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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文嚼字话“推敲”

2018-05-30杨书松

语文建设·上 2018年6期
关键词:幽居贾岛朱光潜

杨书松

一、朱光潜先生的“推敲”

朱光潜先生的《咬文嚼字》(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5第二单元第8课)全文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1~5段)论述了文字和思想感情有密切关系,其中第5段举出贾岛“推敲”的故事,说明用字不同意境也不同。原文如下:

有些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情感的密切关系,以为更改一两个字不过是要文字顺畅些或是漂亮些。其实更动了文字,就同时更动了思想情感,内容和形式是相随而变的。姑举一个人人皆知的实例。韩愈在月夜里听见贾岛吟诗,有“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两句,劝他把“推”字改成“敲”字。这段文字因缘古今传为关谈,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说得好听一点,都说“推敲”。古今人也都赞赏“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实这不仅是文字上的分别,同时也是意境上的分别。“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敲”就显得他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他仿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热闹场合,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推”可以无声,“敲”就不免剥啄有声,惊起了宿鸟,打破了岑寂,也似乎平添了搅扰。所以我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在这段文字里,作者反复强调文字和思想感情有密切关系,强调语言是跟思想感情走的,强调更动了文字就同时更动了思想感情,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感情上推敲。这个观点抓住了语言的本质,抓住了推敲语言文字的本质,也指出了推敲文字的根本途径。朱光潜先生告诉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品味语言,要品味语言文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写作时,推敲文字,要从根本上调整思想和情感,思想务求透彻,情感务求凝练,这样才能恰当地使用语言文字。

朱光潜先生对文中所举例子进行了精辟的分析,对“推”“敲”二字作了深入的品析。从“推”字想到门是虚掩的,由虚掩又想到“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由一个和尚又想到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作者又联系上句“鸟宿池边树”,想到“推”“可以无声”,气氛冷寂,才不至于惊动宿鸟。在分析品味中,朱光潜先生对韩愈劝贾岛把“推”字改为“敲”字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所以我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朱光潜先生提出咬文嚼字要有独立思考的精神,要敢于创新,在课文中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作者对任何见解、任何名人不迷信、不盲从,敢于独立思考,发表新的见解,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值得肯定。然而,韩愈对贾岛诗句“推敲”的意见,似乎早已成了定论,历来获得许多人的认同,作者却在这里提出相反的看法。此处创新,笔者以为值得商榷。

二、关于“推敲”的来历

据《刘公嘉话》(唐朝韦绚所撰)云:

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止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向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

贾岛是唐朝著名的苦吟派诗人,他曾用几年时间作了一首诗。诗成之后,他热泪横流,不仅仅是高兴,也是心疼自己。有一次,贾岛骑着毛驴在长安朱雀大街上走。那时正是深秋时分,金风一吹,落叶飘飘,景色十分迷人。贾岛一高兴,吟出一句“落叶满长安”来,但一琢磨,这是下一句,还得有个上句才行。他就苦思冥想起来了,一边骑驴往前走,一边念念叨叨。对面有个官员过来,不住地鸣锣开道。那锣敲得山响,贾岛愣是没听见。那官員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尹,用今天的职务来说就是长安市市长。他叫刘栖楚,见贾岛闯了过来,非常生气。贾岛忽然来了灵感,大叫一声:“秋风生渭水。”刘栖楚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个疯子,叫人把他抓了起来,关了一夜。贾岛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因此吟成了一首诗《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处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猱桡未返,消息海云端。

贾岛吃了一回亏,还是不长记性。没过多久,他又一次骑驴闯了官道。当时,他正琢磨着一句诗,全诗如下: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这就是贾岛的诗歌名篇《题李凝幽居》。贾岛琢磨的就是其中脍炙人口的“僧推月下门”一句。可他又觉着“推”不太合适,不如“敲”好,嘴里就“推敲”“推敲”地念叨着。不知不觉地,他骑着驴就闯进了韩愈的仪仗队里。韩愈问他为什么乱闯,贾岛说自己作了一首诗,但是其中一句拿不定主意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韩愈听了,哈哈大笑,对贾岛说:“我看还是用‘敲好,万一门是关着的,推怎么能推开呢?再者去别人家,又是晚上,还是敲门有礼貌呀!而且一个‘敲字,使夜静更深之时,多了几分声响。静中有动,岂不活泼?”贾岛听了连连点头。他这回不但没受处罚,还与韩愈交上了朋友。“推敲”从此也就成了脍炙人口的常用词,用来比喻做文章或做事时,反复琢磨,反复斟酌。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也因此成为历来传诵的名句。这两句诗,粗看有些令人费解。诗人应不能连夜晚宿在池边树上的鸟都能看得到。其实,这正见出诗人构思之巧,用心之苦。正如韩愈所言,因为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表示你是一个懂得礼貌的人;更能襯托出月夜的宁静,读起来也响亮些。由于月光皎洁,万籁俱寂,因此老僧(或许即指作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就惊动了宿鸟,或是引起鸟儿一阵不安的躁动,或是鸟从窝中飞出转了个圈,又栖宿巢中了。作者抓住了这一瞬即逝的现象,来刻画环境之幽静,响中寓静,有出人意料之胜。倘用“推”字,当然没有这样的艺术效果了。

三、咬文嚼字再“推敲”

古代诗歌鉴赏的基本方法之一,就是看关键语言,关注诗歌的标题、结尾诗句和其他一些表明诗眼的词句,这些关键语言往往直接透露出诗歌主题的信息。由诗歌标题可知,《题李凝幽居》描述的是作者走访友人李凝幽居未遇这样一件寻常小事,表达的是一种悠闲自得的情趣和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韩愈和朱光潜先生对诗歌颔联“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理解的不一致,焦点主要在于句中的“门”是僧人寺庙的门还是友人李凝幽居的门。韩愈之所以认为“作‘敲字佳”,应该基于对“僧敲月下门”的理解。韩愈认为,句中的老僧(或许即指作者)敲的应该是月下李凝幽居的门。因为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表示你是一个懂得礼貌、有文化修养的人;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就惊动了宿鸟,更能衬托出月夜的宁静,读起来也响亮些。倘用“推”字,当然没有这样的艺术效果了。朱光潜先生认为,“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根据这样的理解,句中僧人面对的就是他自己出门时掩上的寺庙的门,兴尽归来,“敲”当然就显得他拘礼些了,“推”则比“敲”要调和多了。

朱光潜先生反复强调,“文字和思想感情有密切关系”,他也明白,语言是跟思想感情走的。其实,不仅更动了文字就更动了思想感情,即使对同一个文字的理解不同,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也是不一样的。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诗人贾岛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所以,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孰是孰非,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判定哪一种境界是贾岛当时所要说的并且与全诗调和的,必须结合诗歌整体分析,尤其不能忽略诗歌的标题。《题李凝幽居》这首诗的写作对象应该是李凝的幽居。诗歌首联概括描写了幽居的周围环境,暗示出李凝的隐士身份;颔联抓住转瞬即逝的现象,刻画环境之幽静,响中寓静,有出人意料之胜;颈联写天明回归路上所见,更显出环境的自然恬淡、幽美迷人;尾联点出诗人心中幽情,托出诗的主旨,不负共同归隐的约期,表达了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如果认同诗歌的写作对象是李凝的幽居,再对作品深入推敲,那么,笔者以为,韩愈认为“作‘敲字佳”是有道理的。抛开标题和诗歌其他三联谈“推敲”,未免有断章取义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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