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个白马寨

2018-05-29阿贝尔

草地 2018年2期
关键词:白马熊猫

阿贝尔

下壳子

第一次去下壳子,下壳子的人刚刚移民搬走,寨子还是完好的,下壳子的人仅仅像是去了羊峒河口祭山,傍晚便会回来。走在寨子里,还闻得到他们的气味。

第一次去下壳子,下壳子已是一个死寨——半死的寨吧,人走空了,还留着游丝,看不见闻得见,感觉得到。杉木板房、转角木楼、原木梯、木柜、水缸水桶,连同寨子内部互通的小道都还散发着余温。我们三五个人从羊峒河口进来,走了一段修得半途而废的通社路,便远远地看见了下壳子,感觉到了它弥散在午后的余温。

怎么看下壳子,都还不是一个死寨,它安安静静地、错落有致地散布在一座三峰山下的斜坡上;看杉木板房的样式,看转角木楼的样式,看寨院与寨院的分布,很像一首白马人自己的歌。

这么好的一首歌,为啥不再唱了,要丢弃在岷山坡,让时间来化掉?

后来,我又站在同一角度看过下壳子好几次。不是在同一天、同一季节,而是在不同年份、不同季节。巧合的是都是午后。

七月,下壳子的绿是惊艳的,大地震后日渐坍塌、腐朽的板房和木楼在横流的葱绿中显示出的是一种墨黑。最近一次是在十月,下壳子的秋色更是惊艳,天蓝得像太平洋,同时飞流着云浪,秋色浸染的后山像翡翠,愈加腐朽、坍塌的板房和木楼依旧保留着一个寨落的轮廓,也作为一个废寨的文明碎片,在岷山中喘息。隔着一坡莲花白和依然高耸的粮架,我听见了喘息声,在盛大与美艳的秋景中,传递着疼痛。

记得第一次去下壳子是四月的一个阴阴天,下壳子的老杨树刚刚发芽,粮架下草地上的蒲公英已经吐出鹅黄的花瓣。几个搞美术的同伴难得见到这般的空寨,举着相机四下拍;我远离他们,一个人踯躅在寨子内部,双腿和内心都有些颤抖。我不能自控地要去想象上壳子人曾经的生活,在这直插云天的岷山下,在这不多的十几户人家的山寨内部,日夜听着羊峒河的水流声。流云过去是蓝天,蓝天之后又是流云。他们从山脚下的羊峒河里背水,耕种房前屋后的坡地,上后山砍火地。他们在荞麦花、洋芋花、杜鹃花丛牧羊、恋爱,在杉木板房里做爱并生下小孩。他们用从羊峒河背回来的水洗孩子,把用刀子割下的脐带埋在屋后的神树下。他们梭溜壳子或涉水过羊峒河,去羊峒河口祭山,去王坝楚买盐,再梭溜壳子或涉水回来。他们站在自家屋檐下,或走到寨口粮架下,把手卷成喇叭状去喊对面山上卡陡加的人。大山寂静,白马话又特别有穿透力,卡陡加的人能听见下壳子人的喊声。他们有时也打手势。山雾散去,粮架下的人现出来,脸上挂着水珠,被卡陡加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下壳子是汉人叫的,白马人自己叫骆驼加。

午后阴阴天里的下壳子,寨屋完好如初,内部的细节也完好如初,人字形的杉木板房和瓦屋不仅完好地保留着轮廓与格局,也完好地保留着楼廊、板壁、土墙、门窗、阶沿,以及搭在木楼上的原木梯、吊檐、杉木板和压在杉木板上的每一块石头。有的柜子、水缸、饭桌也都保留如初,墙壁上贴的画报、奖状、孩子用木炭或粉笔书写的歪歪斜斜的汉字、大人用木炭或粉笔记下的洋芋和莲花白的秤斤也都保留如初……看着这些,一种温热冒上喉咙,油灯下白马人家的生活场景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耳畔响起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孩子咯咯笑的声音,大人叹息的声音,吃洋芋拌汤的声音,唆养根子的声音,喝咂酒的声音,还有咂酒喝多了唱歌的声音,姑娘在梦中呼喊的声音……它们是我的想象,也是下壳子过去真实的生活场景,相信至今都保留在某个时光的监控视频里。

午后的时光安静得有些下沉,沉坠出一道光滑的浅灰的弧线。几只山雀站在弧线的凹处,寂然中听得见它们断断续续的鸣叫。山雀的鸣叫也阻止不了午后时光的下沉,在弧线的低处,山雀的翎膀上。以及阴阴的光线里,都看得见堆积的细细的时间的粉末。就是发芽的树以及枝条发出的每一个芽口,也都是缄默的。人走了,猫狗也跟着走了,寨子内部互通的小道上呈现出的是我们几个外来者扭捏的身影。

