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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象:线索、情感、文化的同构

2018-05-30李耀平汲安庆

语文建设·上 2018年11期
关键词:汤汤全诗意蕴

李耀平 汲安庆

中国古典诗歌以意象营构为主,借象达意是常见的手法。《诗经》中“赋”“比”“兴”都以象为中介:“赋”其实是象的铺排,“比”强调的是异象之相似,“兴”则托象起情。因此,鉴赏诗歌往往要突破有限象之局限,延伸至无限宇宙、历史与人生,追求象外之意。

《卫风·氓》中,“淇水”明确出现了三次: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其实,据文意,应还有一次,即女主人公出嫁,须渡过淇水嫁到对岸。作为全诗贯串式意象,“淇水”究竟有怎样的“秘妙”?众多解读文章或分析主题、形象,或品析情感脉络,或探究疑难字词,鲜有就此问题展开深入探讨的。我们认为,“淇水”是全诗喻象、线索、情感的同构物,具有丰富的内涵与表现力,是经纬全诗的中心意象。

喻象即蕴含隐喻之象,它或是一般喻体,又或是“兴象”(起兴之象)。它不必然却普遍存于诗中。韦勒克甚至说“诗歌必须是隐喻的”,实质道出了意象与隐喻间的普遍联系。喻象的使用往往强化意象虚实隐显的复合性,使诗意兼具表层与深层双重结构,表里互渗,从而增强诗歌抒情表意的功能,扩大审美张力。《卫风·氓》中,“淇水”意象三现,绝非任意为之。它成了贯串全诗的喻象,可视、可听、可感,丰富了全诗的意蕴。

“送子涉淇”时,“淇水”既象征阻碍,又俨然“爱河”。水光潋滟,舒缓轻柔,宛如女子旖旎情思。她与氓依依不舍,一送再送,送之涉淇,情意绵绵,任性尽兴。她宽慰氓不要心急,温馨似水。朱熹曾从语义角度细致解析“涉”:“行渡水曰涉,以衣而涉曰厉,褰衣而涉曰揭。”“送子涉淇”,多么浪漫,势必手牵手吧!步行过河,多少沾湿裙裾吧!淇水在今河南省北部,在抱布贸丝的春末夏初,水温尚凉,他们竞毫不为念。只要有真情,寒凉不是问题。这时,淇水之“凉”与情感之“炽”形成鲜明的对照。即使是饲养夏蚕的时节,送子涉淇,视淇水为无物,或将之视为恋爱的必备项目,对处于缠绵缱绻状态中的人来说,阻隔又算得了什么?送而“至于顿丘”,更是一往情深,不知所“终”。他们住处隔着淇水,还要经过顿丘,据祝中熹考证,相距约今天的十六七里。在交通工具比较原始的周代,这不算太近。但只要有真情,距离也不是问题。

《国风》中“涉水”意象往往隐喻大胆追求婚恋。如《郑风·褰裳》中一名女子与男子打情骂俏:“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女子爽利地唱此歌给河对岸男子下通牒:你若爱我想念我,提起衣裳渡过溱河;你若不把我放心上,难道没有别人吗?这里“涉水”是对男子追求女子的考验。而《氓》中女子涉淇之举,自是浓情蜜意使然,更是将心交付男子、大胆追求爱情的“行为艺术”。

出嫁涉淇时,淇水宛若幸福之神。浪花欢欣跳跃,应和着女子期盼成真的喜悦;淇水奏响祝福之歌,甜美欢畅。不过,淇水的流动性似乎暗示了其婚姻的不稳定性。

结合当时文化背景考察,这种不良暗示有一定的依据。《齐风·南山》云:“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郑玄注:“婚必由媒,交接设绍介,皆所以养廉耻。”古代完整婚仪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间通过媒人、使者传通信息。按郑玄说法,此为涵养男女廉耻之心。《周礼·地官》设有“媒氏”,专司男女婚配。《邶风·匏有苦叶》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古人行嫁娶必于仲春农隙之际,冰雪未融之时,而《氓》中女子与氓私订终身,似乎没施行“六礼”;又约定秋季嫁娶,而非“迨冰未泮”,本就有违礼俗。被时人视为“淫奔”之举,其婚姻自然得不到祝福和舆论支持;女子被弃回家,因此也得不到兄弟同情,只有“呸笑”。

