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三八线

裘雪琼

《生死谍变》是1999年上映的韩国电影，英文名为Swiri，取自高丽雅罗鱼。这种扁平修长的鱼类，常年生活在朝鲜半岛清澈的溪流中，上游生长，下游产卵，纵然中间隔着三八线，也来去无阻，是朝韩之间最自由的生物。

雅罗鱼成了这部电影温暖的意象，也是1998年韩国改变电影审查制度后，出产的大量涉及朝韩关系电影的一种心理投射。

20年来，朝韩两国对两地和平统一、自由往来的期盼，借助一些微小的民间叙事以及影视化表达，不断发酵、铺陈。

在朝鲜半岛南北分裂70年后，2018年4月27日，34--岁的金正恩成了第一个跨过三八线的朝鲜最高领导人。他和韩国总统文在寅选择了在板门店共同警备区韩方一侧的“和平之家”举行会谈。

“和平，重新开始”——这是韩国总统府青瓦台为此次会谈定下的标语。

从现实到电影，又从电影到现实，两种不同形式的和平与统一演练，陪伴着朝韩两国民众一直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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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军事分界线，三八线将朝鲜半岛拦腰斩断。它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横亘在朝韩两地之间，却也是韩国电影创作的宝库。

宝库大门开启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彼时，韩国民主化浪潮爆发，优秀电影的标准从以往的“符合国策”转变为“具备艺术性并能給予观众感触”。

此前，南北关系题材的电影往往刻板而枯燥。

在韩国韩中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李曼泰的童年记忆中，电影放映前先要听一遍大韩民国国歌，再收看一段爱国主义的新闻短片，而电影内容总是千篇一律，“提到与北朝鲜的战争，总是英勇无比的韩国人，最终战胜了北方的敌人”。

1998年，韩国废除审查机构“电影伦理委员会”，设立“媒体分级委员会”，自此探索南北关系的电影展现出客观、反思的新风貌。

1999年上映的《生死谍变》是此类电影的开端，由韩石圭、崔岷植、宋康昊、金允珍主演，本土票房超越《泰坦尼克号》，成为朝韩政治题材影片拥有雄厚市场的佐证。此后近20年里，南北题材的电影六度称霸年度票房，也将许多导演、演员送上国内外电影节的领奖台。

始于1950年、结束于1953年的朝鲜战争，是韩国电影从业者绕不开的一个选题。

炮火纷飞的浩大战争场面之外，韩国导演更喜欢思索战争对个体的摧残。

2010年上映的电影《向着炮火》，以学徒兵为第一视角呈现战争的残酷——1950年8月，亟须战斗力补充的韩国，以“学徒兵”为名将大批中学生、大学生、留学生派上前线——共牺牲近3000人，没有正规军队编制，有些甚至成为“无名氏”。

代表韩国角逐2012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的《高地战》，故事切口很小。富有意味的一个情节是，战场上剑拔弩张的两军，却“私通”信件、互赠礼物，生发出友谊。于是有了奇异一幕：攻占命令一下，双方拼个你死我活：一方进攻成功，休息时便读着敌方朋友的信件，笑作一团。

《太极旗飘扬》是执导《生死谍战》的姜帝圭的另一力作。他以一对韩国兄弟士兵的情感线索，映射朝鲜战争这场国家意义上的兄弟相残。

张东健饰演的李振泰在汉城修鞋为生，他的母亲和未婚妻经营面馆，唯一的弟弟——元彬饰演的李振硕，还是高中生，成绩优异。让弟弟穿着自己制作的皮鞋风光地上大学，是哥哥最大的念想。

直到朝鲜战争爆发，兄弟俩被强行征兵。

听说获得国家勋章就能让弟弟退伍，李振泰像疯子般冲在战役最前沿，从一等兵晋升为中士。然而，国家勋章并未让他交上好运，他的未婚妻被韩国军方以左翼分子为由枪决，紧接着关在仓库内的弟弟又被下令放火烧死。

依靠情感作战的李振泰崩溃了。他加入朝鲜人民军，彻底变成一个杀人机器。从火中逃生的弟弟唤醒了李振泰的人性，但他依然死于战场——为给腿部有伤的弟弟争取生存时间，他再次调转枪口，以血肉之躯对抗朝鲜军队。

