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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帖美丽的民间毒药

2018-05-27

钟山 2018年5期

徐 风

一个名叫唐寅的人走在黄尘滚滚的驿道上。此时,1498年的春天,他还不是后来民间笑谈里的风流才子唐伯虎。在姑苏通往金陵的赶考途中他还得餐风宿雨。正史里的唐寅在这一年的考试里运气不错,三年一度的乡试榜上,他的名字高居榜首。门,一下子打开了,拿下金陵,才有可能前往京师参加会试。这一年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非比寻常,他一激动,在会馆里刻下一方印章:南京解元。

但是,唐寅的好运气并不长久,次年他赴京会考,因牵涉一起科场舞弊案而被革黜。于是,一扇门砰然关上,另一扇门却悄然打开。

唐寅的才情与命运不是本文的重点。他从苏州到南京赶考的背景,倒是应该说一说的。

朱元璋定鼎南京后,对割据苏州的张士诚政权觊觎良久,最终在1367年前后攻下平江城。老朱这个人好报复,建国之初,他对苏州、松江地区采取了各种严厉的制裁,迁走了大量的地方富贾,清洗张氏麾下的文人墨客,就像一口鱼肥荷香的池塘,把水抽干,把鱼赶尽。剩下的小鱼小虾,你们还折腾得起来吗?说老实话,古代的皇帝最提防的是文人,所谓文化艺术,都摆脱不了权杖与金钱的夹击。有钱人走了,有名的文人被抓了,真是树倒猢狲散,好端端一块富庶之地,变得萎靡不振冷落凄凉,早先兴盛的姑苏画坛从此满目荒芜。明朝的政治中心已然北迁,苏州自然就远离了朝廷。后继的当政者对这块曾经的肥肉进行了重新评估,他们认为,肉当然还是块肉,但绝对不是那么令人馋涎欲滴了。手一松,“肉”滚落到一边,原先滚烫的苏州自此偏安一隅,不再是舞台的中心。其实,对于文化艺术而言,有时不被“重视”并非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从此苏州终于得以休养生息,事实上,只要暴政者对哪个地区放过一码,那里就会迅速展现出各种生机。

苏州地处太湖东岸,这个地方有水无山。画山水画的文人们把目光投向了离此不远的宜兴,那里是太湖的西岸,南面与浙江的天目山余脉接壤,有大片秀美的丘陵山水,逶迤而古秀,苍茫且明丽,非常适宜作写生之用。从地缘上说,宜兴离当时南方的文化中心南京不远,又处于长江三角洲的腹地,与当时的吴门画派、云间画派近在咫尺。关键宜兴有仁厚且崇文的乡风,文人墨客在那里不但能够释放困倦的精神,还能得到尊严与体面。从科考的阴影里解脱出来的唐寅,极喜游历自然山水,赋性爽朗、豪放不羁。他第一次到宜兴,便欣喜不已,随性写下这样的诗句:

千金良夜万金花,占尽东风有几家;

门前主人能好事,手中杯酒不须赊;

碧纱笼罩层层翠,紫竹支持叠叠霞;

新乐调成蝴蝶曲,底檐将散蜜蜂衙;

清明争插河西柳,谷雨初来阳羡茶;

二美四难俱备足,晨鸡欢笑到昏鸦。

唐寅有一方自刻之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无论走到哪里,袖子里只藏一支秃笔,诗酒风流,看似随便涂上几笔,实则秀润峭利、清隽生动。秀才人情半张纸,你把他伺候好了,他一高兴,不给你画画,也得给你题两句歪诗。江南沿太湖地带,自古以来就有收藏字画古玩的风气,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这里的名公巨卿、文人墨客多。有些人来了就不走了,在这里封妻荫子,做快活神仙,也带动了一方风气。有实力的收藏家与吴门地区的画家们关系融洽,客观上为这些画家们提供了学习古代书画的平台。明朝的皇帝个个喜欢字画,文人必得精通碑帖之学,方能立住脚跟。有本事的秀才,当然要在民间大展拳脚。像沈周、文征明、唐寅、徐渭、仇英、唐顺之、董其昌、文嘉等人,都在此间游历写生、结交朋友。一支笔,不但能管一张嘴,还能约起一帮粉丝。他们到了宜兴,会不约而同地直奔一个地方,宜兴城里的吴氏会馆。主人名叫吴仕,拥有巨无霸级的家产,号称“田万亩、山万峰、园以畦记,泉池以泓计,树株以千计,牛羊以千计,僮指千记”。除了城里的房产,在城南郊外还有“南樵”与“渔隐”两处别墅。此人虽然家财万贯,却不是一般的土豪,从来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从他父亲吴纶开始,就喜欢结交各路文人墨客,文人墨客来了,他会指点他们去哪里的山水写生,并提供必要的后勤保障,连带路的书僮,不但勤快,也有书卷气,断文识字那是一定的。书画家采风回来,就住在吴家创作。吴家客房多,厨房也大,每天要摆多少桌呢,除了主仆,光是江湖走动的客人就要五六桌。