有一会儿,我听见了大人使牛的声音和孩童嬉闹的声音。应该是傍晚,前后的山都变得黑沉沉的,寨里暗影绰绰,老杨树老苹果树也变成了树影。互通各家的路刚才还是雪白,转眼就麻楚楚的,像一根浸进浑水的裤带。孩童们在路上撵趟子,彼此间叫着古怪的名字。不远处暗影绰绰的台地上,使牛的大人停下来骂撵趟子的孩童们,他说的白马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在下壳子的分分秒秒,我都停止不了对下壳子人过往生活的想象。我由一只已经没了底座的成都搪瓷厂1964年生产的搪瓷碗想到了一个白马人家,想到了这个白马人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政治参与进来,端着这个搪瓷碗的人有着怎样的感觉与变化?我捡回这只因缺了底座而搁不稳的搪瓷碗,想得最多的还是端这只碗的人——他长什么样?有一双怎样的手?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又有着怎样的性格?如果他已不在人世,又有一个怎样的临终?我也去想碗里都装过什么,被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吃相吃掉;也去想这只碗被人争抢的情景,掉在地上,摔脱了很多瓷……一只破碗唤起的想象可以如此接近白马人的生存,接近一个时代烙在他们身上的特殊印跡,就像是一列火车,可以开回那些白天黑夜,可以开回那些已逝的人事的车站。

大地震后去下壳子,也是四月的一个午后。这天阳光热辣、干燥,午后时光里人有一点慵懒。乌有一点慵倦,羊峒河两岸尚未发芽的灌木和枯草也显得慵懒。我由索桥过河,走老路去下壳子。老路陡峭、狭窄,多回头线,已经荒芜,两边是密密匝匝的一人深的枯草。路面也长了草,但依然板实,并未因为长草而剥脱。路基也踏实,百年前垒砌的墙子未见垮塌。

我在老路上走一走坐一坐,缅怀的心绪像山涧雪融的羊峒河水渐涨。有一两百年的时光,下壳子人走在这条不长的山路上,先是梭溜壳子过河,后来走藤桥、索桥。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样子,走山路的样子,往上走和往下走不同的样子,爬腰爬腰的样子,跳磕跳磕的样子,女人和男人不同的样子。男人背一包盐,背一只盘羊,爬累了扎一拐,用白马话吼一声,吼一声自己喜欢的女子的名字;女子背一桶水,背几把麻、几匹布,走累了把桶或者背篼靠在路坎上歇气,唱一支背水歌或情歌……我走累了,坐下来想象下壳子人在这条山道上上上下下的情景,或者一个仰板倒在枯草里,在蓝遐遐的天空寻找下壳子人的影子。坐起来的时候,我摸到了被上壳子人的脚磨得溜光的路石。他们天天走天天踩,路石已经有人气通人性,变得圆润了。我俯身抚摸着陷在泥土与草根中的路石,视线变得极低,从我的视线中闪过的是一双双白马人的腿(穿裹裹裙的腿,打绑腿的腿),一只只白马人的脚(穿边耳子草鞋的脚,穿黑地尖头绣花鞋的脚,穿胶鞋的脚,以及光脚)。这些脚或重或轻,或长或短,或肥或瘦;这些腿或粗或细,或轻快或老迈……有的轻盈如流云,有的战战兢兢。我的视线到不了他们的胯,别说腰和脸了,当裹裹裙随山风卷过,我看见的是羊峒河谷6月的翠绿和湛蓝的天空。

我想把这块路石取回去,等有了白马人纪念馆好放进去。我喜欢由一块路石念及一个白马人的弃寨,念及弃寨搬迁的白马人。这个弃寨终将消失,只有纪念馆里的一块路石可以让这个弃寨永存。当我用手去扳动路石,去掏路石时,我才发现路石很大,是一个连山石,压根儿就搬不走。我想象把一座山搬进纪念馆。就算路石是独立的,把路石搬回去是否合适,是否符合下壳子人的意愿,我又怀疑了。时光的产物,生命的雕塑,文明的孵化,最好还是把它交给时光,如果它连同这条路注定要回归荒野,荒野便是白马人的选择,便是文明的归宿。

四月的午后时光一派寂然,寂然里有一些时间的分子在爆裂,轻声得几乎无法听见,但看得见爆裂后的光焰,在阳光下闪烁。

顺着光焰看过去,我看见的是一个颓废的下壳子,颓废从内部呈现出一种态势,就像一个被弃用的拆开的汉字,笔划、部件、气味都干干的、白白的。想不到的是,颓废也是安静、缄默的,就像太阳照着,就像篝火的余烬燃着。

