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清晨那抹暖阳
2018-05-30曲士飞
曲士飞
解放之前,北平城南。一座小小四合院,几户挣扎小市民。
这里有人生困境,这里有命运怪圈,这里有绝望与无奈,这里有憧憬与期待。
这便是话剧《窝头会馆》
窝头,过去北方寻常百姓家的最普通的日常主食,可以填饱肚子,免除饥饿。
会馆,同乡缙绅商人举子客途最常见的聚居之所,可以商谈会友,寻觅生活。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物凑到一起,本就是个奇事,可世间的事,从来都是非奇不传,非传不奇。
窝头与会馆,反差巨大的两个词汇组合在一起,本就有了文字组合反差上的戏剧性,也形成了激发观众兴趣的起点。正如马丁·艾斯林在《戏剧剖析》中所说“结构即兴趣”,当观众对故事与人物产生兴趣时,结构顺着观众的兴趣点自然产生。
剧中第一幕便借会馆前房东古月宗之口说出窝头会馆的来历——古月宗的先人在赶考时,因为家贫,赶考期间住在这个小院里,天天啃窝头吃咸菜度日,后来竟然金榜题名。为纪念自己在小院中的那段苦读岁月,这位先人索性把宅院买了下来,冠名以会馆,前面加上窝头二字,“窝头会馆”就此得名。
听起来那么励志的一个故事缘起,接下来的结果却充满了真实与讽刺。古月宗的先人用这个会馆接待赶考的书生们,希望自己的奇迹能得以延续,然而,他的成功真的成了唯一,无法复刻。想来倒成了一种对他“美好”愿望的讽刺,却也让他自己开始质疑他的成功中运气究竟占据了大部分还是全部。
似乎,这就是生活本身,无法复制;似乎,这就是命运的本质,不能预测。
究竟是什么,作者并没有明说,而在我看来,恰恰是这种此处无声,才真正让观众的兴趣延伸到了剧终人散后。
中国传统绘画与书法中都讲求留白,留白即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间。很多传统绘画艺术创作中,讲求用留白渲染意境,这样的表达更能使画意得以充分展现。
同理,一些话剧剧作也擅用留白表达出此处无声的效果。作品中说与不说,据作者判断,凭作者选择,由作者决定。
说是不说,不说是说,其实是创作的一种比较高级的表达。真正要表达的话也许不必直白说出,观众自然在观剧的默契中可以感知到。
话剧舞台上人物张口讲话便是台词,借人物之口表达自己本就是作者的创作初衷。
《窝头会馆》给很多观众的一个突出感受便是剧中大量的台词。不得不说,曾经创作过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的编剧刘恒,本就有着非常扎实的台词功底,对北京南城生活的多年体验,使得他在对北京方言台词的处理上更加有底气。曾经看过一个关于演出的报道,排练初期,演员们都会觉得这个剧本的台词过长,但台词又非常精彩,舍不得删减,于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甚至不惜提速以保留臺词。报道是否属实无法考证,但是台词量大确是本剧的特点。这也就对台词的风格特点的多变和信息量是否对称提出了要求。
仅以第一幕的几段台词为例。开场时候田翠兰和金穆蓉两个女人在小院里斗嘴。
田翠兰 她信玛丽亚,我信观世音,我能矮她一头不成?她脊梁后头有耶稣戳着,我屁股后头还蹲着弥勒佛呢……谁怕谁呀!
这种混搭风格的台词,诙谐生动。田翠兰与金穆蓉,一个是每天洗猪大肠的底层妇女,一个是忙碌于帮丈夫做药的落魄格格,一个拜着观世音菩萨,一个祈祷圣母玛利亚,见面就吵,天天要打,只有靠酿私酒和腌咸菜为生的房东苑国钟的一句“关老爷圣明”能暂时将两人的争吵打断。催房租这件事才能真的让两个女人面对生活的艰难引发的争吵变为沉默。诙谐背后,是人物生活的困境。
随后,肖启山夹着账本和布袋子,到“窝头会馆”收租时说到苛捐杂税中还有一个马干差价,面对众人的质询。肖启山解释道:“我这么跟你说吧,这马干差价的意思就是……马干的差事打算让你给干喽,可是你不是马啊,你干不了,你们家也没有马替你当差,怎么办呢?你给出个价儿吧……马干差价!大概齐就这意思,明白了么?”
