门口里看天,不时长长地哀叹一声。他知道今天尹长兴娶小媳妇,他想躲个清闲,自己这德性去了也让人讨厌,不去正合自己心意。渐渐地,他迷糊过去。梦中,他心惊胆战地走在悬崖峭壁上,心里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只怕一下会断掉,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忽然,礼炮阵阵,他被震天的响动惊扰,一个哆嗦,猛然醒来,顿觉一阵急火攻心,他情知不妙,恐惧中乱了方寸,稀里糊涂地挣扎着往园子深处蹒跚,歪歪斜斜走了一小段路,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躺在一片姜不辣丛里。后来知道,他脑出血死了。夜里子时初才被人们找到,身体已经冰凉如铁。次日上午草草火葬,儿子遵从母亲的意思,把德旺埋在那片姜不辣丛旁。村里人都在尹长兴家忙碌喜事,顾不上这茬儿。出殡的队伍只有七八人。尹家派人来不让吹丧事唢呐哀乐曲子,嫌办红事晦气。

德旺死于倔,是村民们的嬉笑谈资和共识。

尹长兴在城里买了别墅,每天开着奔驰来村里上班,下午喝得醉醺醺的,再到工地上转转。年底,高速路工程暂歇,人们都回到家数钱。算下来,光工程一项,降河村总收入上百万元。村民们购进十几辆新车,老老少少自豪地到处宣传,说,尹村长是再世的赵公明,给庄乡带来了财富。大家纷纷念叨尹长兴的好处,给村主任拜年的人排成长队,出一屋进一屋,络绎不绝。尹长兴获得县里颁发的一块道德模范家庭的匾额,红布包裹着,挂在迎门墙上,十分醒目。尹长兴的小老婆怀孕了,全村人轮流提着礼品去探望。他家光保姆就雇了两个,其中有一个是德贵的老婆。尹长兴说:如果是弄璋之喜,还要加雇一个年轻的月嫂。

转过年来,工程结束了。人们烧香祈祷再有高速公路从降河村的地盘上经过。村民们都像以前一样到城里打零工,恢复了从前的生活状态,时不时有人跑到德旺的园子里东瞅西望,若有所思,呆呆着不说话。听说高速路占地款一百多万拨下来,大家背地里议论纷纷,指望能分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尹长兴说:光有账目,还没有划下钱来。猴年马月的事儿,别指望。再说,那是县里给的吃喝酒钱,专门用于招待。

时间久了,大家谁也不敢去尹长兴家问,不光怕他家藏獒和他本人严肃的脸面,还害怕有了嫌隙以后,尹长兴不给自己发财机会。

降河水上下抽送,有些呜咽。儿子坐在德旺的坟一边儿,雕塑般一天一天愣神儿。忽然一天傍晚,他拖着铁锹走到尹家门前。

是夜,一场血案,三条人命。

德旺的姜不辣生命力很顽强,依旧野蛮地疯长,只是没有人打理、管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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