五年之后,下壳子的内部再闻不见白马人的气味,再让人想不起白马人的生活场景,听不见白马人的歌声,坍塌的屋顶、梁柱、杉木板、土墙掩埋了上壳子的气味。

我静静地或走或坐在开始坍塌的下壳子的内部,屏住呼吸,听着来得极远、极深的时光的爆裂声,感觉到一种远非高海拔的窒息。羊峒河谷是开放的,岷山是开放的,白马人因此抛下故寨而流转。我的价值观是诗性的,崇尚原始生态与文明,反感白马人非自愿的汉化与现代化,反感外部文明对白马人的入侵与掠夺,包括引诱。我由搭在木楼的原木梯爬上一户田姓人家的木楼,朝前、朝后去看下壳子,大地震后坍塌的只是一些杉木板的老房子,木楼都还是完好的,寨子的格局也是完整的。板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粉笔字:这是一家人,格门早、杨金美、田小军、田伟他、田修。

由木楼的取材和格局可以看出,田姓人家是下壳子的有钱人,由板壁上书写规整的汉字也可以看出这家人有文化。一家大小的名字都用汉字书写了下来,可见田家人对汉字的认同,或许有了符咒的意义。

我无从去考察田姓人家对汉人、对汉文化的态度,无法去深究下壳子人的血脉里对汉人和汉文化真实的感觉——是排斥还是吸纳?是无所谓还是麻木不仁?他们的态度,他们的真实感觉,会不会如我们大多数人对西方文明的态度和感觉?

时间渐晚,日线上移,下壳子和木楼上的我被罩在了对岸的山影之中。山影是一层挥之不去的青麻布,一直都在下壳子的时光里,一直都在下壳子人的生存中,就像抹不去的族群记忆,带着恐怖与血色。

从木楼下来,我又走了一遍五年前走过的寨中小道。小道上一片狼藉,横着从屋顶掉下的杉木板和椽檩,堆着从倒塌的土墙滚落下来的石块。我停留在那棵老杨树下,看老杨树发的芽。老杨树已经很老了,但老兜上抽出的枝条却是极年轻的,新萌的芽更是鲜嫩。老杨树并未嫁接,年轻的枝条和新芽依旧是老杨树的新生。白马人是否能抽出枝条、萌发新芽,且不为他化,我很担心。

每次从下壳子出来,我总是有些不舍。我不清楚这不舍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一个与下壳子无关的外来者,一个与白马人无关的外来者,会有根与这座岷山坡的弃寨相连。

在新修的通寨路口回望下壳子,不舍之感最为强烈。回望中的下壳子简明、质朴,冬天黑白两色,夏曰掩映在葱绿中,在山边成“一”字排开,呈现出一首白马人歌谣的格局。

第一次在这个位置回望下壳子,我便幻想把它接手下来,做成酒吧和咖啡馆,让途经的旅人都停下来住一夜。夜晚灯火阑珊,年轻人把最现代、最西方的东西带到最僻远、最原始的荒野来,白马人再把最原始、最本真的东西传递给他们。夜空湛蓝如深海,繁星满天如渔火,时间从川西平原进来,像八月的羊峒河一般逼窄而丰沛。

2012年10月19曰午后1点30分,我看见的下壳子是一幅写秋的水粉画,它安静、高洁、斑斓,也可以说绚烂,一派秋熟的生机。阳光潮湿、饱满,尽染秋色,散发着成熟植物的气味。后山的红叶、秋树、野草,前面坡地里的莲花白以及盖口的灌木,都成熟得恰如其分。

一辆汽车停在通寨路口收购莲花白,几个白马人在地里砍莲花白。小道上走着背莲花白的人。午后的时光明亮而温润,因农事而有了人间烟火气,但一点不影响它的静。远处砍莲花白的人,路头路尾遇见的背莲花白的人,把午后时光衬托得更为寂静。什么鸟在远处林子里叫,叫声隐约而缥缈,给了这秋天的午后时光以非凡的穿透力,让我觉出了它的薄刷,像羊峒河的初冰。我的视线有两个落点:下壳子后山绚烂的秋色,以及秋景簇拥的颓废腐败的板房、木楼。

看后山的秋景,看那些山林、草甸,因地势而起伏,像一匹多彩的地毯。地毯织得再好再多彩,总织不进秋水,织不进秋阳秋气,织不进岷山中的午后时光,而下壳子的后山可以,一針一线都是鲜活的、有生死的。

下壳子的房子自然是更为颓废了,坍塌、腐败的部分更多了,然而因了生机盎然的秋树、秋藤、秋草的缠绕与映衬却并不显得悲凄。所剩不多的挺立的板房、木楼是明朗的,坍塌、甚至完全倒塌的板房、土墙也是明朗的,彼此有着同等的健全。一种叫不出名的藤蔓爬满了废墟,把废墟变成了荒野,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艺术制作。还有那些互通人家的小道,叫同一种藤蔓阻塞了,变成了翻涌着绿浪的水道。

植物在深秋把下壳子变成了荒野,午后的阳光照着没有一点悲凄。它是时间大师的杰作,每一笔都是天才的构思,充满了天才的灵感。

过去的下壳子人是主体,人的活动是主体,山和植物只是背景;而今人走了,寨子沦为了废墟,山和植物渐渐成了主体。就是有人回来收莲花白,背莲花白,就像今天我们看见的,他们也只能是背景了。

