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茅药酒风波之后的鸿茅镇
2018-05-28刘雪儿
刘雪儿
在谭秦东被取保候审9天后,鸿茅药酒终于公开回应了外界的质疑。4月26日下午,鸿茅药酒生产商内蒙古鸿茅国药股份有限公司在官方微博发布自查报告,表示已经停播备媒体的全部广告。同时表示,在近期鸿茅药酒事件发生后,公司未能认真研判风险,主动发声,主动处置,就给社会带来的问题和影响表示道歉,恳请公众谅解。
不过,对于公众质疑的疗效和广告问题,鸿茅药酒将矛头指向了下游经销商和侵权产品,称将对部分广告及产品进行追责。
鸿茅药酒方面称,近年来,鸿茅药酒饱受侵权产品、假冒产品的侵害,公司从未发布过“喝鸿茅百病消”“鸿茅药酒包治百病”等广告内容,也从来没有宣称过鸿茅药酒能够治疗高血压、糖尿病,公司将进一步调查发布主体及来源,并进行追责。
自查报告还表示,鸿茅药酒在近五年的广告投放中存在广告投放量大、下游经销商和零售药店广告违规等问题:企业管理过度依赖广告、广告发布存在管理漏洞等问题,对此引发的媒体争议、社会批评,负有不可推卸的主体责任。
对于疗效问题,鸿茅药酒表示,豹骨购买及使用符合法律法规,组方中的“制附子、制半夏、制天南星”等都是炮制品,按照药品说明书的用法用量,使用鸿茅药酒是安全的。
4月13日,一场医生吐槽鸿茅药酒遭跨省追捕的事件,成为外界关注的热点。广东医生谭秦东因一篇《中国神酒“鸿毛药酒”,来自天堂的毒药》,被内蒙古凉城县警方以损害商业信誉为由拘捕97天,4月17日,内蒙古检方认定谭秦东损害鸿茅药酒商品声譽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将此案退回补充侦查,羁押了97天的谭秦东被取保候审。随着事件影响范围不断扩大,记者梳理发现,4月16日-22日,谭秦东出狱前后,鸿茅药酒已遭到国家药监局、内蒙古检察院、公安部、广东省食药监局、内蒙古食药监局、央视的六度点名。
事发数日,与外界的沸沸扬扬相应的是,鸿茅镇多了些许警觉,事发后,不少人前往鸿茅药酒所在地内蒙古乌兰察布凉城县一探究竟,在经历一遭陌生来客后,周围的小生意主们显得十分淡漠,仿佛形成了一个守卫酒厂的隐形保护伞。
对当地人来说,酒厂成了风暴中心,生活仍要继续。
警觉
透过门面房间隔的小巷子,会看到一排排泥土房或红砖瓦房,家家带院子,像军队的棉被一样四平八整。再往尽头,便是起伏不定的小山丘,平缓得如同女人的曲线,虽然远望土黄一片,但在四月风的催生下,山坡上已探出了尖尖绿芽。
这里是内蒙古乌兰察布凉城县鸿茅镇,小城不大。用当地人的话说,南北两里路,东西两里路,电动车十几分钟就能穿城。最东边是当地首屈一指的酒店,最西边是鸿茅药酒的生产基地。
大门口红色瓷砖上镶着“鸿茅”二字,边上的灰色大楼里有一座两人高的机器在转动,飘出酒糟的刺激昧。绕围墙走一圈大概20分钟,可以看到墙外东面17层的宿舍楼,粉着浅红与浅黄的外墙,这在周围6层楼以下的泥土房、红砖瓦房中显得格外亮眼。
自从跨省抓医生的事情发生后,这些天,这突然出现了一群陌生来客,人们对这个小镇表现出好奇。但周围的小生意主们显得十分淡漠。
我进入旁边的一家小餐馆,老板娘李梅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浅灰卫衣和水洗牛仔裤,搭着尴尬的黑色运动鞋和双肩包。
“他们(鸿茅员工)前几天就放假了,你现在找不到人哦。”她笑着对我说,眼角的鱼尾纹也飞舞起来,刹那间迅速收紧面庞,重归严肃。
我们的聊天吵醒了里屋睡觉的李梅儿子李格,他剃着短寸,精神气足,刚从新疆请假回家。李格坐在板凳上和妈妈笑着说话,偶尔对我板起脸用普通话翻译妈妈的方言。
过了会儿,一个鼓着大肚腩的街坊大姐过来了,睁着小圆眼睛盯了我三秒钟,转过头来用方言和李梅打趣,李梅拿起西蓝花大小的咸菜梗埋到塑料桶里,迟疑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我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就走出门继续闲逛。下午一两点太阳开得正艳,大街上少有人,小店门口也没有叫卖,小城是草原上一只文静的小鸟。
