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书房
2018-05-31徐梅
徐梅
“这个值多少钱?”
扬之水老师在博物馆时常听到身边的观众这样问,如今各地的博物馆都已经成了热门景点,用时髦的话说,看展已经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想要把展览看明白,需要做些准备,读些书,关心一些问题,不能总是只问‘这值多少钱,真的把一个东西给你,你不了解它,它也就是一个大金坨儿呀。”
她所从事的名物研究,就是让文物“活”起来,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并且带读者回到它们曾经发挥功用的历史场景里。
考校名物,可见时风;解得物色,方尽其蕴。当然也会有人觉得这都是无用之功,我们把这些古代的劳什子搞这么清楚有什么用呢?
大道理不讲,一起来看看西门庆的书房,且看一双识得物色的眼睛如何解读《金瓶梅词话》,看看跟咱们这种哗啦啦几行扫过去,遇到不认识的字只能跳着读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看见。
西门庆这厮居然也有书房?你可能要问。
扬之水老师写文章从不留疑点,开篇就摆证据,彼时风尚书房是家中装修标配,并非雅士独有。西门庆当然不在书房里看书,但不妨碍他附庸风雅,把书房陈列得有模有样,词话第三十四回借访客之眼,详陈了西门大官人的书房摆设——
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着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
词话作者以“物”叙事,冷峻简练,不置褒贬,一般读者略略扫过去,很难读出白描背后有态度,扬之水启发读者用明代卉籍文献“照亮”这段文字,原来作者每一句都在说一个“俗”字——
“比如椅,《长物志》曰‘其折叠单靠,‘诸俗式,断不可用;‘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再比如挂在两边的四轴山水,屠隆《考槃馀事》:‘高斋精舍,宜挂单条,若对轴即少雅致,况四五轴乎。”
2018年第14期非虚构《扬之水认出<金瓶梅>中那些器物》
大官人不仅家具陈设品味不高,书房所在的花园所搭的“木香棚”、所种的“瑞香花”也是庸脂俗粉,且跟着扬之水老师细看,“《长物志》也有评说,‘尝见人家园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木香架木为轩,名木香棚,花时杂坐其下,此何异酒食肆中。……‘(瑞香花)枝既粗俗,香复酷烈,能损群花,称为‘花贼,信不虚也。”
哈哈哈……看明白了才好玩对不对?也更深认识了《词话》作者人物塑造的功力,不动声色,排布精准。正如扬之水老师所言,“如果说作者的本意是在‘物与人的周旋中宛转叙事,那么数百年后我们得以借此辨识物色,进而见出明代生活长卷中若干工笔绘制的细节,也算沒有辜负《词话》作者设色敷彩的一番苦心。”
名物研究的价值往具体了说,是咱们在博物馆看展品时,每件藏品的命名都是准确的;古装剧里,服饰首饰的穿戴都是正确的;读古典作品,细节历历都是清晰的。往大了说,正是这些点滴常识让我们“从历史中醒来”,中华文明不只是政治史、思想史、制度史这些概念,一器一物的演变中,先人的生活场景得以重现,恰如扬之水的老师孙机先生所言,“中国古代的物质文化成就是我们这个东方大国五千年辉煌历史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基本国情;本应成为常识,本宜家喻户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