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龙城的“小泰国”
2018-05-31盒其琪
盒其琪
住在九龙城的泰国人很多时候都会在假日举办不同的活动。当天响应国际妇女节,举办了选美比赛 图/Billy H.C.Kwok
2800万。这是香港旧启德机场一年的载客量,这个1925年诞生、位于九龙城区维多利亚港畔、只有一条跑道、起降都是高难度的机场,国际客运量一度达到世界第三。
和各种移民家族史的开端一样,这里是绝大多数泰国人到达中国香港的第一站。Vita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最喜欢去启德机场接泰国来的亲戚。从妈妈在九龙城开的“三姐妹杂货铺”一路向东走,穿过启德道和机场隧道,迎面就是一条斜坡路。从飞机上下来的泰国亲戚们吹着大风拖着行李,从斜斜的路上走下来,让那时读小学的Vita觉得,“就像是走T台一样,好有型啊!”
今年已经37岁的Vita,是泰国妈妈与香港爸爸生下的混血儿。妈妈在20世纪70年代末来到香港,在九龙城的城南道和两个亲姐妹一起,开了全香港第一家泰国杂货店。杂货店后来盘给泰国友人,改名“同心”,至今生意兴隆。同一条街上,还有Vita表哥开的“昌发”,有粉面屋,也有杂货铺。隔壁街叫作龙岗道,曾经有着Vita舅舅工作了26年的香港第一家泰国餐厅:黄珍珍。姨妈和姨丈经营的泰式按摩店,则在再过去一条街的南角道上。
这旧启德机场隧道外连接的三条狭长街道,在今日几乎抬眼全是泰国商铺,往北,则是位于九龙城北部、昔日被称为“黑暗之城”的九龙寨城。1990年代,曾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地区的寨城清拆,启德机场关闭,加上后来的移民潮,太多人霎时从九龙城离去。而在九龙城暗淡之时,接手这些被放弃的店铺、街道和住宅的人,许多都和Vita的家族一样,来自泰国。Vita说,他们的泰国社群,就在那时彻底成型了。
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认为:“香港大致为单一种族社会。”理据是,92%的人口都是华人。但剩下的8%,也足足有58万多人。泰国人在其中数量相当之少,仅一万多人。无论是与近20万人口的菲律宾人相比,还是和印度、巴基斯坦人相比,泰国人在香港故事中,总被诉说得很少。
过埠新娘
Vita的妈妈有六个兄弟姐妹,七人中,如今有五个都在香港。七兄妹出生在泰国北部以农业为主的彭世洛府。“是乡下地方。”Vita说。她只在七岁时跟随妈妈回去过一次,虽然庙很漂亮,但人们住在一打雷下雨就会停电的木屋,蚊子也非常多。“你有没有看过《鬼妻》?”这是一部取景阴暗的泰国恐怖片。“就是那种木屋。”她说。
穷人家的女孩常以远嫁来寻找出路。而在20世纪70年代,香港正兴起过埠新娘风潮,刚好撞上Vita妈妈和几个姨妈的青春年少。香港开埠时,男多女少,又尚未開放大陆新移民,就有不少泰国、越南、印尼女子到港相亲。媒人会跟两边都打好招呼,再让女孩子搭飞机过来,双方见了若合适,就结婚。先嫁过来的是Vita的大姨,妈妈跟着来玩,也生起了嫁人留下的念头。
Vita说,她们在泰国见到的华人往往比较富有,皮肤也比较白皙,泰国女孩子们就比较愿意嫁华人。而香港是移民社会,九龙城原是潮州人盘踞之地,和说广东话、客家话的社群有区分。刚巧,在泰国华侨中,也有不少祖籍潮州的家族,后代的女孩子仍然会说潮州话。语言相通,彼此相亲的好感就加了不少。
Vita的妈妈就这样嫁了过来,用半年学会广东话,但是不识中文。不过乡下人,本来也不认识泰国字,所以不要紧。爸爸做装修工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妈妈则在家里帮人做衣服,补贴家用。生活稳定了,妈妈再买机票给小姨、舅舅们过来旅游,有本的就一起做生意,女孩子相亲嫁人,男孩子打短工,逐渐都聚集在九龙城。