《朝韩梦之队》剧照

导演对朝鲜战争的质疑，借由片中一个名叫万荣的士兵道出：“这种战争谁赢了又关我们屁事？我是不懂什么思想和意识形态，但有重要到让兄弟间炮火相对吗？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也是为保卫国家，现在算是什么？”

改编自话剧的《欢迎来到东莫村》，是朝鲜战争期间一个“桃花源记”般的故事，由申河均、郑在泳、姜慧贞主演，曾获得第7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提名。

东莫村风光秀丽，与世隔绝，村民自给自足，竟不知战事已起。1个美国飞行员、2个朝鲜人民军和3个韩国国军，前后脚来到东莫村避难。从紧张对峙，到互不侵犯，到和平共处，他们融入了村民安宁淳朴的生活。

在东莫村，战争的残酷能够转化为生活的烂漫：手榴弹扔进粮食仓库，爆炸出一场香甜的爆米花雨：军人训练有素的身手，是帮助村民制服毁坏庄稼的野猪的关键：美军空袭丢掷的炸弹，在远隔重山的村民眼里，是一场盛大绚丽的烟火。

导演朴光铉充满奇妙童真的想象，也不乏对美好人性与朝韩人民团结的信心。

他这样安排影片结尾：美军要空袭东莫村，属于敌对阵营的朝鲜与韩国军人携手御敌——即便国界再明晰，他们终究血脉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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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韩国板门店签署——朝韩双方沿着三八线均向后撤离2公里，形成一条狭长的“非军事区”。

按照协定，朝韩两国在板门店划出一块直径800米的共同警备区，由韩美联合军与朝鲜人民军共同把守。

朝鲜建起“板门阁”、“统一阁”。韩国设有“自由之家”与“和平之家”。连接朝鲜与韩国两军哨所的，是一座长度仅为几百米的石板桥，因双方交换的战俘踏上桥便不许返回而得名“不归桥”。

2000年，朴赞郁导演的《共同警备区》上映，在当年仅有150块银幕的情况下吸引了600多万观影者（如今韩国银幕总数为2300余块）。

影片首次正面表现了南北方士兵的友谊。

共同警备区内，朝鲜人民军吴敬必、郑于真，救了误踩地雷的韩国士兵李秀赫一命。出于报恩，李秀赫频频向朝鲜哨所扔烟盒，并在烟盒上绑字条传信。

一天深夜，郑于真一张开玩笑的字条使得李秀赫鼓足勇气，迈过不归桥拉开朝鲜哨所的大门。再后来，韩国士兵南升值加入。抛开主义与意识形态，4个年轻人肆意喝酒、聊天、打牌。

然而，这一切被一名朝鲜军官打破。冲突中，南升值失控开枪，朝鲜军官中弹受伤，郑于真死亡。家国还是友谊？吴敬必放走敌营兄弟，手刃顶头上司，并让李秀赫朝自己胳膊开枪。此后面对中立国瑞士调查者苏菲的质询，李秀赫也为了保护吴敬必始终闭口不言。

《共同警备区》的主演，如今均成为韩国影坛的大咖。彼时，李秀赫扮演者李秉宪与苏菲扮演者李英爱，一个30岁，一个29岁，都处于颜值巅峰。33岁的宋康昊饰演的吴敬必，胖乎乎、脸上总挂着淡淡微笑——这正是他在板门店用望远镜观察到的朝鲜军人形象。

电影中的同胞温情少见于现实。实际上，共同警备区向来容易擦枪走火，最著名的莫過于1976年的板门店“砍树事件”：美韩军人的砍树行为引发朝鲜军人不满，后者警告无效后攻击前者，致使两名美国校尉死亡，8名美韩军人受伤。