到了三四点,背阴面的房屋终于拉开一条长长的影子,热闹起来了。戴蓝色解放帽的老头,穿得五颜六色挂着珍珠链的少妇,皱纹纵横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坐在门前的阶梯上,干坐着唠嗑。更多时候,他们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挪半圈脑袋目送人一程,再在背后交头接耳。
仿佛透明人般走着,我看到了钱木然。
清闲
钱木然坐在一个电焊店门口,店面白墙上抹着铁锈和泥灰,里屋摆着沾满黑色污渍的小零件,一个工人在蹲在地上焊接一个三角形的屋顶架子,不时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
钱木然叫人印象深刻,不同于旁边伙计的大老粗模样,他看着斯文而讲究。斑白的头发半指长,灰色夹克里套着浅红条纹的衬衫,黑长裤下蹬一双褐色皮鞋,腰背笔挺,干净清爽,一副书生气。后来伙计告诉我,钱木然在几百米处的十字路口至少有四间门面房,都租出去了。
钱木然是鸿茅药酒的早期员工。1986年,18岁的他当了一名制酒工人,月工资36元,当时酒厂还是国营小厂好歹拿了铁饭碗。
“效益好的时候,我们一天10个班,一个班烧1吨酒,两天货车就来拉一趟,月工资也涨到了200多块。”钱木然回忆过往笑嘻嘻地说,一边和旁边老伙计努着嘴点头。
这得益于鸿茅药酒的销售权转让。1995年,鸿茅药酒与内蒙古金火公司签订全国总经销协议,金火老板杜海军在保健品营销界颇有手腕,使出两大营销撒手锏——电视专题片和免费义诊。
在人们健康意识初现的年代,一个个保健品神话脱壳而出。据报道,鸿茅药酒的年销售额也一度攀升到10亿元,抢购人群甚至挤破药店柜台。然而,钱木然还没尝到几年甜头,就下岗了。在国企改革大背景下,鸿茅药酒的股权结构再次调整,2001年被上市公司金宇集团以77.1%股份入主。
“当时总共200多人就裁了一半,给了2万块补偿。一句话不说就让你走。”旁边的电焊溅起细碎的火花和黑渣滓,风吹起一片带焦味的尘土,他一手护着脸,垂丧着眼睛。
当年33岁的钱木然,看看老婆孩子,决定回到鸿茅酒厂当临时工。但那时突然药品管制强化,广告越打越难,渠道也在收缩,厂子效益急转直下。2005年,钱木然离开鸿茅酒厂去当地另一家酒厂做工。近两年,他又失业了。“现在做什么呢?没事干。”他摆摆手,咧嘴笑着,旁边的老伙计也跟着呵呵一笑。
时代更替时,个人命运显得难以捉摸,当曾经笃信的事业中断,人也不得不被拉回现实。提到前同事,钱木然说有个老伙伴已经从鸿茅药酒退休了,“人家有退休金哎,我什么都没有。”他望了望四周,会儿低声音对我说,“当年好的几个企业,化工r岱海渔场、鸿茅都卖掉了。”
由于企业亏损,2004年凉城县化工厂被山西客商收购,2006年岱海渔场也被卖身。当地人告诉我,化工厂现在效益不行,渔场由于水污染和水位下降也一般般。
太阳缓缓下落,房屋的影子越拉越长,电焊店旁边的屋子前聚集了看棋局的老人,他们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嘟囔着局势,女人们拎着圆白菜从集市上回来,钱木然转头对我说:“我已经跟你说这么多了,再问就不行啦!”他一拍大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紧蹙的眉毛一下子舒展开来。
在集市的一头,我见到了钟虎。
生存
凉城岱海广场旁边的大路上,从早上5点多到晚上10点多,都有人在集市上摆摊,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菜的。钟虎坐在三轮车上,车后是他的全部家当,一车新鲜的西瓜、梨子、丑橘、油桃、山竹、苹果、菠萝等。
2001年,钟虎从当地的机械维修厂下岗,才三十五六岁。“我还有老婆孩子,凭什么让我们下岗啊?”说到激动处他涨红了脸,两手哗哗地划着半空,露出几只扭曲发黑的指甲。
他回忆当年去过北京。“往那一站,一看北京人都白皮肤,我们就是二愣子进城,黑不溜秋的,一看就是受苦人。”他称干体力活的为“受苦人”。对面卖菜的小伙子被他的大嗓门吸引过来,听着“咯咯”傻笑,小伙子小时候哑了,但耳朵好使。
后来钟虎开始卖水果,说前几年行情特别好,有一个半月挣了1万多元。当时每天都有外地老板来凉城招工,举个牌子问,工地的、流水线的,拉到呼市或包头去。“一天挣150、250块不成问题,那时候人都有钱啊,受苦人吃个30块一斤的牛肉都吃得起!”