泰语老师Vita,育苗教育中心负责人、泰国二代香港移民,在力龙城育苗教育中心内整理头发图/Billy H.C.Kwok
从70年代到80年代初,这一批过埠新娘主要都来自贫穷的泰东北,也有少数来自泰北。泰国大致可分为四部,泰中、泰北、泰东北和泰南。泰东北的语言接近老挝,菜色也和今日我们熟悉的主流泰国菜不同,例如冬阴功汤可以是白色的,称为“家乡冬阴功”,这也是九龙城最早兴起的泰国菜系,服务泰国社群而不是香港人的“家乡泰国菜”。Vita记得,生活稳定后妈妈从泰国聘请了几个佣人姐姐照顾她和两个弟妹,佣人都是来自泰东北,而泰语就像是中文的普通话,是不同地区的泰国人用来沟通的工具,所以她能听得懂泰东北话和泰语,会说的则只有泰语。
贫穷人家无法供养孩子读书,但都会送孩子去学一门手艺,所以这些过埠新娘个个都有谋生的本事,例如Vita妈妈会做衣服,舅舅会煮菜,姨妈会按摩,还有人学的是化妆、剪发等等。到了Vita上小学时,家里已经能够负担起一间杂货店的开销,妈妈和两个姨妈开起了香港第一间泰国杂货店“三姐妹杂货铺”,利用机场近在咫尺的优势,从泰国空运咖喱、指天椒等食材以及各种泰式日常百货。因为是独一家,九龙城的泰国人就靠这些来煮出家乡味,生意十分兴隆。没过几年,Vita的表哥也开了一间杂货店,全家人的生活都好了起来。
不过,并不是每个过埠新娘都像她们这样幸运。服务九龙城百年的慈善机构乐善堂就有几位受助人,是当年嫁到香港而婚姻不幸的泰国过埠新娘。除了异乡生活难以适应外,丈夫家暴,或者婆媳关系难处理等等,都是潜在的危机。一些过埠新娘结婚生子后,实在不能适应香港的生活,又重返泰国,但男方一定要留下孩子在港,新娘只能孤身返乡。
远嫁有风险,在异乡落地生根更不是易事,直到1980年代中后期,泰国经济逐渐好转,九龙城不再有新的过埠新娘。
寨城内外
那个年代,除了嫁过去之外,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泰国人长期留在香港,那就是从启德机场入境后,直接往西走一走,进入司法真空的三不管之城——九龙寨城。九龙寨城曾被称为“黑暗之城”,因为城中鱼龙混杂,黑帮横行,出名的就是黄、赌、毒。香港特区政府在1987年统计过寨城的人口,约有三万三千人,但寨城的面积却只有两万六千平方米,算一算,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十多层的大厦毫无规则地挤在一起,几乎是墙贴着墙,居民靠私拉电线和水管来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抬头是粘满蜘蛛网的黑压压的电线,低头是阴沟中窜出的老鼠。城内只有几口井供应干净的饮用水,商业公司就趁机涌入,私自打井泵取饮用水,卖给居民。当时政府提供的服务,只有邮差送信和清洁工来收走垃圾,还有香港警察不时的巡逻。
寨城之所以会如此,最早源于1898年中英租借条约的争议。九龙寨城本是清朝驻兵之城,但其位置刚好在九龙界限街以北的不远处。当时签订条约的李鸿章坚持,即使英国人租地,也要允许在寨城里的中国官员可以“各司其事”,但又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字句模糊之余,一年后,时任港督亲自率兵把寨城内的五百多个清兵全部驱逐出去,但又没有再作他用,一直搁置。城內从此就陷入主权不清、行政司法接近真空的状态,直到1994年完全拆除为止。
这种状态,为一些没有长期居留签证的移民提供了栖身之所,不少早期移居香港的大陆人都在寨城生活过。Vita的舅舅Anuchat也曾在寨城中工作。“当时寨城没有人管,有些人没有签证,或是来旅行之后不想走了,就到寨城里去。”今年已经60岁的Anuchat说。他在1980年到香港来探望几个嫁过来的姐妹,包括Vita的妈妈,先到新界的上水做藤条、雕花的工人,之后就进了九龙寨城,在里面一间修理电线和插头的小作坊工作。