共同警备区的纠纷很快上升为国家间的对抗。驻韩美军司令官旋即下令进入三级戒备状态，制定“保罗·班扬”作战计划：韩国总统朴正熙下令摧毁Y4所朝鲜哨所。

“砍树事件”后，共同警备区的军事分界线堆砌了一道宽50厘米、高5厘米的水泥线，标志着双方军士再也不可自由往来。

相比公开的争端，互派间谍与秘密暗杀也是常有的事。韩国新千年民主党的议员金兴和曾披露一份绝密文件，上面记载了从1953年至1956年间被派去朝鲜的366名韩国间谍的姓名。他还透露，截至1972年，共有7726名韩国间谍在朝鲜活动时被逮捕或失踪。

2003年公映的《实尾岛》，第一次在韩国创下1000万观影人次的纪录。韩国公认的演技派男星、后来娶了宋允儿的薛景求，在片中饰演敢死队第三小队队长。

尽管开头字幕标注了“纯属虚构”，但影片打捞起一段有意尘封的真实历史。

1968年1月，南北朝鲜的紧张对峙达到沸点，北朝鲜派出一支由31名特种兵组成的敢死队（史称124部队），穿越三八线逼近青瓦台总统府，准备刺杀韩国时任总统朴正熙。

敢死队作战失败，北朝鲜扣押了美国“普韦布洛”号电子侦察船。之后，朴正熙下令韩国中央情报局制订刺杀金日成的“獾作战”计划，31名敢死队员——大多数为死刑犯、肇事逃亡司机、黄牛贩子等社会底层人物——组成“684北派部队”，在荒无人烟的实尾岛接受韩国空军特种作战队员的魔鬼训练。

《生死谍变》剧照

《实尾岛》剧照

《欢迎来到东莫村》剧照

《太极旗飘扬》剧照

《共同警备区》剧照

训练从3个月延长至3年。其间，南北局势露出缓和苗头，暗杀计划取消。为永久保密，韩国当局作出“毁掉一切痕迹”的指示。

被激怒的敢死队决定自保。1971年8月23日，队员一路夺取电台，杀死值守哨兵和军官（少数幸存），在仁川登陆后又挟持两辆公交汽车攻入汉城。

经历与警方装甲车的漫长对峙，敢死队用手榴弹引爆了汽车，15名队员和3名人质身亡。枪战时逃跑的4人被捕，于1972年枪决。韩国国防部长和空军参谋总长也引咎辞职。

《实尾岛》展映后，这批“既不存在，也没有活命理由”的敢死队员唤起人们的记忆，连带着实尾岛也变成了旅游胜地。

30多年过去，岛上能证明敢死队历史的东西所剩无几：厕所遗迹，射击训练留下的弹坑，还有静躺于矮树丛中的30厘米高的人造小丘，那是队员为熟记平壤街道与金日成官邸位置用来做记号的工具。

施训的金邦一小队长每年都组织幸存者到实尾岛访问。他们想在这里建一座纪念碑，提醒国人永远记住这段历史。

3

漫长的分裂历程中，朝韩两国试图在冷战与冲突中寻求和平对话的空间。

破冰尝试最早始于体育领域。早在1963年，双方就曾计划组队参加次年的东京奥运会——举行南北体育会谈，但终究未能达成共识。

1990年，韩朝双方进行高级别会谈，再次探讨组成乒乓联队或足球联队，以“体育合作”方式缓和彼此关系。

水平更强的乒乓联队被选中。1991年2月，第4l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日本千叶县举办。在女子团体赛决赛中，由韩国选手玄静和、朝鲜选手李粉姬领衔的朝韩联队，与由邓亚萍、乔红为首的中国队狭路相逢。

3比2，组队仅42天的韩朝联队最终夺冠，终结了中国长达16年的长胜历史。

赛后，玄静和感慨：“我们完成了小小的统一。”韩国《东亚日报》称这次胜利“是在46年朝鲜半岛的分裂中，让人们感到最幸福的事”。

20年后，韩国导演文贤盛将这段历史故事搬上大银幕，取名《朝韩梦之队》，英文片名《As one Korea》。

饰演玄静和的河智苑，提前几个月练习乒乓球，请来已执掌乒乓球国家队的玄静和担任技术指导。饰演李粉姬的裴斗娜，因朝鲜运动员资料罕见，只能依凭朝鲜方言老师的建议与自我想象完成诠释。

