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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史记》名篇看司马迁的生死观

2018-05-30华云刚

语文建设·上 2018年3期
关键词:生死观司马迁项羽

华云刚

自杀现象在《史记》中的大量出现,已引起诸多学者的关注。他们首先对自杀现象进行分类,进而深入探讨种种自杀现象背后的政治、文化原因,再进一步地探寻司马迁记录、写作这一现象的深层次价值及意义,从而研究司马迁本人的生死观。历史的如实记载是史学的本质要求,而生死观念还应包括作者本人的独特想法和价值判断。一个是理性的客观介绍,一个则是带有个人价值观念的态度和想法,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高中课本中有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节选)、《廉颇蔺相如列传》(节选)、《屈原列传》(节选)、《信陵君窃符救赵》(节选)等篇幅,我们且从这几篇经典名篇出发,进而扩充到整部《史记》来研究司马迁的生死观。

一、问题的提出

首先,《史记》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对传主生平的介绍是其主要内容。除此之外,还需对该传主的历史地位作出评价与分析,同时展示和再现当时的社会环境、社会生活等。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对传主出生与死亡的记载。也就是说,死亡,不管以何种方式结束生命,都应该是传记必不可少的内容。因此要分析自杀现象,就不能忽略史学本身的影响。

其次,若落实在《史记》这部书上,司马迁通过自己的“浪漫的自然主义”笔法记录中国历史,自然也融入了许多个人的情感,更是他这位“抒情诗人”的情感发泄。如组麂刺杀赵盾死亡之前的自言自语,项羽自杀前的种种渲染,等等。这些文学因素是历史学家不能容忍的,因为从历史发生的角度看,司马迁不可能知道这些。当然,历史的生命是真实,为了体现真实的历史,应该从历史的本来面貌来记录一切所能看到、知道的事情。若从另一方面来说,有些事情以某种原因被掩盖,若能够推测出事件的可能发展过程,在这种情况下,是宁可拘守事件可见材料而忽略这些过程不记,还是想象出一条最合理的解释办法,从而更加真实地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呢?司马迁在写作中对某些人物的富有情感的介绍和渲染,尤其对死亡的描写,是司马迁个人情感和思想的最真实体现。这些是司马迁感性的情感倾向,也是他对生死看法的一个重要部分。

总而言之,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应该从理性和感性两个方面去探究。尤其对于司马迁这样一位“抒情诗人”来说,他总是不自觉地从幕后走到台前,把个人的认识和情绪写满整本《史记》,情感在《史记》中的价值和功能必须受到客观的评价和研究。而生死观的理性和感性两个方面很多时候是不同的,有时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只有把这二者结合起来,才能看到司马迁完整的生死观。理性和感性是通过史学与文学两个方面来表现的,从这两个方面来解读自杀现象,应该是通过《史记》的自杀现象来研究司马迁生死观比较合理的方法。

二、史學方面

从史学方面看,有些传记在记载传主生命终结的同时,还把前因后果都详细交代。在自杀现象的背后,也暗含着司马迁的史学评价,如对某些特定价值观念的推崇。这就是司马迁生死观的理性方面,是一种历史本位的判断。

首先,把死亡当作一种生命的结局,这在《史记》中是常见的。如吕不韦:“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再如蒙恬吞药自杀的结局,司马迁也是记录而已,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意义。

其次,在记述自杀的结局时,司马迁进行了诸多的细节描写,透过这些文字表面,能够发现其对死亡的评判。如写商纣的自杀。《殷本纪》曰:“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这里面不只是写了商纣的自杀而死,“衣其宝玉衣”这个细节又可以看出司马迁对这种行为的讽刺,人已死去,金玉又有什么用?这一类的记载表现了司马迁对自杀的结局有某种思考和评判。

最后,在记述某些人的自杀时,司马迁通过一些言行的描写来强化某些价值和精神,他们代表着当时道德的楷模,这是司马迁对生死理性的评价。

关于忠义,程婴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赵世家》曰:“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程婴当年为了保护赵武,举报公孙杵臼,用自己的儿子替掉赵武,这些都让他备感内疚。再加上对赵宣孟的忠诚,于是自杀以报。

关于孝,如申生。《晋世家》曰:“太子闻之,奔新城……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申生体念父亲的老迈与遭到背叛的感受,又不忍将恶名加于父亲,于是宁愿以自杀来承担一切。

关于正义气节,如周亚夫被狱吏诬陷:“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堂堂大将军竟然不能给自己解释清白,于是他选择自杀以成就自己的正义气节。司马迁对此也感慨非常,“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终以穷困。悲夫!”司马迁之所以评价其“守节不逊”,多指其生平不肯折服于皇权,不肯向任何权威低头,不懂政治。李广自杀前所说的“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也是把气节看得比生命重要。

从史学方面来看,司马迁更多的是记录了传主的生平,对于自杀的结局,他也给出了一定的评价。但这种评价本身是历史的,而不是个人的。在历史的评价中,不管这些人官职出身怎样、如何自杀等,我们看到的是司马迁对忠义、气节等道德的崇敬和赞赏。而这仅仅是理性的评价,要想看到司马迁情感上对生死的看法,还必须从《史记》的文学特色入手,通过《史记》对传主在生死关头时的抉择的记载,找到司马迁对自杀现象的看法和态度。

