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世界的人性审视与人文关怀
2018-05-30蒋丽云
蒋丽云
摘要:作为长期书写底层的作家,刘庆邦始终站在“为底层代言”的立场,将目光投向矿区这个城乡结合部,以自身的生命体验为基础,充满温情地关注着底层生命,描绘出他们的生存镜像和人性景观,流露出一以贯之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刘庆邦;矿区小说;底层写作;人性;人文关怀
2004年曹征路的小说《那儿》发表,引发批评界的熱议,“底层文学”得以命名,并迅速成为新世纪以来不可忽视的现象,越来越多的作家将目光聚焦底层大众,在文坛掀起一股“底层写作”的潮流。作为长期书写底层的作家,“来自平民”的刘庆邦始终站在底层的立场,以自身的生命体验为基础,悲悯地关注着乡村和矿区的底层弱势群体,用平视的视角和现实主义的笔法,细致描绘出他们的生存镜像和人性景观。
一、暗黑世界中的生存图景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城乡二元对立的坚冰逐渐消融,无数不安于命运的农民选择了向城市突进。面对滚滚的进城潮,刘庆邦责无旁贷地拿起手中的笔书写社会转型期农民工的生存状态。九年的矿工生活经历和“贴着人物写”的创作理念让他选择了矿区这个城乡结合部作为瞭望时代和社会的窗口,在他看来,“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1]
(一)炼狱般的天地
撕不开的黑暗、防不住的凶险、耐不了闷热……构成了矿工的工作环境。“天有多高,井就有多深。井下有多黑。月黑头加阴天,再闭紧双眼,就差不多了”,[2]“不管窑上的季节怎样转换,窑底下一直是夏天。”口无孔不人的煤粉不只染黑矿工的皮肤,连肺叶子也变得乌黑,咳嗽吐出来的都是煤面子。在一些私人小煤窑里,没有任何照明和通风设备,狭窄逼仄、支护简陋的巷道就像一个闷铁罐,长期从事枯燥繁重体力劳动的矿工“更像是一匹骡子或是一头驴”,而窑上的生存空间也同样恶劣,每天只供给一盆水,在煤窝里滚了一天的矿工上井后也只能简单洗洗脸。《卧底》中,记者周水明如此描述小煤窑矿工的住宿状况:窑洞里不通风,潮得厉害,浊气逼人,令人作呕。窑洞里没有床,就睡在谷草上,被子黑的像一堆煤……刘庆邦用形象的语言为我们清晰展现了这“别一层炼狱般的天地”。
(二)命系于麻绳
矿工的命是在麻绳上系着的,冒顶、塌方、哑炮、透水、瓦斯爆炸……各种致命危险如影随形。在下达生产任务的同时,上级主管部门还会下达死亡指标,“每出一百万吨煤,只允许死一到两个人”。[4]小煤窑的窑主会在矿工下窑前与之签下生死合同,并公然甩出“怕丢命别下窑”的话语。《福利》中,“开明”而“有人情味”的窑主将三口棺材置于窑口,作为矿工的“精神安慰”和“福利待遇”。在矿区,死亡似乎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永恒存在,刘庆邦在矿区小说中也进行了大量的死亡书写,但他并不着力于灾难和死亡本身,而将更多的笔墨付诸死亡那“长长的尾巴”,书写死难者家属那广泛、深刻、久远的精神痛苦。生命是如此脆弱,亦是如此厚重,每一位平凡的矿工同时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矿难夺走的不仅是矿工鲜活的生命,也给矿工家属造成了致命的生活影响和心灵创伤。长篇新作《黑白男女》就是大规模以矿难者家属为主角来展示死亡造成的沉重回响。
(三)权力的层层压榨
矿工们不仅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还要忍受权力拥有者的层层压榨,由于刘庆邦关注的焦点多聚集在偏僻封闭的地方小煤矿或私营小煤窑上,权力的鞭子挥动起来更是肆无忌惮。《鸽子》中牛矿长的小煤窑隔三差五就有“官爷”关顾,吃腻鸡肉的派出所王所长看上了矿工汤小明养的鸽子,索要无果后牛矿长发出了工作和鸽子二选一的通牒。《红煤》中唐洪涛的小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后,他首先想到的是立刻封锁消息,随后多方施压,迫使死难者家属接受他们预设的抚恤金。在井下班长就是大爷,每天派什么活,每人名下记多少分,全凭班长一句话。《打手》中的图为讨好班长,获取加分,多次对同为矿工的贵大打出手。井下还设有监工,看谁干活稍有怠慢,铁棒似的柞木椽子随即招呼上来。处在权力链条最底端的矿工,成为了各级权力拥有者欺压的对象。