初时,他也没有工作签证,偷偷做一阵子短工又回泰国,过半年又飞到香港,直到1984年,寨城里的一位传奇老板娘改变了他此后的人生。这个人就是上世纪70年代嫁到香港的泰国女人黄珍珍。今时今日,提起“黄珍珍”三个字,在香港几乎无人不知是九龙城最出名的泰国餐厅名字。从太子道西进入九龙城,打眼最明亮的大招牌,就是黄紫色调的“黄珍珍”。不过,今日的黄珍珍本人早已回到泰国去养老,店铺和招牌都卖给了香港人,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了,唯有已经自立门户的Anuchat和几位大厨,还保留着当年的手艺。
寨城街道狭窄之极,所幸在1990年代拆除之前,有文化保育人士手绘了街道图,还制作寨城模型,让Anuchat能回忆起当年工作的位置。但他不记得街名,又或者那条街本身就没有名字,只能指出是在“中间”,而黄珍珍的餐厅则在“后面”,距离很近。“我一收工就走过后巷去那边吃饭,就跟她熟了。”
黄珍珍也是泰东北人,做的是“家乡泰国菜”,起初在家里煮,一盒一盒地卖给寨城内外的泰国人。后来赚到了钱,就出到寨城外面去,到离机场最近的启德道租个店铺,学做香港人和西方人喜欢的“经典口味”泰国菜。黄珍珍见Anuchat勤奋,也有煮菜的天赋,就帮他做担保人,申请七年的工作签证,还在寨城外给几位大厨买下一栋独栋房屋作宿舍楼,一人住一层。Anuchat一口气为黄珍珍工作了26年,经历四次搬店铺。26年间,他也顺利拿到香港永久居民身份,在香港娶了一名泰国女子,生下两个孩子,也就是Vita的表哥表姐。
生意最兴隆的那几年,他早上11点到下午3点做午市,晚上6点到凌晨1点做晚市,16个大厨一齐上阵,一天卖掉300斤咖喱蟹,一天净收入13万港元,除去成本,最少都有一日八万的赚头。
树大招风,一间泰国餐厅做到这地步,寨城内外的黑帮终于盯上了这块肥肉。“他们来收管理费、保护费,你不给,他就搞事。”Anuchat说。他常常见到在黄珍珍餐厅的后巷,放着黑社会的棍棒刀具之类。“有时黑社会进来,一张桌子坐一个人,坐满了,客人进不来,他们一人就要一瓶啤酒,这倒是有付钱……但客人进不来,就没生意,亏钱。”有几年,晚上10点生意最好的时候,这些人总来黄珍珍餐厅做这种“问候”仪式。
位于九龙城的泰国水果店 图/Billy H.C.Kwok
旅客在泰国餐馆外拍照留念 图/Billy H.C.Kwok
寨城在1994年完全清拆,这一切都成为过去。Anuchat也离开了九龙城,到新界的大埔去开泰国餐厅。大量居住在寨城内外的九龙城居民移民海外,店铺清空,住宅放售。后来,运营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启德机场也正式关闭,和机场有关的一切地名都不得不更改,地标“富豪机场酒店”改成“富豪东方酒店”,Vita喜欢的“机场隧道”也改为“启德隧道”。九龙城作为人口最密集的商业、运输中心的时代,也随之过去了,但没有走的,是泰国人。
“泰二代”
和上一代不同,1981年出生的Vita,在九龙城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和她一样的这些混血青年,被称为“泰二代”,往往对自己究竟是泰国人还是中国人模糊不清。
“我是在妈妈的店里,听启德的飞机声长大的。”Vita说。
妈妈的店在城南道,泰国人和本地人都会光顾,Vita从小就会在店里做作业,和朋友玩耍,作业做完以后,就会帮妈妈卖东西。她和妈妈一样,都会说泰语和广东话,但妈妈不识字,Vita在香港读书,当然认识中文和英文字。“有些香港客人来,就说想做冬阴功,我就问舅舅,写下食谱,冬阴功怎么做啊,咖喱蟹又怎么做啊……我就帮客人挑选食材。”泰国人多数信佛,讲究积善德,卖不完的食物都会送给衣衫褴褛的过路人。Vita就是送饭的信使。