三、文学方面

从刚才的意义上讲,想象在历史中并不是绝对不许存在的。同时,冒着违背普通历史学家眼中的历史真实的概念,也要坚持记载和还原当时的历史的真实,对于一个史学家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里可能存在更深的真实,体现着司马迁浓烈的个人情感,也有司马迁的态度和观点。

先看项羽。《项羽本纪》日:“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此一段细节描写,看上去栩栩如生,但仔細一想,身在当场的人不是死掉,就是没有任何机会染指史书,那它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史书当中呢?这就是司马迁的历史想象。首先,项羽能活命而没有偷生江东,这就更加重了人物的悲剧性。其次,即使面对穷途末路的英雄,吕马童也吓得指着王翳说“此项王也”。其英雄之气,无时不令人胆战心惊。再次,为故人做点好事,替他讨个封侯赐赏的机会。最后,自刎而死,与之成对比的则是那些争抢尸首以至自相残杀的将军们。这也再一次证明敌人是杀不了他的,他最好结局就是自刎而死,保留了作为英雄的最后的尊严和气节。所有这一切描写,恐怕只是短时间发生的事情,司马迁能够这样详细记录,深情渲染,体现了他对这个人物的独特情感。这不仅可以从司马迁将项羽列在本纪中看出来,就是文字笔墨之间,其昂扬怜爱之意也是不少的。对于项羽的死,司马迁没有任何责难,他非议的是项羽不能正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此,对于项羽的自杀,司马迁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的。而正是这充满文学色彩的最后一刎,将项羽的英雄之气发散到最亮、最悲剧、最感人!

再看屈原。《屈原贾生列传》日:“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泪罗以死。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对于屈原,司马迁的情感也是非常浓烈的。从传记的文字本身,读者能感受到那种藏不住的喷薄而出的情感,因此才出现今天的版本中叙述和抒情交替的文字,俨然是一篇抒情散文,且情感之浓烈丝毫不亚于《报任安书》。尽管对于《渔父》和《怀沙》两篇文学作品,学术界目前还有一些疑义,但是司马迁却义无反顾地把它们全篇抄录进来。因为这些对于屈原的人格和个性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司马迁非常赞赏屈原的地方。后来的宋玉、唐勒、景差等辞赋虽好,但都“终莫敢直谏”,缺乏屈原的那种高洁的品格和对理想的追求,因此是不被司马迁欣赏的。对此,贾生认为屈原的死是不值得的,要是他能够投奔他国,不用愁自己干不出来一番事业。但假如屈原真的这样做了,司马迁又该怎么评价呢?或许这传记又要重新写了,所以他觉得“爽然自失矣”,不知如何取舍了。但有一点必须强调:即便是死,即便是自杀,司马迁也歌颂他们的高沽情操以及伟大理想。

其实,除了上文几种观点之外,也有人把司马迁的生死观归结为“珍生、敢死、重价值、慎选择的生死观”,“不必拘泥于一定的信条和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应以是否做到‘立德、立功、立言作为其是否有价值的标准”。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刻,果然可以那么坚定地去选择吗?理性地分析,果真有那么一个标准吗?从情感上说,我们能够接受这么一个标准吗?在某些情况下,司马迁坚持着“求生”的行为,有时候他又对某些形势下的自杀表达了极大的歌颂,有时候他又觉得无可奈何。司马迁走到了“台前”,用浓烈的情感表达他自己的态度和观点。然而对于生死的抉择,他自己也是充满怀疑的。虽然矛盾,但对于这些自杀的人,他都是用蘸满血泪的笔墨尽情歌颂的。所以他赞赏项羽的英雄之气,颂扬伯夷叔齐的清士精神,称赞屈原的高洁品格和伟大的爱国理想。

其实,要想认清司马迁的生死观,除了《史记》之外,还有一篇文章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报任安书》。学界普遍把这篇文章作为《史记》完成之后的作品,对于《史记》有总结的作用。《报任安书》对于生死的选择给出了两种方案:一是求生求用:“士为知己者用”,“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另一种是仔细掂量,慎重抉择:“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到底怎样选择,司马迁也没有给出自己的答案。然而根据《史记》中众多自杀案例的研究,本文认为他选择了后者。所以他才对自己忍辱偷生的选择有了这么多的表白,生怕后人为了求生贪生而丢弃原则,抛弃道德底线。“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这些都是司马迁以自己的血泪总结出来的。他认为“重要的是选择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并以此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和意义”。他一心为此表白的目的,正是为自己澄清。司马迁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正说明这样的选择要慎重,或者也可以警告后世人不能生而不知活着的目的。要能够为崇高道德和伟大理想而牺牲,而活着的时候则要为此而奋斗!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死都可以不朽”,只要自己在生死之际作对了决定。

从《史记》的具体实例中,我们能够发现对于“得其所哉”的死或者自杀,司马迁都是予以歌颂的。他们是为了追求道德上更高的境界,为了追求伟大的理想。然而这些充满血的教训和悲剧的死亡,也让司马迁满怀悲悯之情。正是这悲剧性,时而又让司马迁怀疑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于是在痛定思痛之中,他更倾向于“慎死而不偷生”的生死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为道德为理想而牺牲,是伟大的;而为道德为理想而生,同样也是伟大的。在史学和文学两个方面,不管是理性客观的史学评价,还是文学情感的真情流露,司马迁对生死的看法都达到了高度统一。因此,不管对生死怎样抉择,在对高尚道德和崇高理想的追求这一基本原则上,则是统一的。这才是司马迁对生存和死亡的真实看法,即司马迁的生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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