戏谑中不乏调侃与荒诞。这种认认真真扯糊涂蛋的表述让我们感受到熟悉的“张大民”式的台词神韵。混乱时代中难免会有千奇百怪,有的人认认真真做着“糊涂事”,有人则糊里糊涂做着“认真事”。何为认真,何为糊涂,曲终人散时,观众自有觉悟。
更令人叫绝的是苑国钟面对肖启山的一段话。
[肖启山打开账本,念绕口令儿似的念了一通。苑国钟笑容凝固,忍不住要哭似的。
苑国钟 ……这民国……这民国它压根儿就不该起这个名儿。
肖启山 (众人一愣)那你打算让它叫什么呢?
苑国钟 叫我说哈……民国要不像个民国,叫他妈官国算了!
肖启山 ……中华官国?(笑)真亏你想得出来!
苑国钟 (没发现肖启山脸色陡变)可不是正好儿么!咱给它三民主义改成三官主义,官吃官喝官拿……正可好儿!
肖启山身为保长,每天在胡同里收税催捐,一个表面仗义、内心算计的两面人。明着让窝头会馆的人领他的情,内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将这座小院据为己有。
小院的现任主人苑国钟拿民国的名字开涮,一发不可收地说三民主义为三官主义。剧情里是指桑骂槐表达对肖启山的不满,然而一个民字替换成了官字,充满京味色彩的针砭效果便扑面而来。大时代,小人物,荒唐言,真道理。只换一字,立见现实。
从以上例子不难看出,编剧在人物台词上可算是下足了功夫,借北京方言特点,将讽刺发挥到极致,很多人物说话尖刻,与其自身命运多舛、生活不顺有关。小老百姓并无作奸犯科,然而各自身上明显的缺陷或遗憾也自然地反映出人性的真实。
很多人理解的京味儿台词,讲的北京味儿,说的胡同词儿。其实比用词对味儿更为重要的是,台词中的北京人的生活态度,这才是个中最富神采处。
因同为“京味儿”话剧,很多人会下意识地拿《窝头会馆》和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相比较,二者貌似有不少相似处,但是就戏的内容本质上来说,二者并无过多的可比性。即便是台词,《茶馆》里的人明明落魄却也还无法完全摆脱当初得意时的气息,宛如松二爷养着的黄鸟,死也得饿死在金丝笼子里。而《窝头会馆》中的人物台词,却如同剧名一样,即便在所谓会馆里,却从开始就带着私酒腌菜膏药卤煮的底层生活气息,毫不掩饰。
台词中说了太多,也有太多想说却又说不出,留下余韵,细咀嚼,慢咂摸。
戏剧情境中,时间的设计是第一个要素,三幕话剧《窝头会馆》的时间上选择了夏、秋、冬三个季节,处暑、霜降、大雪三个节气,白昼、黄昏、黑夜三个时段。同样,有展示,有留白。
1948年,北平解放的前一年。北平城已经隐约感觉到战争的脚步慢慢走近……
夏天、秋天和冬天。作者留下了春天,没有放在剧中,没有写的季节,可以理解为预留给剧中人物的希望。
处暑、霜降、大雪,这三个节气冷热寒凉,分外明显。
夏末处暑,本是农民抢收抢晒的时节,气候特点:气温开始下降、秋老虎、雷暴。随后天气开始转凉,进入人们常说的“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日子,也预示着窝头会馆中几户人家的生活压力陡增,日子每况愈下。选择白昼这一时段,更是让所有人生活的落魄暴露在白日之下,无处隐藏。
秋季霜降,恰如农谚所云“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寒霜降临在北京城,也降临在破败的会馆,更降临在每个住户的命运中。苑国钟的儿子苑江淼病情更重了,每一声咳嗽都足以让小院的人心颤,让父亲苑国钟心碎。周玉浦颗粒无收,逼着金穆蓉出去帮人接生,却又惹上一身麻烦。王立本卖卤煮,遭大兵们白吃还挨了打。租客们生活无以为继,房东苑国钟自然收不上钱来,保长肖启山却依然苛捐杂税只多不少。虽不是生活末日,却也让小院的各家各户度日如年。
黄昏时段的选择,也预示着黑夜即将到来,长夜漫漫,行路迢迢。
最后一幕的时间选择了1949年的寒冬,大雪节气,最冷的时候。落雪原本可以掩盖大地上的一切,再加上黑夜的降临。可是这一幕中,作者一直埋设的前史秘密,人物内心的真实却得以揭示。
关福斗无意间发现了岳母田翠兰和苑国钟的私情,更令他惊讶的是岳父王立本其实早就知道。而关福斗想不到的是苑国钟讲出田翠兰当年是怎么出卖自己的身体在艰难时世中养活了病重的女儿熬到了今天的。面对难以启齿的羞愧,田翠兰嬉笑怒骂着揭着金穆蓉的底,一如平常。一个平常背后,寫着多少艰辛!