凤凰卫视《凤眼睇中华》摄制组的人把卡陡加入国怕带到下壳子,叫他把下壳子说成是他的老家,回答他们的提问。于是,午后的下壳子多了一出戏,多了一个角色。

国怕八十有余了,身体还很硬朗,从上壳子移民下来住在王坝楚街上。摄制组的人在王坝楚街上村主任格格家拍曹盖面具的时候,就选定了国怕。国怕穿一条绛紫色长衫,套一件深青色坎肩,头上戴的毡帽不及我们在集会上看见的那么白、那么漂亮,毡帽上也没有插白鸡毛。他没穿裤子,长衫下是用土白布打的绑腿。国怕的面相和眼神都是慈祥、善良的。他是那种再多的苦难也泡不垮,反倒越泡越硬扎的人。完全可以把他看成白马人这个族群的代表,缺一点藏族人的独立气质,忠厚、善良到了任人摆布的地步。这也是白马人族群千百年来生存历练的结果。

一路上国怕都背着背篼,背篼里滚动着一把弯刀,弯刀时不时透过背篼把阳光反射到我的眼睛里。背篼和弯刀原本是白马人的劳动工具,现在却成了道具,不过,它们一旦进入摄像机制成片子播放出来,也没人看得出是道具了。国怕想不到这么多,他只认乡政府答应给他的半天误工补贴。

摄制组的人和国怕出现在午后的下壳子,午后的下壳子有了不同的意义,就像汽车经过飘过来的汽油味道。然而很快,汽油味道就飘散了,阳光中,蓝天下,寂然又统一了时光。时光一刻一刻,在后山明朗而艳丽的秋景衬托下,完全忽略了人的存在。人在空气中划出的痕迹,人挤占空气产生的震动,转眼就复原了,倒是那些灌木林的鸟鸣在时光里产生了一种针刺的效果,让我感觉到隐痛,并在空气中看见针眼,就像莲花白最外一层叶子上留下的虫眼。

摄制组的人在田伟家留下的木楼上拍国怕。国怕垫着一张兽皮靠墙坐下,侧身望着羊峒河对岸山上的上壳子。摄制组的人叫他转过来看着女编导,回答女编导的提问。女编导要国怕谈谈移民搬迁后的感受,习不习惯现在的生活,想不想下壳子,想不想回下壳子。“我不是下殼子的人,我想回的是我们的上壳子。”国怕忘了台词说了真话,逗得旁边的人直笑。

旁边的人笑或不笑,国怕说或者不说女编导交给他的台词,架在楼板上的摄像机开机或者关机,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摄制组的到来给了午后的下壳子一种别样的意义——作为一个主题、一种思想的场景,而这个主题和思想是摄制组强加的,与下壳子是格格不入的。

我不知道摄制组的女编导私下还写不写手记,只有手记才可能记录下壳子真实的面貌与意义:废墟与美学,废墟与时间,废墟与人类活动,废墟与女编导自己。

我随摄制组的人离开下壳子的时候,收莲花白的人已经离开了。约莫午后三点的光景,阳光还很温暖,后山的秋色依旧明艳,废墟和互通废墟的小道上茂密的藤蔓汹涌得安安静静,灌木林的鸟鸣依旧明晰而缥缈。我打开手机的录音键,搜集着下壳子的声音,慢吞吞地走着。缥缈的鸟鸣声把下壳子下午三点的时光拉得长长的、薄刷刷的,而寂静犹如喷洒的香水,瞬间消除了我们留在下壳子的气味与踪迹。无法消除的是后来凤凰卫视播出的“凤眼睇中华”之《神秘的白马人》,它就像我从下壳子捡回去的那个石尖窝,偷走了一段下壳子的时光。

上草地

车子在溪边停下,下了车我首先看到的是山。山脚,山坡,山巅,最后视线停在了山巅。看的时候我在想,这里山势、海拔、房舍、作物类似于夺补河畔的白马路。三山夹两溪,烘托出一种万古的世外桃源的气氛。

过了桥,我们往溪坝走,溪水、树木、土路及土路两边的柴栅和田地都清清静静的,地里收玉米的人也清清静静的。我站住,睁着眼睛听,清静并不是细腻平滑的,它也有粗糙的地方,有像微澜的,也有像柏油路面的粗料的。林子里的鸟叫得很远隐,但还是把清静啄破了。还有溪声和鸡鸣。

我先是看了溪坝的房舍,隔着三五个台地,它们集中散布在两溪的冲积带上,有老核桃树掩映。台地呈扇形分布,房舍也呈扇形分布,是边缘农业的面貌;深秋的衰景加上阴郁的天气,有种挽歌的调子。想必早先这儿没有农耕,夹在两溪间的坝子是一片草地,白马人从外面进来放牧,取了“上草地”这个名字。

