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村庄
2018-05-30胡昊
胡昊
现在想来,我的那点快乐与忧伤,的确与爷爷家的燕子有关。
我也确信记忆里的燕子,是极优雅的生灵,白腹黑羽,风度翩翩。它们在爷爷家老屋里飞进飞出,或者衔田泥筑巢,或者觅青虫喂崽,或者轻盈地漫舞天空,一切举止都从从容容,简直是空中的“绅士”。
每逢八月稻谷丰收时,爷爷决不准许我下田里疯跑。于是,坐在屋檐下看燕子進进出出,便成了一件乐事。有时,很多只燕子在我眼前穿梭,划出一道道黑白弧线,我便知道,要下雨了。我还知道燕子常常停歇在电线上,从不在田地里停留,燕子只以昆虫为食,不吃稻米杂粮。关于燕子的这些稀奇事,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
爷爷在乡下住了一辈子,也和燕子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给我讲许多关于人和燕子的传说、故事,我大多都记不清了,只依稀从中得到一个印象:村庄不只是人的村庄,同样也是燕子的村庄,哪家燕子多,人丁就兴旺。
那时候,我总是瞪大了眼睛听爷爷讲故事。
他总爱讲“那些时候”,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来自于“那些时候”。
那些时候,大山间的村庄里有上百户人家,老老少少几百人相互认识,一团和气。那些时候燕子也多,爷爷家的堂屋最宽敞,每年来的燕子最多,自然人丁也最兴旺,爷爷为此很自豪。每逢节日或者办喜事,邻居们常在爷爷家门前摆酒,门前人家红红火火,檐上燕子喜上眉梢。
大概那些时候就是小山村最热闹的时光了。
但我从不曾遇上过“那些时候”。我记忆里的村庄,仅仅是我们几个小孩和许多同爷爷一样年迈的老人,单调地生活在那里。所幸的是,燕子并没有遗弃村庄。
每年三四月的春天,我便盼着燕子归来。燕子到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筑巢。燕子筑完一个巢,大概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有趣的是,燕子“新居”落成后不久,巢里不知不觉就会多了一些小脑袋,一般一巢4个,多的七八个。这些小家伙出生没几天,就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特别是每逢燕爸燕妈飞回来时,小家伙们瞪着眼睛张开小喇叭似的嘴巴,争着往窝外挤,有的甚至会掉到地上。这时候,爷爷总会小心翼翼地蹲下,合拢双手,捧起小燕子放在斗笠里,让我架起梯子,爬上屋檐把小燕子放回窝里。爷爷对小燕子特别担心,每次出门前,都会吩咐奶奶要多关照,别让掉下的小燕子被狗叼走。在爷爷的精心看护下,小燕子从没在爷爷家里出过任何意外。
燕子留在爷爷家的时间大约有4个月,之后便要拖家带口迁徙到更暖的南方去。燕子飞走后,爷爷家老屋宽敞的堂厅梁上便只剩下三三两两、破破落落的空巢。但爷爷绝不允许我们小孩子破坏燕巢,说旧巢留得好,明年来的燕子多。
燕子寄人檐下,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却被爷爷和村人们看作邻居,受到礼待,得到保护,想必是源于村人的虔诚。燕子自古以来就是吉祥的象征,村人由衷地喜爱它们。
今年国庆,我去看望爷爷,进堂屋时,头顶掠过一只燕子,扑棱着翅膀钻进了镶嵌在屋梁角的巢里,不一会儿,扭转身探出头贼贼地看着我。我既好奇又有些兴奋,算算时间,这时不应该有燕子的,它或许是落单了。爷爷说,八月后,这燕子就一直没离开,现在恐怕回不去了,幸好这是个暖冬,燕子还能觅到食物,不然……说到这里,爷爷没再说下去。
看着屋梁上的空燕巢一个个早已破败,我不禁想起了那只不归的精灵——那年那月那个萧瑟的冬天里的那只冬燕。
那年村子里冷清极了,仅剩下几十位老人和两三个小孩,我就是其中之一。八月过后,燕子陆续离开了,我也越发感到孤单,可偏偏有一只燕子没飞走,留下来与我作伴。我天天盯着它。它一声不吭,郁郁寡欢。渐渐入冬,它每天飞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飞跃的身姿也越来越不敏捷。那年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那天晚上,爷爷往燕巢里塞了些破棉絮,切了些肉丝放在燕巢口。
清晨,黑漆的房顶积了些雪,山坡上绕着小村的梯田安静得像镜面。爷爷似乎早早就起床了,拿架梯子在忙乎什么,奶奶轻轻地说,没气了,冻死了。
爷爷没说一句话,一只手抓住僵硬的燕子,一只手拎把小锄头,在老屋旁的竹林里挖了个坑,坑底下垫了些草,把燕子轻轻放进去,埋掉了。
我愣愣地站在一边,“燕子明年会再来的”,爷爷似乎在跟自己说,又似乎在安慰我。
那的确是个寒冬,雨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老人都躲到灶台前,燃起柴火取暖。雨雪停了后,村里人一直没见张阿婆在村里走动,后来有人发现张阿婆睡在床上,一直就没醒过来。张阿婆在那个冬天和燕子一同走了,她的孩子没在身边。
张阿婆就住在爷爷家的上屋,对孩子们都很慈爱。我们经常在她家门前的瓜架下捉迷藏,等她从里屋笑呵呵地踱出来,就会递给我们自家种的瓜果花生之类的“零食”。她有时给我讲她孙儿孙女的事,好几次对我说,要带孙子孙女到家里来,跟我一起玩,但我一直没见过她的孙儿孙女。
奶奶曾跟我说过,张阿婆有3个孩子,都住在城里。张阿婆的丈夫去世后,她的孩子曾经接她到城里住,可张阿婆就是住不习惯,又回到了村里,一个人住。
篷车来送阿婆走的时候,大人们没跟我讲是什么事。那天的村庄格外阴冷安静,我站在路中间发呆,看着消失的车屁股,不知为何视线一点点地模糊了。
燕子扑棱着从巢里飞到了家门前的电线杆上,无精打采地看着我,此时,村庄也不再是燕子的村庄。
奶奶用火筒吹燃了锅灶的干柴,准备做晚饭。爷爷又出去了,挨家挨户地瞅瞅、看看,跟村里的每一个人打一遍招呼。自从张阿婆走了的那个冬天以后,爷爷就养成了早晚到村子里转悠的习惯。
爷爷回家时,天色已微微黯淡下去,我始终想象不出爷爷口中的那个“那些时候”的村子的热闹情景,倒是村庄的颓败与荒凉清晰地浮上了脑海:那幢修了一半便废弃了的红砖房,那条空空荡荡凹凸不平的小路,那张一直搁在树下却未着一子的棋盘,还有那潜伏在乱草垛里开裂干涸的水池和掩藏在竹树丛中的小教堂,以及三三两两在村子里走动的老人……
眼看冬天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冷了,我越发担心起这只留下来的燕子,它能否熬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