客人住久了,总要回报一下主人。笔墨也有江湖,有一种“应酬书画”指的是客人在异乡的随手涂鸦之作。但是,到吴家的书画家肯定不会随便应付。一是吴家待客厚道热诚,堪称无微不至;其二,吴家的人眼光厉害,像吴仕,本就是进士出身,官至四川省布政司参政,著有“颐山诗稿十卷”,文字笔墨相当不错。所以像唐寅这样的文人到了吴家,一方面是主人礼如上宾,另一方面,客人的答谢笔墨半点不敢含糊。如果在给对方画画时,不经意间超常发挥,获得一幅意想不到的精品甚至妙品的时候,情况就有些微妙。唐寅会婉转提出,此幅乃神来之笔,他二十年内未必能超过,是否可以先借给他,他以后再还。主人经他这样一说,哪好意思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不过,就此放过一个讨要名作的机会,也是于心不甘的。是夜良宵,笙歌燕舞加上琼浆佳茗,唐寅的风流倜傥完全放开,灵感与手感一起上来了,乘兴又画了一幅《潇雨竹石图》,竟然比方才画的那幅更加精彩。这如何是好?总不能再跟对方借了吧?而主人是何等的聪明,早让下人准备了一个厚重的红包,送到唐寅下榻的客房。钱这个东西,依附在情义上,它就是情义的一个秤砣,可以把人心都融化。

吴家的名声不需要额外的宣传,来过的人,走的时候几乎个个难分难舍。江湖上,口即是碑。有的书画家一时手头窘迫,或者要筹一笔钱办家里的大事,也会把私藏的传世作品转让给吴家。比如沈周,这位与唐寅、仇英、文征明并称“明四家”的大画家。与吴家的交情也是非比寻常。弘治己未年,他应吴纶之邀游历宜兴山水,之后在吴家画过巨作《张公洞图卷》,并赋长序及诗记之。他把自己精心创作的宜兴山水题材《罨画溪诗画卷》送给了吴纶。他喜欢吴家,不仅是因为主人的古道热肠,而是他能在这里看到很多稀罕的传世书画珍品。而且吴家给予了他一片清朗气场,屡屡触发他的创作灵感。一个能够传世的画家,总有一个属于他的创作福地,对于沈周来说,除了苏州,就是宜兴。

有一天,他无意间透露,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他手上。吴纶很激动,很想一饱眼福,当他真真切切看到这幅稀世珍品时,眼泪都流下来了。以吴纶的实力,买下此画当不成问题,开始他并不知道,沈周此时因欠了别人的债,手头颇窘,囊中羞涩却又不便言明。但是,真诚的朋友之间总是容易沟通的,吴纶对沈周的际遇非常同情。说,此画就算我替你代为保管的,将来哪天你要把它拿回去,尽管吩咐。于是两人说好,一旦沈周经济上有所好转,他可以把画赎回去。吴纶出价很不低,最后沈周离开吴家的时候,囊中的银子太过沉甸,吴纶命一壮硕小僮陪同沈周上路,一直送到苏州。

吴纶为什么待沈周如此厚道?一是主客之间性情相通,二是吴家认定沈周是一位可以传世的大画家。待这样的画家好,于吴家,确是发自内心。天下文人的眼睛睁得很大,说吴家是做给别人看的倒也未必。但吴家就是要在江南地带摆这么一个台型。所谓天下归心,并不是君王的专利。一个有实力的民间收藏家,是不会有眼无珠地放过任何一个值得敬重的文人的。

原先沈周家境是好的。据说他的曾祖在元末依靠垦田致富,并且与王蒙有交谊。但是到了他这一辈,虽然还有自己的族田和宅院,抗风浪的能力却已经大大减弱。说他经济上一直在剜肉补疮,并不是对他的揶揄。最终他并没有积蓄到一笔足以把此画赎回去的银子,或许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痛。好在此画在朋友手里,他还可以经常前来养养眼、消解一下内心的症结。他一生给朋友画了很多精品,比如给自己的老师杜琼画过《东原图卷》,为他的朋友吴宽画过《东庄图》,还为他的亲家徐有贞画过《桂花书屋图》等。这些作品最终都散落在江南重要的收藏家手里,他并不心痛。画师就像泥瓦匠,造的好房子都是给别人住的。作为吴门画派的宗师,他与宜兴的渊源很深,交了不少朋友。他很崇敬苏东坡,曾寓居在宜兴蜀山东坡草堂,兴之所至,也有诗文记叙自己的山居心情:

麟阁功名拂袖还,解将玉带换青山;

至今山下松风响,犹讶当时振佩环。

光阴荏苒,时光在催着人老。吴家的人,一个个行将离去。《荆溪招隐图》和吴家传代的《富春山居图》、《千字文》一起,传到了吴正志的儿子吴洪裕手里。接下来的故事,基本上已经家喻户晓,但民间的讹传版本也太多。事实上,吴家在“国变”的动乱之年,难免遭遇劫难,但这几幅字画,跟吴洪裕的性命一直捆绑在一起。后来吴洪裕病危,万贯家财于他如浮云过眼,但《富春山居图》他是要带走的。收藏是一种毒药级的癖好,像吴洪裕这样的人,是坚信人有来世的,下一辈子他肯定不干别的,尤其不想做官,如果让他选择,当然还是要做收藏家,或许他与仙逝的父辈已经在隔空对话中达成共识,《富春山居图》他必须带走,这不仅是他的意愿,也是长辈的嘱托。至于带走的方式,必须在他眼皮下完成,他甚至不相信儿孙的承诺,什么给他陪葬之类,到那时他已经双眼一闭翘辫子了,人间发生什么事,他怎么知道?阳间给阴间的人送钱,都是用焚化的方式,所以他相信,能亲眼看着这幅画焚化,就一定能在阴间看到它的复原,归属权一定还是他的。