上草地的出产不错,核桃树都长成神树了,估计上千年的都有。我拍了一棵,在一户人家的菜地里。

寨子是空寨,但房屋大多还是好的,虽然下面修了新区,很多都搬下去了,但也还没有绝人烟。偶尔看得见一个人在路上,一个人拿了镰刀在地里。村道上停着拖拉机,正在下玉米。

上草地的寂静是可以触摸到的,像鬼毛针扎在耳朵上,能挑起一根根神经。但不同于我在扎尕那捕捉到的寂静。扎尕那的寂静无边界。地上无边界,天空也无边界,空气的湿度也不一样,要干爽很多。上草地的寂静有山的阻隔,又有水的疏通,有森林的遮蔽,又有人间烟火的气味,空气的湿度很大,寂静是黏糊的,飘浮着各种成熟果子的味道。

为了拍到上草地在清末民初收集的一对大熊猫脑壳,小苑乡长带我们去了寨口的一户人家。见到人,我们没有直说我们要拍大熊猫脑壳,而是遛着弯子问寒问暖。

收藏者叫杨九保,小苑乡长很熟。老杨快八十了,身体不好,黄皮寡瘦的,杵着拐杖从老屋出来,颤巍巍的。他在老房子的燕儿窝街沿坐下,小苑乡长从屋里搬出凳子给我们坐。我跟小苑乡长在蒋骥的镜头前访问老杨,始终保持着距离——杨九保瘦得嘴皮子都包不住牙齿了,牙床外露,像是从不刷牙,牙床、牙齿上已经起了层蓝色的污垢;他又刚吃过饭,说话时嘴里不住地往外喷饭粒。小苑乡长说的多是工作,包括工作中的疏忽与失误,我访问的多是旧事。

在下草地听小苑乡长说,熊猫舞是草地乡独有的,起源于上草地。我们面前这位说话的老人就是熊猫舞的传承人。从他祖上传承下来,也不知到他是第几代。我听说平武的白马人过去跳猫猫舞,不知道猫猫舞是不是熊猫舞。

上草地的人早先跳熊猫舞,只是模仿熊猫的动作——洗脸、喝水、掰竹子、吃竹子、亲热时按跤子、打斗时按跤子,他们并不把自己打扮成熊猫;后来把自己打扮成熊猫,也只是戴个用木头砍的假熊猫脑壳;然而,自从有了这对真熊猫脑壳,跳熊猫舞时领头的两个人都会戴上真熊猫脑壳。

真熊猫脑壳是杨九保家祖传的,乡政府时不时会借去跳舞或展示,乡政府的人也会时不时带了外面的人来看、来拍照。有时他们答应给点租金,或者答应安排杨九保家的人进展演队,但租金最终没有给,承诺的事也没有落实。我们去时杨九保有些怨愤,小苑乡长一再解释、道歉,杨九保这才露出笑容。杨九保很不幸,有点出息的大儿子十多年前出车祸死了,下面的儿女都不争气。我理解杨九保的怨愤,真熊猫脑壳是别人祖传的,乡政府借用就该给租金,过年寨子里跳熊猫舞用了村委会也该给租金,借东西时答应别人的事也该给别人办,不该东西用过就把别人水了。

杨九保的妻子偏胖,身体也不好,走平路都喘气,提起大儿子就哭,她说好多年了,一记起就在她眼睛前头走动。

杨九保家有两栋房子,我们访问的是老房子。离开时我走拢门槛,朝里打量过,陈设都是汉式的:神龛子,神龛子上面是“天地国亲师位”(原先的“君”改成了“国”)。房子里椽子、檩子、楼嵌、篱壁被熏得黢黑,地坪还是泥巴地坪,坑坑洼洼的,看上去好久没住人了。“老鼠多的很,一颗粮食都不敢放,啥子办法都想焦了。”杨九保说,嘴里又喷出一粒饭。

新房子是砖木结构的,大门开着,没有神龛,供奉着领袖的画像。靠窗边有沙发、木桌和长凳,都很邋遢。杨九保瘸着腿进去,弯下腰揭开领袖画像下面的一口木柜,小苑乡长上前想去帮他打开被他挡住了。他从木柜里取出两个焦黄的长毛的熊猫脑壳。小苑乡长伸手帮他,他把两个脑壳拿得远远的,不让小苑乡长碰。

杨九保把两个熊猫脑壳搁在门槛外面的水泥地上,躬着脊背摆好。这对脑壳长着长毛,毛发焦黄,不过原本黑的毛发还是黑的,从黑的毛发和两个深眼窝子还能看出是大熊猫。蒋骥对着两只真的熊猫脑壳摄了很久的像。我拍了照(合拍,分拍,局部拍)。一对深眼窝子还有感觉,交错的长牙也很有感觉。有一瞬,我想到这对大熊猫活着的样子,从雪窖里下到溪边喝水的樣子,即使冷得发抖,也憨态可掬。不晓得是清代哪一年、民初哪一年,后山的森林还是今天的样子,溪河走的路线也是今天的路线,房背上的炊烟也是今天的味道,这对年轻的熊猫从雪窖下来喝水,它们把水喝多了,被胀死了。杨九保说,他听前辈们说过,熊猫都是喝水喝多了胀死的,他十来岁的时候亲眼看见过。“我老祖宗捡的这两个熊猫,也是喝水胀死的。”杨九保指着地上的两个熊猫脑壳说。

