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与老张
2018-05-31唐圣桓
唐圣桓
初雪消融,露出一条灰石小径,沿着城墙的走势向前延伸。老张坐在小径旁的长椅上,拿着一本书,回忆起平淡生活中那段奇妙的经历。
老张是个书记员,三十出头,平时在单位主要负责喝茶、看报和聊天。这三项下作看似简单,实际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干的。比如老张,当年他大学毕业,刚进单位还是小张时,总耐不住寂寞,到处“表现”,求着领导多给他安排些—广作。毕竟,让一个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每天泡一缸茶、跷着二郎腿看报实在浪费青春。不过小张勤奋能干了,他的同事和领导怎么能踏踏实实地喝茶、看报和聊天呢?不到一个月,在领导和同事有意无意的“帮助”下,他就领悟了“无欲则刚”的道理,无欲无求,从“小张”变成了“老张”。
那天,老张下班后骑车经过明城墙遗址公园回家。晚秋的北京一片肃杀,一阵寒风吹过.老张打了个寒噤,连忙找个长椅坐下,想喝口茶暖暖身子。他总是隨身带一杯热茶。一杯热茶灌下去,老张全身每个毛孔都散出热气,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他放下杯子,长呼一口气,准备起身回家。
“咯噔”,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茶杯滑落一旁,一本淡绿色封皮的书躺在长椅的另一头,格外醒目。
“也不知道是谁把书落这儿了。”老张站起身,四下看看,却不见一个人影。他只好又坐下来,拿起书,看看上面是否能找到失主信息。
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第一页“叶芝诗选”四个艺术字旁还有字体娟秀的一首诗:
假如我有天国的锦绣绸缎
那用金色银色的光线织就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湛蓝、灰暗和漆黑的锦缎
我就把那锦缎铺在你脚下
可我,一贫如洗,只有梦
我把我的梦铺在了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他又向后翻了几页,只见每页的页眉、页脚上,都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评论,甚至还有仿照叶芝的韵脚作的诗。老张看得入了迷。他想起十多年前上大学时的开学典礼上,系主任曾为他们朗读了这首诗,并把学生的良好发展比喻成自己的最高梦想,期望学生有所成就,不要踩痛他的梦。
老张心口一紧,捧着那本书,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昏黄的灯光下,老张倚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书桌上的书。他不敢再碰它,仿佛轻轻一碰自己就会被某种东西烫伤。羞愧?愤怒?不知道。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些娟秀的字,清劲又孤独,这让他想起雨巷中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彷徨,彷徨,无人欣赏她天国的锦缎,也无人踏足她铺展的梦想。这和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老张也曾有文学梦,但是投稿屡屡遭拒,因为无法维持生计,最后,他只好老老实实当个公务员,黯然离开这条“雨巷”。
老张还是翻开了书,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老张起得很早,骑车直奔公园。他几乎一晚上没睡,在每页的页眉处都贴了便条,以一个中文系硕土生的所有才华,认真地写上了自己的评价与感受。而在第一页,老张一丝不苟地抄上了李之仪的《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把书重新放在长椅上,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方才离去。
这天,单位天下太平,新闻无聊透顶,茶水也是淡而无味。老张早早下班,赶到公园。果然,那本书仍然静静地躺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过,已与昨天的不一样。老张的评点恰到好处,令“她”刮目相看,引为知己。“她”在上面居然答了一句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在诗下面还附了时间和地点,要与他一同谈文论道。
那天,老张提前来到约定地点。站在城台上,他看着初雪和暮色交织成一张昏黄的网,一点点、一点点地下降,罩住了整个北京城。他看看手表,已经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一个钟头了,可“她”仍没有来。老张叹口气,随手把那本书放在城垛上,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老张路过公园,却看见长椅上赫然便是那本书。他看见扉页上新添了十六个字:“人生苦短,缘尽有时。更行前路,勿复相思。”后面贴着“她”的一封长信,说因故不能赴约诸事。老张长出一口气,暗想:人这辈子可是真短,纵使努力追寻,缘尽也是无法,更别提浑浑噩噩无所求,岂不是虚度一生?
老张坐在小径旁的长椅上,拿着这本书,忽然很想做回当年那个“小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