总之,当女子容光焕发渡过淇水,其“淫奔”违礼之举就已预示了婚恋不幸结局。后代很多学者沿此思路进行了评论。《易林·蒙之困》云:“氓伯以婚,抱布自媒。弃礼急情,卒离悔忧。”批评女子“急情”而不顾礼仪,终独品被弃苦酒,忧伤自悔。朱熹亦曾尖锐批评女子:“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以御蚩蚩之氓,宜其有余,而不免于见弃。盖一失其身,人所贱恶。”认为女子聪慧配此无知小子,本绰绰有余,但终不免被弃下场,主要因为女子一旦失身,便被人贱恶。方玉润明确批评女子“乃情不自禁,私定婚姻,后要媒妁,则违礼已甚”。《管锥编》亦评之:“盖以私许始,以被弃终,初不自重,卒被人轻,旁观其事,诚足齿冷,与焦仲卿妻遭遇姑恶、反躬无咎者不同。”在钱锺书眼中,女子并非没有过错,她的遭际固然值得同情,她兄弟的冷漠固然可恶,但她这种结局是咎由自取。开始不自重,最终被人轻视,与焦仲卿妻无任何过错却遭驱遣不同。这么多的婚规礼俗、社会心理,全诗不着一词,仅以哗哗流淌的淇水呈现,可谓尺幅千里,意味无穷。

对“淇水汤汤,渐车帷裳”,郑玄注云:“汤汤,水盛貌。帷裳,妇人之车也。……我乃渡深水至,渐车童容,犹冒此难而往,又明己专心于女。”认为此时汤汤淇水激起妇人伤心的回忆:当年我冒着那么多阻力与艰险,不嫌你之贫窭,携一车嫁妆义无反顾嫁给你,又多年夙兴夜寐辛勤持家,哪知年老色衰却被弃!此时汹涌的淇水与孑然独归的弃妇发生了沟通,淇水有声与妇人有苦难诉形成对照和反衬,于是凄凉哀伤便显得格外深沉。

“淇水”也可隐喻无情或受伤。水性绵密,微则无声,巨则汹涌。过去轻柔欢快的淇水,此时“汤汤”滚滚,波浪无情地溅在车上,打湿布帷。女子怔怔凝视淇水,泪洒其中,倏忽不见,只剩冰冷。它像狰狞巨兽,张牙舞爪,要将一切吸人腹中;或像受伤之兽,忍着剧痛,呜咽低回。经若干年,她回到梦的原点,卻色衰憔悴,徒剩苦涩沉重,心碎如割。道是水如旧,人空瘦,泪湿衣。此处以眼前之景衬内心凄凉,与韦应物“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淮上遇洛阳李主簿》)异曲同工。这里未见使用修辞手段强化具象使之细腻丰满,亦未见多种意象叠合而形成和弦共振的复调,其意象粗砺淳朴,如二胡独奏之凄凉。

“淇水”四现时,俨然理性的隐喻。此时女子已具备一种理性心态。“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是她面对生活废墟的清醒认识。淇水再宽也有个岸,低湿洼地再大也有个边,凡事有定准,忍耐有限度。昔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可谓青梅竹马;然“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说变就变。一念之差,所托非人,为情所累,追昔慨今,你的荒暴我不再容忍,你背信弃盟,我毅然决绝!对“淇则有岸,隰则有泮”,郑玄注曰:“言淇与隰皆有崖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无所拘制。”郑玄解为淇与隰都能以崖岸自我节制,反衬男子肆意妄为。陈子展认为这是“就本地风光作暗喻”:“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此怨则无穷期也。”以“淇水”有边界反喻女子怨恨无穷。这些解读中,淇与隰都是反喻之象,或喻凡事皆有限度,或表现男子恣意放肆,或表现女子无穷苦怨。比兴手法的运用,让诗句有了更广阔的审美空间。

从另一角度,“淇水”本身可喻指人生长河。逝者如斯夫,我们无法使河水倒流,也无法让生命重来。而“涉淇”(渡河)不仅喻指大胆追求婚恋,还常喻人对另一生活状态的追求。美好生活似乎都在对岸,我们常满怀热忱地去追逐它,却常被不可预知的力量逼回此岸。从这个意义而言,《氓》中女子“涉淇”之举具有象征意义。