杨九保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年当队长、大队书记,再早些当过兵,去马尔康、黑水剿过匪。他是既见过猪跑,又吃过猪肉的人。杨九保的父亲(叫搁歇儿)也见过世面,他被胡宗南的部下抓去当兵,在天水打仗受了伤才跑回家。我可以想象杨九保和他父亲的经历,差不多也是那个年代很多中国西部农民的经历。杨九保经历的,我也有记忆。至于他的爷爷辈,祖爷爷辈,我也能想象,鸦片和兵祸匪患,就是他们人生的布景。

“上草地这个地方,很早就是个种鸦片的地方。”杨九保说,“河坝里,山坡上,到处都种的是鸦片。汉人进来种鸦片,一种就不走了,就修房子,或者挣到了钱就买白马人的房子,生儿育女,把老家的人也带进来,这样汉人就扎下根了。白马人可以跟他们做买卖,但不跟他们打亲家。白马人平常很少跟汉人打交道,他们汉人跟汉人打交道。”

杨九保说话的时候,我站起来转过身去看四周的山坡,到处长满了树,现在实行退耕还林,但还看得出种过地的轮廓,一台一台。河坝地还在耕种,荞麦刚刚收过,地里一片红,玉麦正在收。我想象种鸦片的情景,坡地、河坝地和汉人进山砍的火地,春苗一片绿,花开一片绚烂,以及收鸦片的季节弥漫在空气中的特别的味道。

鸦片种植不只改变了上草地和上草地的白马人,也改变了白马路、勿角、铁楼等所有岷山的夹缝以及夹缝中的白马人。

大熊猫见过漫山遍野的鸦片吗?大熊猫吃过鸦片吗?

箭竹六七十年开一次花,开花即死。箭竹开花,熊猫就会饿死。我不晓得,摆在我们面前的这对熊猫是喝水喝死的还是箭竹开花时饿死的——会不会是箭竹开花快饿死了,又下河喝水被胀死的?

我没有看见过白马人跳熊猫舞,我只能想象他们带了真熊猫脑壳跳熊猫舞的情形,跟跳曹盖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曹盖舞偏重于祭祀,熊猫舞偏重于娱乐。熊猫舞的动作模仿大熊猫,也是白马人与大熊猫、与大自然最融洽、最美的结合。

“我们的先辈带了狗上山打猎,遇见熊猫,狗与熊猫逗乐、人与熊猫逗乐,竟然忘了打猎,在坡上看两只熊猫逗乐看了一整天,回来就在寨子教舞。”杨九保说,“后来跳来祭祀,以前,跳熊猫寨舞子里还是有天灾人祸,死了很多人,后来戴了真熊猫脑壳跳,就风调雨顺了,就不死了。”

杨九保思维不是很清晰了,说得不大清楚,但我能想象。哪有那么灵的事?不过是巧合罢了。不过,跳熊猫舞的娱乐性是明摆着的,过年过节的时候,除了跳曹盖跳火圈舞,上草地的人又多一个耍法。上草地的人在跳熊猫舞的过程中,慢慢接受了熊猫的某些本性。

从杨九保家院子里出来,我一个人在寨子里转悠。断壁残垣很多,满目皆衰景,空气里也是枯枝败叶的味。我沿着机耕道穿过寨子,走到了寨子后面去。后山郁郁葱葱,一派夏景,看得清一棵棵大树,跟寨子内部的衰景截然不同——是移民搬迁了,没人砍树,还是原本就是神山,从未砍伐过?

天色阴郁得很均衡,和来的时候比并无变化。阴郁是调好的色,涂在树上、玉米上、田埂地盖上、刚刚收割了荞麦的红地上、土路的泥泞上、房舍的断墙上……一色的均匀。从寨子出来往溪边走,我感觉到这色也涂抹了我一身,我的鼻子眼窝都是,脖子上也是,心里也有不薄不厚的一层。色里不只调和了天光、秋意、上草地的潮气和杨九保的话语,还调和了上草地的下午时光。

寨科桥

到寨科桥也是深秋。汽车从鸪依坝过白水河进白马河,萧条的河谷和灰暗的天空便开始修改与覆盖我对寨科桥的想象。离寨科桥还有50里,但已经感觉到了寨科桥的气息。这之前,我一直想象白马河如夺补河,奔流在深切的峡谷中,或流淌在高山草甸和原始森林,然而见了才知道,寨科桥是农耕区,所见景象也都是农耕文明的。不是不喜欢农耕文明,桃花源那样的景象与气氛我也喜欢,只是与想象的差距大了点。