就在此画即将付之一炬的时刻,有一双应该被历史记住的手飞快地用力一甩,从火中抢出此画。此人一生无甚记叙,但因此一事,便彪炳青史。他就是吴洪裕的侄子吴静庵。天知道那一瞬间是哪个仙家点拨了他,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祖先们的一次发力,按这个思路想象,吴家的祖先们在阴曹地府的意见并不统一,“带走”的一派坚持要将此画带走,“留下”的一派也极力将此画留下。最后的一刹那,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量爆发了,连吴静庵自己事后也奇怪,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轰响在他头顶扩散,又有一只魔手在指引着他,还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他,此画上有吴家几代人的精神依附,必须留下。旁人则认为,这个世界从不缺乏传世的丹青巨作,但《富春山居图》的被烧毁,应该不仅是吴家的损失,而是中国书画史乃至文明史的损失。

正如后来大家所知道的那样,画轴的中间烧出几个连珠洞,断为一大一小两段。此时吴洪裕已经气绝,撒手人寰,吴家老小悲从中来、涕泪嚎啕;都又为这样一幅吴家命脉级的镇宅之宝终于幸存而感到欣慰。雨过天晴的感觉非常不错。无论如何,这也是吴家的脉息,是来路与出处。不过当时他们哪里想到,这幅断为两截的画,后来给这个纷乱的世界平添了很多恩怨故事。它们分别叫《剩山图》和《富春图》,江山易手、珍宝易人,本是世事无常的特征,今天这幅画在你的手里,你不过是它的临时保管员,它能给予你的乐趣是暂时的,但给你的烦恼却是无穷的。无论在皇帝手里,还是在庶民囊中,都断不了物是人非的结局。

最后,骨肉分离的两幅画,一幅在大陆,一幅去了台湾,至今隔岸相望,两相依依。

明中期以后,江南一带的官府收藏逐渐流散于外,私人收藏普遍增多。清玩的风气盛于前朝的一个原因是这里的经济比较繁荣,读书人多,科举派生的士绅比比皆是。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乡间的传播,正是靠各地有实力的乡绅来完成的。流氓一旦坐了江山,不从的士子就只能隐忍乡间,在“白相”中虚掷年华。不经意间,老祖宗的文化就保存下来了。常熟有个瞿绍基,祖上是力田为本的殷实之家,不需要依附官场来获得尊严。几代人都不肯做官,有了钱就买点老东西玩玩。瞿家的藏品里,有出自唐代的铁琴与铜剑各一件,连当地百姓都知道,那是瞿家的命根子。它们跟人一样,有自己的房子,就叫“铁琴铜剑楼”,五代传承,威名八方。瞿绍基这个人癖好藏书,且性情良善,道光癸未年常熟大水,河道尸身漂浮、惨不忍睹,瞿绍基出资收尸八百余具,一一妥为安葬。他后来修学堂、筑城造桥,银子花了不少,但他自己却非常节俭,一件破大衣穿了三十年,走在路上风一吹,棉絮飘飘,在当地传为美谈。读书人上茅房带本书读那是自然。瞿先生走路也能看书。他书房很大,名字叫“恬裕斋”,祖上留给他很多经史图籍,他并不满足,一直在花力气收藏苏州以及周边地区的古本典籍。到嘉庆年间,瞿绍基藏书已历十余年,积书十万余册。所谓藏书之道,先分经史子集四种,取其精华,去其糠秕。经为上,史次之;子集又次之。瞿氏藏书多宋元珍本与孤本,大多世所罕见。如《周易注疏》,国内收藏只此一帙。有的藏书家只重版本,自己并不读书,瞿绍基首先是个读书大家,笔头也勤快,十余年间在这些珍贵的书本上留下大量题跋识语,极具研究价值。一般学者哪里做得到?常熟籍的两朝帝师、状元宰相翁同騄两次造访藏书楼,见到北宋版本《史记集解》,前后《汉书》、《旧唐书》、《龙龛手鉴》等,至为感叹。 还有罕见的汉碑五十余种,均为稀世珍品。说实话,翁同騄学问虽深,但这里的很多典籍,他却没有看过。按说他对碑拓研究颇深,但当他看到东汉时期的《耿勋碑》,非常激动。认为能收藏如此珍贵的碑件,是常熟人的骄傲。此碑为汉隶,书势自然,古意扑面。主要记述当时武都郡守武都耿勋政绩。可惜已大半剥蚀,字迹不清。少部分字迹为后人重凿。尽管如此,翁同騄还是爱不释手,反复品读。此时翁大人应该有感慨,瞿家的人几代不愿出仕,这藏书楼即是他们的精神支撑,也是一种乱世中的精神超度。说瞿家人活得没有翁体面,那是恭维;但他没有瞿家人活得快活,那才是实情。

据说,当时瞿绍基见宰相大人如此宝爱此碑,便有意转赠。但翁同騄称万万不可,夺人所爱是不厚道的,他清楚自己在这里的一言一行,今后都是民间故事里的细节。于是正经写下借条,一再致谢而将此碑借阅半年后归还。

铁琴铜剑楼藏书保存五世,其经历之久而言,仅次于宁波范氏天一阁藏书,而精品之多,实可称为海内私家藏书中最完整的宝库。此楼在常熟地面上矗立了百余年,其间为避战乱,七次迁徙,筚路蓝缕,在风雨飘摇的乱世,收藏是件弄不好就要掉性命的事。别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好东西进了你的家,心里能好受吗?窥私欲这个东西,有合适的条件就会膨胀。你的稀世珍宝,让我看看行吗?看过之后,还想上上手呢。看也不让看,就会让人憋气,产生无数联想。瞿家人太明白这个道理。滔滔乱世,白相字画古玩,心情与兴致俱无,他家就收古籍珍本,闭门即深山,但闻古书香。与古人对话切磋,这才是读书人最大的乐趣,风险自然也小。就让这个世界把瞿家人当成一群书呆子吧。一般的人,眼睛就盯着珠宝古玩,对于读不懂的古书,即便是当地的蟊贼,也有三分敬重,总是会放过一码的。没曾想,此楼作为读书人精神上的一种依托,对当地文脉的延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漫漫的长夜里,楼台上的一灯茕茕,又何尝未抚慰过太多的寒窗苦读的江南士子们寂寞的心灵。