周子萍和苑江淼偷偷写传单、传递传单的事情也在肖鹏达的搅和下暴露。一个邻居眼中的“痨病苛子”,不顾自己的病痛,居然在做这样的事情,足以令大家讶异。面对儿子的拔枪对峙,肖启山想不到自己居然有这样一天。牛大粪的告发,让苑国钟明白了肖启山假借黄局长之名,却实实在在敲诈自己,还满脸仗义的虚伪。最后,一直围绕在众人眼中,也是老房主古月宗碎碎念念二十年的谜团,即苑国钟当年买房子的三百二十块大洋从哪里来的这个最大谜团终于揭开——竟是当年“赤党”留下的。古月宗,靠着卖房子转房契的时候玩儿的文字游戏,一直赖在小院里不走,白住了二十多年房。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的那笔钱,自此算是叮咚落地。
一声枪响,故事并未终结,死人和活人的交流,畅快淋漓。
小院诸位,贪财的、刻薄的、木讷的、猥琐的、鬼祟的、激愤的,组合在一起,意味深远。难怪有人将《窝头会馆》看作是中国版本的《在底层》和《小市民》。
司汤达《红与黑》开篇曾经引用了丹东的话——“真实,严酷的真实”。
剧作中全篇贯之以生动的生活细节,强烈的生活质感,令人无时无刻不体会到那种痛并真实着的感觉。
季节、节气、时段。只需用排除法,看看作者留下了什么。
春天,清晨。
绝望到无奈,变革与新生就会成为时代的必然。
苑国钟在枪声中倒下,伴随着新生儿的哭声的如约而至。生命逝去,却无法泯灭人性的美好,更无法阻挡新生的快乐和扑面而来的光明。
苑国钟 ……火车拉鼻儿了……不坐洋车……我儿子是修铁道的……我儿子……我儿子……他想去新中国……牛大粪好哩!咱们就伴儿……咱们一块儿去中国!
[苑江淼掏出口琴边哭边吹,终于吹出了连贯的调子。西厢房突然爆发出新生儿的哭声,曲子中断了片刻,随后便一以贯之地吹了下去。夜幕下的生者和死者都静悄悄的,那些落叶的树木居然依次开出了绚烂的花朵,与晶莹的落雪交相辉映。大幕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中缓慢地闭合了。口琴曲略带忧伤的旋律逐渐转为轻捷与欢快,甚至透出了坚定的昂扬之气,在剧场内外回旋不绝而又回味无穷……
关于本剧,编剧刘恒曾经有过这样的比喻——窝头就等于金木水火土加棒子面再加厨子。棒子面是素材,厨子是艺术家,金就是铁锅,木就是笼屉,水是开水,火是灶火,土就是长老玉米的庄稼地……窝头不就是这么蒸出来的吗?
窝头如此这般整出来,相信观众在品味窝头的过程中,依然能从氤氲的蒸汽中看到剧作更多的留白……
责任编辑 姜艺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