汽车在蜿蜒的河谷走,我在车里悄悄地看、静静地想。有的地段开阔,坝子大,梯田多,村寨颇有点规模;有的地段狭窄,岩对岩,只有二指宽一绺绺坡地,即使有人户也是单家独户的。熟透了的农耕文明,现出的自然是一种农耕的美;这美与自然融合,农耕给予它肉,自然给予它轮廓与骨骼,体现在依了地势所造的房屋和劈出的梯田上。有的房舍建在土塬上,古树掩映,真的像一朵花。

第一次来白马河,就晓得这条河的白马人是咋回事了——娴熟的农耕,超出了汉人的手艺,把一绺田一块地做成了艺术品;把一棵核桃树护了几百年,护成了神树。深秋天,收了玉米包包没砍杆杆的河边地,割了苦荞留下桩桩的山坡地,黛色和红色,看上去也是艺术品。除了看见农耕的格局、面貌,还闻得到农业的气味,它在深秋带一点凋敝的枯干的颜色,寂静里有种果蔬和淀粉的回甜。

这一次去寨科桥秋雨绵绵,白马河灰蒙蒙的,稍远一点便看不清。雨天,路况又不好,车开得慢。才过了一年,五十里地的很多景致都还记得,白马河也跟记忆中一样温良,只是被秋雨淋湿了。四野迷茫,草木萧瑟,演武坪、小沟桥、软桥坡、铁楼、草河坝……一个个村寨依旧静悄悄的,形同空寨,我闻到的农业的味道里多了潮气。

进入铁楼乡的地界,看见白马河上的廊桥,想起一年前在此错车、下车拍照的情形,感觉如同昨曰,唯一不同的是车里的人换了。

铁楼的海拔比勿角和白马路要低很多,地势平坦、多坝子,适宜于耕种,人口密度也要大很多。举目看见的皆为农田,从一绺绺梯田和一根根田埂可以看出农耕文明的悠久,白马人的血液早已在农耕中变得安静。我不曾在春夏来过白马河,不曾看过开花结果的农业之美,但我想象得到——满沟满山的绿,满沟满山的红和黄;河边地、梯田和山坡地的轮廓裁剪出绿的轮廓,裁剪出红和黄的轮廓,裁剪出五月和八月的美;绿的是小麦、青稞、玉米,红的是开花的荞麦,黄的是油菜花。

不管这里的白马人是氐人后裔还是吐蕃遗种,汉文化,或者说农耕文化早已成为他们的命脉。路上我跟白林说,看白马河谷的地势,藏人是呆不住的,他们喜欢放牧,喜欢有高山草甸的地方,就是来了也想走。藏人呆不住,恰适宜于汉人呆,白马河流域应该早就被汉人的东西浸染了。午间在草河坝访问白马人文化的传承人曹福元,得知白马河流域果然汉人多,不说靠近河口的小西元、干沟坪和新寨,就是在铁楼乡的草河坝和寨科桥,汉人的人数都是高于白马人的。第一次来我就感觉到,这里虽然汉化早,但它落后、封闭,外面现代的东西尚未大量涌入,特别是商业化的东西,还没有人进来采矿、修电站,这儿的地质、植被也没有被破坏。白马人文化与汉文化和平相处,汉文化也还是古旧传统的,在保护白马人文化方面,尚能起到绝缘的作用。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传统的汉文化(农耕文明)不再与白马人的民族文化相抵触、相碰撞或者相互消耗,反而起到了保护的作用。两种文化其实已经融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一定融得很匀净,甚至彼此都还未改变自己的本质。这种关系,也可以理解成玛瑙式的或者化石式的关系——彼此镶嵌,彼此相存。山那边平武的白马人在三十年前都还是很民族的,不只是穿戴,还包括内在的品质,比如价值认同、审美认同。然而,他们现在变了,不是渐变,是核变式的奔溃。他们遇到了水电开发和旅游开发,遇到了洪水猛兽般的物质欲望的冲击,其间又缺了汉人古老的农耕文明的缓冲和保护。

下午冒雨在寨科桥转悠,路过一所基督教堂,遇见十几个人正在维修教堂。他们是自发的,就像隔壁邻居修新房,都去搭把手。

我们去教堂躲雨,见到牧师,才知道教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的,过去寨科桥并无基督教堂,也没有传教士和信徒。我是很希望早先有传教士和基督徒的,一百年前,很希望是外国人进来传教的,比洛克到达迭部都还要早,那样他一定见过早先的白马人,记录和拍摄过白马人。可是,早先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没有。这个事实,将基督教文化进入寨科桥的时间大大延迟了。延迟了,但已经进入了,在今天的寨科桥,汉人的人数已经占到了总人口的70%,与背着藏族名义的白马人生活在一个挤压的空间,就算有政府地保护,也将落到一种喘息的被异化(商业化)的田地。