这便是民间的江南。

一种普遍的价值观认为,一座宅子,哪怕就是个寒窑,如果没有一两件镇宅之宝压着,那房屋的根基恐怕会不牢靠的。人的身价不是藏在枕头里的那几件金银首饰,也不是招摇过市的鲜衣怒马。而是祖上传下来的几件老东西。那是一个家族的来路出处,吸附着祖上的智慧、阅历与温度。哪怕深藏于老宅墙壁的夹缝里,它的光泽、气场也会衬托主人的气质。虽然衣著寻常,却掩不住温雅厚笃的光采,那种大家公认的从善如流的气度里,肯定有一些古朴雅致的东西撑着。

没有情怀的人大概成不了收藏家。即便他喜欢收藏,买进卖出,那他也只是一个做收藏生意的商人。所以,情怀这个东西,比进入收藏这一行所需要的眼光和实力、胆魄还重要。早年江南宜兴紫砂窑场上有个大老板叫华荫堂,收藏古玩甚多。尤其对紫砂古器颇有研究。有一天在路上,一个汉子拦住他,给他一把肮脏不堪的紫砂壶,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华老板开开恩,好歹将此壶收去,给些粮米让家人度日。华荫堂一看,竟是清代女艺人杨凤年的传世之作“风卷葵壶”。问,此壶你是如何得来的?汉子说,前些日子,蜀山南街杨家老宅卖给一个外地人,翻修时雇他去做短工,此壶是从一堵老墙里拆出来的,又不是金,也不是银,这种黑糊糊、脏兮兮的茶壶,窑场上不要太多啊,扔在那里谁也不要。他就捡了来,说不定是个古物呢。华荫堂说,你想要多少钱呢?汉子狠狠心说,给他全家吃顿饱饭就行。华荫堂随手就给自家的粮行写了一张条子,供应这个汉子全家一年的口粮。

“风卷葵壶”是中国紫砂史上一件划时代的作品。制作者杨凤年是清代嘉庆年间人,也是有记载的第一位紫砂女艺人,她哥哥杨彭年,与陈曼生合作紫砂壶,成为紫砂史上一段佳话。此壶用天青泥制成,紫檀色中略略泛蓝,其造型体貌反映了风中锦葵的婀娜仪态,尤其是风的感觉,一种奔放不羁的姿态,似有形,又无形;被女艺人用一根根充满动感的线条勾勒得惟妙惟肖。从那些蜿蜒流转、亦动亦静的块面看,仿佛看到锦葵的枝叶在风中舒展摇曳。更兼高超的捏塑、贴塑功夫,既有光素器的厚重稳笃,又有花器的妩媚灵动,它打破了光器与花器楚河汉界般的隔阂,堪称古代紫砂传器中的翘楚之作。

华荫堂见到它的第一眼时,心就激动得几乎要跳出来。这样的一件紫砂宝物来到他眼前,真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缘分。他誓言绝不亏待它,并交待家人,将其当作全家性命一样宝爱。抗战爆发后,日本人占领了蜀山窑场,当时日军的一个少佐,是北海道的一个收藏富家之子。他四处打听“风卷葵壶”的下落,华荫堂闻知消息,赶紧把它送到乡下的亲戚家,藏在老屋的夹墙里。后来日本人来找他,华荫堂不卑不亢,从容应对。称此壶原先确实在他家,前些日子逃难,家中被蟊贼洗劫,此壶也被偷走了。他还请日本人帮他破案,说谁能找到此壶,谁就是壶的主人。一番言辞,头头是道,说得日本人拿他毫无办法。华荫堂的信念是“但使国宝永存吾土”,我中国人的好东西,凭什么要让你日本人抢去。

“风卷葵壶”在乡下的夹墙里一待就是八年。日本人投降后,华荫堂赶紧将壶请回家中。但是好景不长,某一日,来了一位南京国民政府的高官,由县长大人陪着上门,号称要用一块战国时期的铜镜换他这把壶。华荫堂知道这一关难过,只能使“苦肉计”,让其老母在家中嚎哭,称此壶就是她的老命,壶走之日,必是她亡命之时。华荫堂说自己是个孝子,逼死母亲天理不容,遂取出一把清代制壶巨匠邵大亨的掇只壶,送给那位高官。至于铜镜之类,华荫堂一看就是假冒货,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他也不会接受。

几十年里,这把壶跟着他度过了各种难关,也给予他无穷乐趣。静夜之时细赏此壶,感受那种无可言说的形体语言,仿佛天地之间的灵气全被此壶收尽。甚至能够感受到一百多年前,那个女艺人制作此壶时的凝神屏息。每一次欣赏她,于华荫堂而言,等于是让一颗饱受沧桑的心,暂避于一处乱世里的安逸殿堂,且信步闲庭,神思飞翼。这可不是守着一堆金银的土财主能够体会的啊。