《共助》剧照

电影中，为克服分裂带来的文化差异，双方球员经历了一番艰难的磨合。

比如集合时，韩国女队员悄悄吐槽朝鲜球员“既严肃又木讷”：首次互相介绍，韩国队员开惯的玩笑，被朝鲜队员视为对女性的性别歧视：日侨欢迎仪式上，韩国男队员随意呼唤队友的名字“日成”（与朝鲜最高领袖金日成同名），朝鲜男队员警告无效后，双方陷入混战，打成一团。

但朝夕相处很快拉近这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韩国女队员帮朝鲜女队员涂粉饼，韩国男队员送朝鲜男队员美女杂志。进入16强后，大家在深夜煮泡面喝啤酒。8强取胜时，玄静和主动握住李粉姬的手，韩国总教练一把抱住韩国总教练。

电影结尾处，即将踏上决赛场的联队成员齐聚休息室，将手心交叠在一起，齐声高喊：“我们是共同体！”

体育外交的成果，切实推动两国关系的改善。1991年年末，《北南和解互不对抗和合作交流协议书》《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相继签订。

1994年6月28日，双方代表在板门店接触，确定朝鲜国家主席金日成和韩国总统金泳三于当年7月25日至27日在平壤会晤——7月8日，金日成逝世，南北首脑会晤未能成行。

1998年，金大中宣誓就职韩国总统，提出“包容与共存”的对朝方针，推行促进韩朝双方多面合作的“阳光政策”。

两年后，韩国总统金大中抵达平壤，与朝鲜国家主席金正日在百花园国宾馆会谈，共同签订《北南共同宣言》。

那是朝韩8年蜜月期的开端。2000年悉尼奥运会，南半球的冬日暖阳里，唯美悠扬的《阿里郎》旋律响起，朝韩两国手拉手首度共同登场。同年8月，离散亲属进行第一次视频会面。

然而，这段蜜月期随着2009年朝鲜第二次核试验，以及2010年的“天安舰”事件宣告结束。

此后，朝韩关系再度回到“对抗——有限对话——对抗”的老路。国家间的合作，只能回到电影中寻找。

2017年上映的动作商业大片《共助》，描摹了两国在警力层面的合作。玄彬饰演的北韩刑警来到南韩，与刘海镇出演的南韩刑警合力抓捕前朝鲜特种部队首长、伪造假币的大boss。

导演在片中淡化了国家意志，将叙述重点放在两个男人从不对付到互相理解、互生情谊的情感变化上。黄金配角刘海镇的搞笑演绎，使这部本应严肃沉重的片子多了几分诙谐轻松。

同年上映的另一部电影《铁雨》，出自《辩护人》导演杨宇硕之手。

朝鲜特工严铁雨奉侦查总局局长之命，刺杀意图政变的要员朴光东。刺杀未成，朝鲜1号人物却遭遇枪击，重伤昏迷。混乱中，严铁雨护送重伤昏迷的1号人物逃往韩国。

其间朝鲜宣战，美、日主张韩国开战。韩国外交安保首席秘书郭哲宇得知朝鲜1号人物身处韩国，主动与严铁雨接触以期阻止核武器战争。

严铁雨的牺牲换来了和平：韩国医治好朝鲜1号人物并将其送回朝鲜，朝鲜将一半核武器赠予韩国。

“分裂国家的人民，并不受國家分裂本身所害，而是受到那些把分裂当做政治手段的人所害，人民因此承受了更大的痛苦。”面对荷枪实弹的朝鲜反叛军，孤身作战的严铁雨掷地有声地说。

这句台词所包含的平民视角，是韩国电影人反思南北关系一以贯之的着力点。

电影之外，朝韩两国最新的协作依然涌现于体坛。

《朝韩梦之队》上映6年后，2018年平昌奥运会，韩朝女子冰球队成为史上首次参加奥运会的朝韩联队。

这支配合不足一月的联队，五站皆负，仅名列第八。但韩国民众高喊“我们是一家”、朝鲜啦啦队挥舞“朝鲜半岛旗”的温暖风景，会永远留在彼此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