但近兩年,工地不要人了。钟虎今年从正月二十一开始摆摊,到现在还亏损,可是他不敢停止进货,一旦不新鲜全都卖不出去。
这时有对夫妻带着七八岁的女儿来摊前,女人抓了两小把橘子,一称11元,比三轮车高半个头的女儿拉着妈妈衣角,指了指翠绿的小香瓜。女人拎着袋子说:“你看这么点都11块了,”转身朝向丈夫,“快点啊,掏钱。”
凉城本地不产蔬果,基本从外地运,水果尤其热带水果价格昂贵。在钟虎的摊子上,一个普通大小的菠萝标价13元,北京一般6到8元,油桃一斤也要11元,而北京一般七八元左右。
日常水果尚且舍不得消费,更别提当地厂家直销的148元一小瓶的鸿茅药酒了。“太贵了,喝不起。”在平均月收入1500-1600元的凉城县,普通人难以承受,也对药效知之甚少。
鸿茅酒厂创办于1962年,凉城人打小接触,当地人告诉我,凉城最好的企业只有两家,国有控股的岱海发电厂还有传闻上市的鸿茅药酒。此外,不少人对去年冬天新建的岱海滑雪场抱有期待。
这几年,鸿茅药酒业绩节节攀升,对地方税收贡献很大。凉城县政府工作报告显示,2015年鸿茅药酒纳税近6000万元。当地媒体报道,2017年鸿茅药酒零售额突破50亿元,纳税2.7亿元,解决当地500多人就业。
作为当地的纳税大户,鸿茅药酒打个喷嚏,当地经济都可能引发感冒。而酒厂的员工更像是编织了一张大网,收入状况牵动着当地万千商贩的生意。
为了打响鸿茅品牌,当地政府不惜改名。2017年5月,凉城县岱海镇划分部分区域设置“鸿茅镇”,作为县城城区,而原来的城区名“岱海镇”成了鸿茅镇往东区域的镇名。
安定
说起广州医生被捕一事,钟虎一下子从脏兮兮的坐垫上站起来,挺起大肚子,“那广州医生搞的什么事?要是倒闭了,这些人怎么办?怎么吃饭!”他右手食指敲打着装雪梨的纸箱,古铜色的面庞微微颤动,眼镜片在路灯下晃着亮光。
但钟虎终究是矛盾的,他一会儿对当地经济恨铁不成钢,喃喃自语:“照我的说法,这地方是完了,彻底完了。”一会儿又背起双手,盯着我说:“你要找北京的、南方的老板来投资,这样我们有工作了,也就富裕了。”
鸿茅药酒的每一次震荡,都给当地经济造成冲击。鲍洪升成为当家人,开启了二度疯狂营销的年代,鸿茅药酒重启辉煌。但如今,它的前景再次被盖上一层灰色。
这里的年轻人很少留下来了。郭石是凉城县人。我在北京见的他。大学毕业后,他到一家国企做IT工程师。32岁,单身,这不是父母期盼的。郭石的父母是传统的农牧人,住在离鸿茅镇40里的村子里,屋子至今是泥土房,只养了十几只牛羊。
“就算回去,我也不回凉城,可能是呼市吧。”他放下杯子,扑闪着大眼睛淡定地说。
秦勇愿意留下来。他是出租车司机。在凉城县城40公里外的卓资山上班,做一家矿业公司的污水处理管理员,半天活干完后再到凉城开出租,除掉一千多元个人开支,每个月能给媳妇上交六千多元。
“每天就是工作、开车、睡觉,我媳妇不上班,还有俩孩子,一个大学一个中学,不挣钱怎么办?”他止不住喃喃自语,“我们这都是为生活所迫,生活所迫你知道吧。”他顶着黑眼圈,语气里透出几许疲惫,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这里是鸿茅镇,和鸿茅药酒是两个世界。
来源:财经天下(ID:cjtxz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