最惊险的一次,是文革初期,红卫兵突然闯进他家,要搜查“四旧”。紧急关头,华荫堂将“风卷葵壶”塞进院子的垃圾桶里。红卫兵们搜了半天,就是不见风卷葵壶,问来问去,华荫堂坚称此壶早已被打碎。说实话,这些红卫兵都是巷子里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有的是窑工后代,也有紫砂艺人的子孙。以华荫堂横跨几个朝代的阅历,在一群毛孩子面前波澜不惊,那是一定的。但他心爱的书画藏品,譬如唐寅、仇英的山水画精品,吴湖帆、傅抱石的字画,都被付之一炬。说此刻他内心很平静,这可能吗?不过他并不怨恨他们。这一劫虽然风狂雨暴、来头不小,但他思量,必定持续不了太久。果然,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气完全改变,改革开放来了,文化人重新抬头,收藏家受到尊敬,珍稀古玩也可以公开流通。像华荫堂这样的陶瓷工商巨头,字画古玩、茶壶家具,一生收了不少。他觉得,好东西和懂的人分享,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有时在谁的手上,真的不那么重要。左手得来,右手送出,于华荫堂是常事。民间对文化的尊重,很多都是通过你传我、我传他的方式,然后大家来宝贝它们,呵护它们。1983年,宜兴成立陶瓷陈列馆。华荫堂听到消息,决定将“风卷葵壶”捐给政府,同时捐出的,还有杨凤年的另一件作品“竹段壶”。他子女多,这件事动静太大,虽然他主意已定,也要开个家庭会议听听小辈们的意见。当时外面有人听到风声,愿意出十二万将此壶买下。那时人们的月薪,普遍都是三四十元;一套城里的商品房,也就万把元。所以家庭里也有不同声音,这么值钱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捐掉?即使不卖,也可以放在家里啊,镇宅之宝没了,这心里能踏实吗?华荫堂说,现在社会上很多人开始崇拜金钱了,不少人盯着这把壶,一直放在家里,对你们是个祸害。即使你们不卖它,你们能保证子孙不卖它吗?如果哪一天,华家的子孙把它卖了,我半生的心血也就一起被卖了,只有捐给国家,才是最安全的。

把心爱的藏品捐献给国家,是一个收藏家走到最后的必然归宿,要达到这种心胸,是要经过多年的风雨淘洗。华荫堂活了103岁,晚年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把身边的好东西或捐或送,且不需要宣传。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是民间最朴素的财富观,华荫堂称他长寿的秘诀,就是养心。其前提是必须开心,如果送一件东西给别人,自己很痛心;或者看到好东西在别人手里,自己很憋心;煞费苦心最终没有得到,自己又很闹心;那就必然要折寿。他还有一个长寿的秘诀就是人必须有癖,古人也说人无癖不可交;他收藏的历史长达九十余年,收进的每一件东西,都让他内心快乐。他告诉朋友,收藏老物件,就是收藏记忆,也是收藏岁月,乃至收藏生命、收藏灵魂。欣赏自己的爱物,就是把物还给物,使其成为本来意义上的物。这样的时候,世上所有的烦恼俱被忘却,就像一个孩子吃到一样好东西一样,是欢蹦乱跳的开心。