尽管在九龙城的时光十分快乐,一旦进入香港本地学校,Vita就感到文化差异带来的不便甚至歧视。小学时,同学就不跟她玩,到了中学则变本加厉地欺负她,连老师也不喜欢她。长大以后,Vita回想,觉得其中的原因在于彼此不了解文化的差异。“例如泰国文化教导孩子不可直视长辈,就连从长辈身前经过也要躬身,但是香港的学校氛围很西化,老师会觉得你不看他的眼睛,就是不尊重他,或是觉得你不专心。”
游客在九龙寨城公园遗址观看九龙寨城的模型 图/Billy H.C.Kwok
泰国女孩爱美的特质也让她在学校备受嘲讽。妈妈会做衣服,连校服也是自己做,务求合身,用柔顺剂洗得香香的,再熨好,才会给Vita穿。泰国人认为香味代表幸运,所以每天洗完澡还要擦爽身粉,头发也绑得美美的。“我的同学会问我,你天天都要抹香水吗?学校不可以抹的。”老师见到她的头发辫子,觉得她不是在上学,是在开个人秀,会生气地训斥她:“你不如剪了它吧。你不要搞这么多事了。”因为这些事,她常被老师骂“读书多好都没有用”,那时她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这边厢被香港同学老师责骂,那边厢,她也不讨泰国的老婆婆喜欢。中学时,她有一次在表哥的杂货店帮忙,一个不识字的泰国婆婆让她帮忙看看一袋食物的标签写什么,她看不懂,就被婆婆骂,“小小年纪就不愿意帮助别人”。她觉得委屈,自己是真的看不懂泰文,只会听说,不会认字,可是百口莫辩。“当时我就觉得,是啊,我是泰国人,怎么不认识泰文呢?”中学毕业后,她跟父母争取了半天,终于回到泰国去住了一个多月,专心学泰文。
如今的Vita已经是泰文、英文、广东话和普通话的多语老师,在九龙城拥有自己的补习学校,还主办每年在港泰国人的最大节日——泼水节。泼水节在每年4月举行,相当于泰国的新年,寨城清拆后重建的寨城公园和贾炳达道公园,就成了泼水节巡游的起讫点。这一天的中午12点半,Vita会带领大家穿着漂亮的泰国传统服饰,头戴花环,从公园出发,沿着城南道、龙岗道和南角道这个“泰国城”区域一路巡游、跳舞,直到下午两点,回到公园,晚上再分两次出来泼水庆祝。
这是Vita每年最重视的节日。她记得在2015年的时候,香港旅游发展局的人不允许他们在香港过泼水节,后来经过争取获得了审批。
Vita觉得这是泰二代必须面对的共同问题。“我们做共融的活动,就是想更多人认识我们的文化,才不会像我们一样,因为文化不同,小时候就被欺负。”
这种敢想敢做的作风,已经和第一代到香港的泰国人完全不同了。Vita在香港的泰国长辈们,多数都是温吞、低调的佛教徒,只在九龙城泰国人多的地方活动,舅舅Anuchat广东话不好,连尖沙咀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
糅合了泰国与九龙城性格的这一代人,就像是Anuchat为本地人特别设计的微辣咖喱蟹,或是一些泰国餐厅发明的其他“泰国没有的泰国菜”,榴莲炒饭、芒果炒饭……這也让人想到居住在九龙城的泰国人那混杂的宗教信仰,泰国人的四面佛、潮州人的观音、香港人的黄大仙,都分享同一个神龛,庇佑着同一户人家。
说是青年人,Vita也已经37岁了。九龙城已经有很多的“泰三代”、“泰四代”。随着泰国旅游业的发达,已经没有女孩会因为经济因素而嫁到香港。
“所以移民潮已经结束了?”我问。
“是反过来了。”Vita说。
这几年,她的补习学校有越来越多香港人来学习泰语和泰国文化,想要退休之后到泰国去养老。“毕竟在香港生活很辛苦,要不停工作,房子也没有泰国大。”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规划,在九龙城的小泰国,如Vita般的泰国移民们还是充满活力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