(四)本能欲望的压抑
井下的世界是一个“男人的世界”,阴阳比例的严重失衡让清一色的雄性矿工倍感压抑,幽闭窘迫的工作环境、沉重乏味的体力劳动和触手可及的死亡威胁更是激发了矿工压抑在心底的本能欲望。矿工大多来自农村,有的因生活困顿娶不上媳妇;成了亲的,也只能等冬闲时,在家属房与妻子有短暂的相聚。饱受欲望折磨的矿工经常在嘴上拿女人说事,更有“谈女人,促生产”的口号。“性”不只是原始粗俗的生命本能和单调男性世界的精神调剂,也是对家庭和女性温情的渴望。刘庆邦不仅描写了性压抑下男性的苦闷与畸变,也捕捉到了男性话语霸权下女性的无奈与心酸。《拉倒》中,杨金成的老婆被“大苹果”占了便宜,杨金成知道这事怨不了妻子,但当即把她撵走,之后连信也不回。班长居中调解,提出的补偿条件居然是将“大苹果”的老婆让给杨金成一次。杨金成拒绝了,但在第三年用斧头结束了“大苹果”,“大苹果”终究没能看到新生的儿子……一幕幕两性双重悲剧在矿区上演。
(五)何处是家园
相对于乡村,城市是繁华和文明的象征。几千年来,“进城情结”一直在农民心中萦绕。改革开放后,城乡之间的壁垒被打破,而依靠土地的生存也日渐艰难,农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到城里去”的呼喊。矿区于农民工而言,不仅是一条谋生的出路,也寄寓了一份成为城里人的期盼。他们希望在解决温饱之余,也能获得身份和文化上的认同。条件简陋的小煤窑自然难以实现梦想,而在国营大矿谱写的依旧是异乡人的生存悲歌。《红煤》中的大煤矿只招收农民轮转工,福利待遇与工人有明显差别,不改变原有户籍关系,干满五年或十年,还得被退回农村。《月光依旧》中,因丈夫有了“农转非”的资格,叶新荣一家从农村落户煤矿,可一农转非,住房、儿女上学、就业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极力维护城市身份的叶新荣无奈之下也只好租住附近农村的磨房,原本以为进了城就不用风里雨里侍弄庄稼的她最终却靠租种村民的土地找回了自己。远离故乡,城市仍在遥远的彼岸。
当代底层写作普遍存在的“苦难焦虑症”一直为批评家所诟病,面对暗黑世界的艰难生存图景,刘庆邦也书写苦难,但不沉溺于对苦难的展览,更没有对苦难做抽象化和奇观化的处理,曾经的切身体验和感悟让他对进城务工的底层人群有着“感同身受贴心贴肺般的理解”[5],不仅关注到了他们物质层面的贫,也有精神层面的困,并以此为背景,“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6]
二、极限境遇下的人性审视
直面人性,在刘庆邦看来,是一个作家的坚守。“矿区多是城市和农村的结合部,有城市的生活习惯,也有乡村的生活习惯,是杂交的、复杂的人群。”口处在城乡夹缝地带的底层矿工,不仅要面对传统道德和现代文明的冲突,更要面对现实生存的压力和都市欲望的诱惑,人性的斑驳显得尤其突出。
(一)欲望下的人性之恶
“社会从物质匮乏到全面物质化,人的身体成了欲望的盛筵,人对金钱的索取也到了疯狂的程度。人性扭曲,人性泯灭到处可见。”阳长期生存在粗粝的环境中,挣扎在最低生活线上的底层民众,面对极端的生存压力,对金钱、权力的渴求更为强烈,人性在欲望的挤压下逐渐走向异化。长篇小说《红煤》讲述的就是农民轮转工宋长玉在欲望侵蚀下蜕化堕落的历程。宋长玉怀揣梦想来到矿区,为了争取那百分之五的转正名额,他想方设法追求矿长女儿,却被矿长借故开除,无奈之下只好栖身红煤厂。之后成为村支书女婿的他办起了红煤煤矿,面对滚滚而来的金钱和急剧膨胀的各种欲望.人性之恶充分释放。他处心积虑报复昔日仇敌,背着妻子包养情人,无视矿工的生命安全,致使17人在透水事件中命丧井下……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施害人,道德与良知荡然无存。《卧底》更是让我们看到了欲望下恶之花的竞相绽放:小煤窑的国矿长为了牟取暴利,禁锢矿工自由;以“社会良知”自诩的卧底记者周水明自私自利,面对诱惑不堪一击;同陷囹圄的矿工为获取自由不惜出卖同伴;同行记者井庆平听闻朋友遇难反而趁火打劫;记者站司站长的推卸责任和过河拆桥……小说不仅揭示了人性的阴暗和丑陋,也揭露了社会价值观的失衡和社会泛物欲化对人性的摧残。
(二)良知中的人性挣扎