实际上,对于民间收藏者而言,一种叫“癖”的东西,早就不动声色地钻入他们的骨髓了。换个说法,收藏是一只美丽的鸟笼,收藏者就是笼中的那只鸟,进去了就很难出来。此话有点难听,道的却是实情。苦与乐,富与穷、盛与衰,在收藏者那里是随时切换的。但一条不归路上,没有一个人会吃后悔药,哪怕死在收藏的路上,也是悲壮且心甘情愿的。旧时江南,几乎每一个地域都会有几个收藏的大蠹,引领着一方的风气。1949年以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社会变革,就不再有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了,但“小来来”的民间收藏者还是在社会的皱裥深处享受着收藏的喜怒哀乐。过去中国文人的收藏都是小圈子的把玩,并不与公众发生联系。圈子是隐性的,也是稳定的。好圈子里没有坏东西,坏圈子里没有好东西。这两句话道出了民间收藏的实情。文化人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百姓说绸不搭布,穷不搭富。贫困的收藏者们往前挪一步,都是艰难的。早年宜兴古城里有个名叫骆一侯的穷光蛋,祖上也是大人家,到他这辈就败落了。他穷到什么程度呢,连一条睡觉的被子都没有。他所在的居委会看不过去,就救助了他一件棉大衣,这件大衣虽然是粗布,但很厚实,白天出门御寒,晚上可以充当被子,可是,这件大衣没穿三天,就不见了。骆一侯居然把这件大衣跟人家换了一只破碗。非常寒冷的天气,骆一侯鼻子都冻红了,双手捧着那只碗,逢到熟人就跟人家喋喋不休,说他弄到了一件好东西。不知是激动还是受不住寒冷,他的浑身都在哆嗦。在骆一侯看来他做了一件大事,这只碗,名叫青花缠枝花卉碗,是明代成化年间官窑出的精品,是有人从浙江长兴那边带过来,地面上不大见到的。他花了一件粗布大衣的代价跟人家换,完全值得。可是他家里人知道了,简直要集体发疯。民间的价值观里,一个男人总要养家糊口,担起一家之主的担子,否则,就是一个败家子。他母亲一气之下,就把他关在门外,晚上不让他回家。骆一侯只好捧着那只碗,在古城的巷子里东走西逛。他家对门有个小刘,受他影响,也喜欢收些旧时的破破烂烂,这一夜他只能跟小刘打个招呼,跟他一个被窝了。小刘后来变成了老刘,在古城里开了一家青云阁古玩店,把收老东西当正经饭吃了。骆一侯那天晚上跟他讲了半天那只青花碗的来历,几十年后他的记忆还很清晰。骆一侯告诉他,为什么这只碗上的颜色那么淡,是因为当时的成化皇帝性情柔弱,他不喜欢色彩强烈的东西,反而对疏淡、柔弱的东西感兴趣。古时最好的东西都是给皇上用的,他喜欢什么,就会影响一个时代的风气。成化年间,一般没有大的瓷器,这也跟皇帝的性格有关系,他性格弱,不喜欢屋子里摆个大件东西,觉得小一点的物件摆着好看,心里踏实,也安全。所以他判定,这只碗的来历应该是对的。此时的骆一侯好像穿越到了明代,他仿佛是皇宫里的一个讲解员,神态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了,很牛逼的那种,睨视天下的那种。小刘像听故事一样完全入迷了,由此他知道,人能够认识一样老东西,肯定是获得了通向老东西的秘密精神通道。他确信,玩物是可以怡情的,也是可以励志的。后来他自己的故事,简直就是骆一侯故事的续集。骆一侯本来也可以不那么穷,但是他总是那么不合时宜,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完全跟公认的价值观拧着干。比如有人看中他手里一样东西,他偏不肯卖,因为他看不起那个人,虽然他手里有几个臭钱。可是有的人请他喝顿老酒,搭酒菜只有半个咸鸭蛋,几颗茴香豆,他却吃得很开心,一高兴就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东西送给了对方。当地对老骆这种人,有句不雅的骂名,叫 “十三点”,所以他一直翻不了身。他收的老东西,主要是陶罐、铜镜,也有明清的瓷器之类。有时看中一样东西,却没有钱,就去医院卖血。他人长得瘦弱,估计有病;所以到后来,他的血医院也不要。这古城里一直没有古玩市场,所以骆一侯收的一堆破烂,只能选几件,放到大人巷口的健康浴室门前,搁在一张骨牌凳上,自己像一只老猫那样守在那里,一蹲就是半天。他肯卖的东西,基本无人光顾,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价值,什么南宋的涡纹梅瓶,北宋的影青釉瓜棱执壶,他在那里自言自语,有谁能听得懂呢,最终只能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转来转去。后来骆一侯很无奈,就把那些东西捐给了政府。当时的领导忙着搞运动,对这些旧破烂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们也不懂。对于骆一侯的行为,他们当然要给予一下“口头表扬”的,那个年代不作兴物质奖励。所以骆一侯一分钱的补偿也没有。那些捐献的老东西,就随随便便搁在机关的仓库里,江南地带雨水多,可怜骆一侯节衣缩食换来的心血,没过多久就发了霉,到年终大扫除的时候,机关里的小年轻发现,仓库里哪来那么多破烂东西啊,单位即将要发的年货,都没有地方搁呢。有些年轻人是红卫兵出身,脑子里没什么东西,胆子倒很大,所谓无知者无畏,也不请示领导,就把那些东西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到了垃圾场上,一些守株待兔的捡破烂佬蜂拥而上,有些东西转来转去,又回到骆一侯手里。他很纳闷,这些东西他不是捐给政府了吗,怎么又到他手里来了呢?他脑子有时很难转弯,对政府始终是相信的,有了好东西,他还是捐给政府,虽然只有几句口头表扬,那也是对他的肯定,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是蛮开心的。

老骆一生很潦倒。虽然他寿命不短,熬到了改革开放,但是他手头的藏品,捐的捐,送的送,等到古玩字画市场开张的时候,等到这些当年被大家当作垃圾的东西值大钱的时候,他手里基本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对这个迅速膨胀的物质社会他显然缺乏准备,好多事物看不惯也读不懂,那些收藏大款,动辄几十万几百万吃进一样假东西,又把假东西卖出去害人,既让他喷饭,也让他激愤不已。