令人称道的是,淇水意象的丰富意蕴与事件的发展,女子内心世界的嬗变是“三位一体”的。

女子在淇水两岸往返,空间转换与事件发展息息相关。全诗以“恋爱—婚变—决绝”事件脉络展开,恰与明确出现三次的淇水一一照应。“淇水”三现,如三个节点,代表女子人生的三个重要阶段,连起来形成一条时光轴,在深渺无言的时空呈现女子一生。钱锺书《管锥编》云:“此篇层次分明,工于叙事。”全诗能有此清晰的层次,与“淇水”这条“草蛇灰线”密不可分。

“淇水”意象是事情发展的节点,更是情感质变的标志。淇水见证了女子的悲欢离合,也与女子生命形成“共感”,呼应女子不同人生状态时的心境。

更进一步,“淇水”可说是女子情感的同构物。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简言之,气动物,物感人,人好情。外物常携不可抗之力使人心震撼,情感萌生。从上文分析可发现,“淇水”已不简单是触发情感之外物,它本身已饱含女子情感投射,三次明现,水与情呈现冷与炽、冷与悲、冷与静之动态对照,心境与物境相融无痕。它是时光轴,又是情感流,是统摄全诗的核心意象。它显隐结合,波光粼粼,使全诗意蕴摇曳多姿。《国风》大多是民歌,古拙淳朴,意象选用比较粗砺,但这不妨碍它具有丰富的意蕴。

将“淇水”置于更广阔的语境,不难发现它还是一个包蕴丰富文化内涵的符码。

《国风》中很多婚恋故事都发生在水边。《郑风·溱洧》描写溱洧水边男欢女乐、结伴同行、赠花表达爱慕之情的生活画面,《关雎》《桑中》《匏有苦叶》等,亦发生在水边。除了象征绵绵情意,“淇水”还可象征种种愁思。如《卫风·有狐》中“淇水”出现了三次,《毛诗序》认为“《有狐》,刺时也。卫之男女失时,丧其妃耦焉”,方玉润认为是妇女思念久役不归的丈夫之作;程俊英认为“是一首女子忧念她流离失所的丈夫无衣无裳而作的诗”,李山解为“表思妇备受离别煎熬的歌唱”。淇水是当时男女游玩之所,是男女萌生爱情的绝佳处,象征绵绵“情愁”。也可象征“乡愁”,如《邶风·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毛诗序》云:“《泉水》,卫女思归也。”诗中卫女以绵延不绝的泉流汇入淇水,喻己浓郁的故乡之思。

无独有偶,表达同样主题的还有《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女子远嫁别国,思归不得,不禁忆起当年垂钓淇水、嬉游自得之态,并自叹不如水能安枕故乡。淇水,可算是卫国的母亲河,它超越了地名本身,成了代表浓郁乡愁的文化代码。

它甚至是“男女风情”的代名詞。《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毛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男子采菜摘麦之际,想象与意中人幽期密约。此处桑中、上宫、淇水显然不是地名,而是承载某种放荡想象的幽会之所,三者都成了“男女风情”的代名词。《汉书·地理志》载:“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陈子展更直言:“所谓桑中、上宫、淇水之上,正指窃色偷情之地。”

总之,“淇水”具有多重美学意蕴和独特的情感表达作用,需结合语境具体品味。

一件事物成为核心意象,一般下述三个条件必居其一:

一是意蕴的统摄。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夕阳”,既暗合了“日夕当归”的文化传统,又很好地传递了作者的羁旅之愁,起到了灵魂意象的作用。

二是结构的统摄。如《诗经·蒹葭》中的“蒹葭”,其苍苍、萋萋、采采的样态,与“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追求和咏叹始终是紧密相连的。

三是风格的统摄。如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的“一江春水”,因为成了愁苦、悔恨的集中体现,凄楚之风特别显豁,所以春花秋月、玉砌雕栏等美丽的意象悉数染上了凄楚,也是一个核心意象。

“淇水”意象与线索、情感同构,又是意蕴的寄寓体,欢快、哀伤、决绝风格的表现体,当之无愧地成了经纬全诗的核心意象。因为有机地统一了写实与象征、客体与主体、动态与永恒,所以给人以不尽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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