洪治纲先生指出,苦难叙事的核心在于,面对道德的崩落,“善良的人们为身心的撕裂而导致的灵魂上的剧痛。”[9]很多底层作品因缺乏源自精神内部的道德感,致使情节缺乏逻辑支撑力而失真。在刘庆邦的礦区小说中,有不少作品充分展示了人性在良知中的挣扎。《哑炮》中,江水君对工友宋春来的妻子乔新枝不可抑制地萌生了爱意,一念之差,他利用哑炮间接造成了宋春来的死亡,之后虽如愿娶到乔新枝,但良心的重负让他饱受精神煎熬,新婚之夜不敢有亲热之举,婚后不愿再生孩子,他自虐般地工作,却避不开噩梦的折磨,弥留之际不忘说出真相寻求解脱。《神木》则书写了人性泯灭与复苏的双重变奏:矿工赵上河和李西民在金钱的巨大诱惑下结伙做起了惨无人道的点子生意,将点子诱骗至偏远小煤窑,私下杀害并制造事故假象,再以亲属名义骗取窑主的抚恤金。顺利办掉元清平后,却意外发现下一个点子居然是元清平的独子元凤鸣,动了恻隐之心的赵上河渐渐与元凤鸣产生了叔侄情感,面对同伙的暗示,他故意拖延时间;眼见同伙动手,他出言提醒;危急关头,他又挺身而出牺牲自己救下元凤鸣。透过人物的外部行为,我们能清晰感受到赵上河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也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多变。
(三)瑕瑜互见的人性
刘庆邦的矿区小说中,有欲望之下的人性异化;也有底层民众固有的自私、狭隘、卑贱等劣根性,如将妻子视为私有物品的丈夫、麻木冷漠的看客、残忍变态的复仇者等等;还有底层人民的淳朴、善良与坚韧,他们在苦难中自立自强、相互扶持、心怀希望,给漆黑的矿井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这在刘庆邦后期的小说中尤为多见。《草帽》中,蓝翠萍的丈夫死于井下事故,工友们鼓励她卖馄饨维持生计,之后每天去吃一碗馄饨成了掘进班12位工友不成文的约定,即使是在经济最拮据的时候,但得知真相后的蓝翠萍坚决地撤了馄饨摊子。《燕子》中,矿工林志文被小女孩燕子误认作爸爸,他也甘之如怡地做起了假爸爸,给予了在矿难中失去父亲的燕子缺失的父爱。《远山》中,荣玉华冒充已故丈夫的名字,女扮男装下煤窑装煤,看出实情的工友们非但没有走漏消息,还暗中帮助她。到了《黑白男女》,矿团委还成立了青年志愿服务队来帮助有困难的工亡矿工家属。此外作品中还有很多真挚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和兄妹之情,刘庆邦通过对底层人群坚韧生存和彼此关爱的描绘歌颂了人性之美。
关于人性,刘庆邦如是说,“人性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可以举出几十种表现,说简单,只说出对立的二元就够了,这二元一个是善,一个是恶。”[Io]刘庆邦在刻画底层群体时,并没有将人性简单化,他笔下的底层,有人性的善,也有人性的恶;有人格的尊严,也有道德的沦丧;有地狱般的残酷,也有人间的温情,描述出了底层作为“人”的丰富与复杂。
三、艰苦岁月里的人文关怀
人文关怀的本质是以人为本,关怀人、完善人。纵观刘庆邦近40年的创作,他始终站在“为底层代言”的立场,充满深情地关注着底层生命,作品中流露出一以贯之的人文关怀。如他自己所言,“关心民间的疾苦,应该是作家的良知所在。”[11]
(一)对底层的深切关注
矿工出身的刘庆邦,对矿工们的生存环境和负重能力深有体会,面对真实的底层矿工,刘庆邦没有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局外人或拯救者姿态去俯视他们,更没有站在边缘以一种欣赏和把玩的心理去观察他们,而是将自己视为其中的一员,用平视的视角去关照他们,希望唤起社会对他们的关注。由于长期处在边缘地带,他们“卑微的欢乐和内心挣扎的痛苦”[12]为人知;由于处在隔绝的黑暗巷道,没有任何组织保护他们的正当权益;由于本身的懦弱无知,他们不懂得该如何拿起法律的武器,也不会想到团结的力量。面对他们卑微艰难的生存,刘庆邦不仅赋予了应有的同情和关注,也表达了对底层生命尊严的尊重和维护;面对他们人性的弱点,除了施予理性下的批判,也给予了理解后的同情。刘庆邦还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与矿工休戚相关的弱势群体——矿工家属,在一定程度上开阔了作品的创作视野。
(二)对人心向善的期待