现在再来说说家住老骆对门的小刘。因为住得近,三天两头听老骆吹牛,看他的宝贝,所谓近朱者赤,他受老骆影响是大的。最初他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并没有工钱,工头给他的报酬,是允许他在挖墙基的时候,如果挖到什么破罐子、旧铜板之类,都可以归他。有时连续多天颗粒无收也是常事。有一次他在拆一座老宅的时候,捡到一个瓷枕。老骆告诉他,这是个好东西,年代应该是宋代的。宋人喜欢瓷枕,古书上都有交待。瓷枕上还有两行字:众中少语,无事早归。什么意思?老骆端详半天,说这是古人的生活态度,人多的时候要少说话,在外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家。老骆在讲这些的时候蛮开心,所谓收藏的乐趣,就是读懂藏品,并且能与藏品对话,而且有忠实的听众,哪怕只有一个小刘。这在骆一侯来说,比吃鱼吃肉开心多了。瓷枕上的两句话,对小刘影响很深。他于是知道,没有知识,就不会有眼光。嘴要多问,东西要多看,记性要好,最要紧的,心不可贪,要静,要稳得住。慢慢地他也上瘾了,有点积蓄,就从别人那里买点老东西玩。他家境也不宽裕,记得自己结婚前,父亲只给他20元钱,办酒席肯定不够。当地有个风俗,即将结婚的男女,上海是要去一趟的,在外滩边上勾肩搭背拍张照,买点大白兔喜糖,买几件新衣服,就算搞定。但20元钱去上海显然不够,他和未婚妻商量,就去趟苏州吧,扯几尺布,吃顿像样的饭,买两斤喜糖,一样高高兴兴。选了一个好日子,他和未婚妻搭早班长途车到了苏州,观前街上的百货商店还未开门,旁边的一家文物商店倒是大门敞着,小刘刚走进去,就被柜台里的一把紫砂老壶吸引住,这是一把罕见的大红袍朱泥扁壶,泥色红润发亮,气息殊异,似有窑变的韵味,造型大气饱满。小刘让营业员将壶取出,让他细细近观。营业员看他土里土气的样子,手里打着毛线,假装没有听见。经小刘再三央求,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话:20块钱一把呢,你出得起吗?小刘气不过,遂将口袋里的20元钱放在柜台上,营业员才表情鄙夷地把壶放到他眼前。细观此壶,不但工艺精湛,品相也十分完整。小刘认定这是一把清代嘉庆年间的老壶,看底款,作者名叫邵正如,是嘉庆道光年间名声很响的壶艺高手。营业员不耐烦地说,买得起就买,买不起不要浪费时间。当时小刘有些尴尬,20元钱放在柜台上,买也不是,不买也为难。这时他的未婚妻开口了,你要是实在喜欢,就买了吧。小刘说,真要买了,不但没钱给你扯布,连吃饭的钱、回去的车票钱也没有了呢。未婚妻说,新衣服不做也罢,不吃饭饿一顿也没关系,回去的车票钱我有。小刘心里热乎乎的,一横心,一咬牙,真就把壶买下了,营业员见他真的要买,又听到他未婚妻的一席话,马上改变态度,还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这样,小刘和未婚妻的结婚之旅,该置办的东西一样未买,捧一把紫砂老壶,两个人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

二十余年后的1995年,小刘已经是老刘了。人到中年百事哀,这是他人生最艰难的一个节点。父亲得了癌症住院;他所在的公司面临改制,停发工资已经两年;唯一的女儿正要结婚。老刘这个人倒是贫而不贱。当时有个台湾收藏家,听说他家里有一把大红袍老壶,连续一周天天登门,欲以60万元人民币买下。当时的60万,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老刘没有动心,他妻子也觉得,此壶是他们夫妻的情感见证,哪怕吃糠咽菜也不能转卖。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医院的催款通知像鞭子一样,抽得老刘到处借债。甚至他自己一天只吃两顿,早饭基本不吃,省下两根油条钱给父亲买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圈子里的朋友,把一幅徐悲鸿的《四喜图》带到他的眼前。

此前老刘已经收了不少字画古玩,在当地收藏界已经小有名气,但收藏徐悲鸿的画,他还一直没有机会。从这幅《四喜图》的题款、用纸、技法、墨色、气韵看,当是真迹无疑。18万的价格也不算很贵,出手的朋友也是一时拮据,等米下锅。说老刘动心了当真不假,一个收藏家,面对他心仪的藏品,就是用他的命去换,也会毫不犹豫。徐悲鸿是宜兴人,老刘很崇拜这位家乡出去的现代书画巨匠。当时他认为,收藏茶壶,必须有顾景舟的;收藏字画,不能没有徐悲鸿的。此事他不敢跟妻子商量,但吃准了的事,他会赴汤蹈火去做。讨价还价的谈判总是艰难的,最后商定,他以陈大羽、盖茂森各一幅四尺对开精品画作,加上林散之的一个书法斗方,再加上8万现金与之成交。那8万元,他借了两分息的高利贷,等于给自己雪上加霜,虽然没有把命搭进去,但也是割肉煎心了。

收藏就是这样,博弈的双方拼的是实力,玩的是心智。像这一次,买方和卖方都没有钱,割爱的一方,其实是动摇了自己的底线,将一幅自己的宝爱贱卖;割肉吃进的一方,则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和实力,他敢吃进的底线是对徐悲鸿的信任与崇拜,像他这样的顶级大画家,傲世独立,其价格必定是扶摇直上的。

事情过去十年。有人出600万买他这幅《四喜图》,他当然不肯。非但不肯,还以更大的毅力,以盯牢十年之功,在重庆吃进徐悲鸿另一幅大八尺巨幅《四喜和鸣图》。此时的老刘,已然咸鱼翻身,事业有成。虽然重庆收藏家屡次婉拒出售悲鸿之画,但他懂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道理,这十年里,他年年飞重庆,与那位收藏家会面。吃吃饭,聊聊天,花点小钱,装装糊涂,收收对方的不值钱的小东西,等于每年送点钱他用用。目的还是为了悲鸿那幅巨画。他还在重庆托了圈子里的朋友,替他盯牢那位收藏家,家中有否有重大变故,有否置业,身体是否有恙,子女是否出国或者婚配,平时跟什么人来往,缺不缺钱用。等等。这些都要打听跟踪。一直等到第十年,机会来了,收藏家的宝贝女儿要出国留学,需要一大笔钱。他得到消息,赶紧飞过去,请收藏家吃饭。老刘回忆,那顿晚饭安排在离收藏家住宅不远的一家饭店,吃完饭,夜已经深了,收藏家客气了一句,去我家喝茶。老刘顺杆爬梯,一口答允,于是就去了收藏家的府邸。茶过三巡,话题自然落到那幅画上。这一次,收藏家的口气显然不同了,说美国的学费真贵,千金去那里读书,一年要六七十万。老刘知道他老婆下岗了,他自己倒腾点古玩字画,手头并不宽裕。趁机就送了一个不小的红包,说女公子能去美国读书,大喜事啊,恭喜恭喜。然后话锋一转,女儿要富养,你可千万不能让千金在美国的餐馆里打工啊,危险得很,天晓得美国鬼子会对中国美女做出什么龌龊的事来。千金念书的钱,一定要给足才行。凭良心讲,你守着那幅画,让千金在美国受苦,将来你把画传给她,她也不会领情,还不如变现,让她在美国过真正的天堂日子。