寨科桥的雨一直下,淅淅沥沥,秋的感觉很浓。稍远一点的山都笼罩在雨雾里,只看得清楚河谷地带的房子和树木。雨雾中的寨科桥潮湿、泥泞,也空寂,除了簌簌的雨声,就是河水流淌的声音。寨科桥的空寂也不同于扎尕那的空寂,倘若一刀切开,空寂里看得见青苔,看得见行动已经变得迟缓的蚯蚓和花蕊已经枯落的香荏草,没有扎尕那的通透与干爽。

在教堂我们得知,白马人不参加教堂的修葺,只是信徒参加,白马人也没有信教的。我听了,像是得到了点安慰,如果白马人都信基督教了,我是很难接受的。

过了寨科桥的桥,我们没进寨,而是顺着通村路往沟里走了一段。路下种了花草,有种规范的美,原本是为了旅游,眼下却成了空寨,秋雨浇着,有种凄冷。蒋骥想采访几位曾在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研究中心抽过血样的白马人,不知道寨科桥是否有抽样。反正草河坝没有。打电话给乡政府的小班,说寨科桥没有,取样都是在跌卜寨。我们想去跌卜寨,但雨天路滑,又是泥路,又是轿车,只好作罢。问一个出来收牛的女人,说寨科桥距离跌卜寨有十公里,步行要两个小时。我是在一年前来寨科桥之前就开始关注跌卜寨了,它是铁楼最远的一个寨子,从谷歌地图上看隐藏在老林边上,我还把它和甘南的迭部以及约瑟夫·洛克联系起来过。我是很想去跌卜寨的,心到身体也得到,去走走、看看,嗅嗅气味也好。我甚至是这样想的,去到跌卜寨才算是到了铁楼,至于复旦大学取样调查的结果倒不是很重要。有一支人,住在深山里,没有历史,没有文字,便也没有年代,他们的生存就像孱弱的孩子靠赤身紧贴母亲的胸乳才得以维持。他们的母亲就是深山,就是大自然。

第一次来寨科桥有曹乡长陪同,过了寨科桥的桥就进了村子。没有去人家户坐,也没有跟寨子里的人攀谈。遇见一树结得繁盛的梨,摘了吃过,是小时候的那种甜。还遇到一棵老核桃树和一位背豆草的女人,我拍下了她们原生态的样子。女人很健硕,穿着绣花坎肩,看上去一点不像藏人。核桃树很有型,被雷打过,烧焦的伤疤还没有愈合。

这一次,我们走进了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厨房里冒着青烟,但厨房门上着锁。院子里空无一人,雨水一片。我们正要走,坎上新房子的大门打开一扇,露出一位老妪的脸,接着跑出两个半大的孩子。蒋骥征得同意去拍另一边的老房子,我们被请到屋里坐。屋里是客厅,也是火塘,火炉就搭在门背后。屋里除了老妪,还有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我坐在炉边与她们谈了半个小时,东拉西扯,没有文化含量,但我却喜欢这样的瞎诌。年轻女人肯说,不管怀里孩子如何拱、如何打她,她都笑嘻嘻地望着我们,回答我提的问题。她说她没读过书,没有一点见识,但看她染黄的长发和身上穿的夹克和牛仔褲,就知道她是出过远门的。果然,结婚生娃娃之前她在深圳、广州呆过。

问及修葺教堂、信教,年轻女人说白马人没有一个信,信基督教的都是汉人。白马人正月十五六祭山、跳诹舞,汉人也不参加。我觉得这样很好,在狭窄的白马河源头河谷也有两个世界,汉人的世界是汉人的世界,白马人的世界是白马人的世界。两个世界就是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但都是一种生存方式(过去农耕,现在外出打工)。两个世界紧挨着,相互看得见,甚至感觉得到彼此的温度,并没有交集,就像基因一样,各自都有着自尊、自保的功效。

从人家户出来,天色向晚,雨还在下,我感觉到空气里有一层布。秋雨淅淅沥沥,有核桃树的地方也滴滴嗒嗒,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路上也没有一个人,山寨的空寂让人失去时间感。

站在寨科桥的桥上,我突然想遇见一个人,他从白龙江的下游昭化过来,或者走白龙江的上游迭部过来。他从鹄衣坝路过,看见了穿裹裹裙、戴白毡帽、插野鸡翎的白马人,便跟了进来。我遇见他,也就遇见了时间的裂隙,遇见了寨科桥的过去和原初。他拉我跟他住下,跑跌卜寨,跑草坡山,继而翻黄土梁过勿角、过白马路,访问那里的白马人,给他们拍照,听他们说话,看他们作法、跳曹盖、跳圆圈舞。

猜你喜欢

白马熊猫
马站着能睡着吗
一匹白马
权重涨个股跌 持有白马蓝筹
沪指快速回落 调整中可增持白马
白马
萌萌哒熊猫等
熊猫的那些事儿
月光下的白马
熊猫的黑眼圈
功夫熊猫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