刘庆邦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劝善。”[13]创作的目的主要在于改善人心,示人以美。相比之下,他多部小说背后的真实往往更残酷。小说《神木》就源自真实的新闻事件,现实中不仅是大团伙多地流窜作案,而且直到东窗事发才终止犯罪,这无疑是人性恶的极端。小说展示了人性残酷的一面,但也不忘人性的光芒,罪犯赵上河春节返乡面对家庭的温情和妻子的忧虑,已然生出不安之心,而点子元凤鸣的家庭遭遇、外出务工的理想以及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促使赵上河有了自我忏悔与良心醒悟,泯灭的人性走向复苏,在生命的最后他嘱咐元凤鸣向窑主索要两万块抚恤金回家好好上学。但元凤鸣向窑主说了实话,拿了一点路费就离开了。刘庆邦希望“用这个孩子的心灵给人性一点希望。”[14]而根据《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最后让元凤鸣也变成了一个靠死去工友骗钱的人,因此他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与现实和电影相比,刘庆邦没有阻隔人性转变的可能性,在对凶残的罪行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对人性寄予了美好的期望,并借此向社会发出良知和正义的呼唤。
(三)路在何方的追问
刘庆邦对底层的书写并不囿于表层的生存困境,而是进人到人物内部,同时关注他们的精神归宿。面对农村的凋敝现状和日益繁荣的城市,这一代入明白,乡村“不再是一个可以终身依托的锚地”[15],可是要获得城市的接纳和认可,真正意义上进入城市又是那么难以实现,因此无根的焦虑也成为了底层书写中不解的情结。刘庆邦的小说充满了“路在何方”的追问,甚至多篇小说的结尾出现了“到哪里去呢”的重复表述,刘庆邦意在通过这种反复的追问向读者展示自己的迷茫,袒露时代和生命本来的困惑,“所谓人类的全球化、现代化,何尝不是一条不归路呢!我们每个人都被推动,被裹挟,甚至被强迫,谁有选择后退的自由呢!”[16]但多部作品的结尾走因袭之路,难免产生雷同感。路究竟在何方?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卧底》最后将拯救的希望寄托在了政府机构的有效作为上,不免显得苍白无力。在《到城里去》、《红煤》等小说中,借人物的悲剧结局告诉大家,在追求身份转型的过程中,不能丧失原有的优良品质和健康人格,透露出回望家园的救赎之路,但是他笔下的乡村是经情感美化后的乌托邦世界,这种并不那么真实的乡村诗意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抚慰这些受伤的心灵呢?相较而言,迟子建在同题材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思考得更深入,启示人们建构独立的精神世界来寻求个体精神危机的出路。
面对文学的市场化和商品化,刘庆邦始终恪守着作家的良知,坚持老老实实地写,用温暖的笔触关怀着乡村和矿区的底层众生,呈现出不变的人文关怀。孜孜矻矻、耐心持久的创作也为他赢得了声誉和认可,希望未来的创作能为我们展示更加丰富的现实人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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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榆.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个人的力量[N].南方周末,200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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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林建法.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159.
[13]刘庆邦.从写恋爱信开始[J].作家,2001,(1).
[14]刘庆邦.写作就像自己对困难挑战.http;//book.sina.com.cn,2006年03月01日新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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