说了半天,收藏家真的动心了。于是开始谈价格。老刘的经验是,混搭打包。就是把对方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搭在悲鸿巨画一起,混淆对方的价值概念,让对方感到自己的一些不值钱的垃圾也被拿走了,心里有一种占了便宜的快感。这时候老刘才发起总攻,把打包的总价格压得很低,然后耐住性子,让对方一层层地还价,最后老刘把情感的秤砣压上去了,说,兄弟啊,你这些垃圾我都替你吃掉了,就看在我跟悲鸿大师是同乡的份上,也要放我一码吧,我可是等了你十年哪,如今的年月,一个男人追求女人,能等十年吗,一个女人等他的男人,能等十年吗?说这话的时候,老刘眼泪也下来了,是真真切切的眼泪,绝不是偷偷上的眼药水。一个埋在他心里十年的理念是,虽然徐悲鸿属于中国甚至世界,但是他更是老家宜兴的骄傲,能把悲鸿大师的画请回宜兴,他就觉得自己立了一功。

收藏家在最后一刻还真的被感动了。他说,这事太大,我要征求一下老婆意见,你明天一早再来吧。老刘怕夜长梦多,此时必须乘胜追击。便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兄弟,成不成就在今晚,你把娘子叫起来,给我个准信。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收藏家被逼得没路走了,只好把老婆叫起来。重庆的冬天很冷,此时已经是半夜。收藏家的老婆在美梦里被叫醒,披着衣服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嘴里一直在抱怨,老公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似乎什么都听清楚了,也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朝那堆破烂东西扫了一眼,说烦死人了,半夜三更的,让他拿走吧。老刘一听,赶紧卷包,付下定金,说余款明天一早送到。

得了便宜固然开心,但民间收藏的风险何尝不大。老刘的收藏生涯里,有一次惊险的浙江之行。一位姓胡的老板朋友告诉他,他老家浙西那边有鸡血石矿,搞古玩的人很多。老刘带了两万现金,跟着胡老板去了浙西。也是一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到了县城,雇了一辆三轮卡车,朝山里进发。进山的路全被大雪覆盖,三轮小卡车慢慢腾腾在山旮旯里转了一天,快断暗了,目的地还没有到。老刘感觉不对,不想往前走了。胡老板向他解释,他老家这一带自古就是这样,山势险峻,民风彪悍,但确实有好东西。最后终于在晚上八点多,赶到了胡老板介绍的古玩村。进到一个大宅子,草木结构,像梁山水泊里的聚义厅。主人非常客气,酒用做旧的古坛子装着,酒碗也是拙劣的仿青花器。大盘鸡倒是热气腾腾、香得真切,老刘其实是海量,此时却称自己不会喝酒,只喝白开水。好客的主人也没有办法。喝酒的时候,几个打扮俏丽的美女,脸上的白粉很厚,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围在老刘身边,轮番提供各种服务。但老刘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也不是他特别古板,而是感觉味道不对。江湖上的女人就这样,你不碰她,她拿你没办法,一旦你碰了她,麻烦就来了,十张嘴也讲不清。终于熬到了看货的时刻,主人让手下端上来几件瓷器,说是南宋官窑的老货。这时的灯光似乎暗下去了,但老刘眼尖,第一眼就看出是假的。但此时他绝不能说半句不恭敬的话,否则会招来麻烦;也不能问价格,因为你一问价格,等于交易就开始了,你不买个大的,也得买个小的。他只说了一句话,抱歉,瓷器我不懂。好的,你不懂瓷器可以,字画懂吧,几个美女抱来一堆挂轴镜片,在他面前摊开,老刘扫了一眼,假的,全是假的。只好说,我还想看看别的东西。主人倒还爽气,说没关系,换个地方再让客人看看。于是老刘赶紧告退,换到另一个宅子,一看,有珍珠玛瑙鸡血石,也一样。假得太离谱,连高仿也见不到一件。这天夜里,胡老板带他换了四个地方,全是假东西在那里等他。记得,最后一家态度有些蛮横,说你这个人,我们好吃好待,居然油盐不进,是个橡皮人啊?这时老刘突然明白,什么古玩村,他们其实是连锁的造假集团。这时胡老板也出来干预了,他毕竟是本地人,翻过一个山头,就是他的老家。他厉声用本地方言把对方骂了一顿,虽然话难懂,但毕竟都是吴语系统,从意思里揣测,胡老板肯定把对方的祖宗全操光了。骂完了的胡老板带着老刘就走,这时已经子夜时分,大雪已经封山,外面倒是白晃晃的,哪里还辨得出什么道路?胡老板建议到他附近一个亲戚家借宿,老刘坚决要走,一分钟也不肯耽搁。沿着出山的方向,虽然走几步一个趔趄,但他爬起来还是继续往前走。连声说对不起的胡老板居然没有逃走,还在后面跟着。在厚厚的雪地里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小山镇,居然奇迹发生了,有一辆送客的出租车,刚把客人送到这里,正要回头,老刘赶紧扑上去,趴在车头上,此时他的身体几乎散架,人完全虚脱了。

上了车,惊魂甫定,老刘才满头虚汗地问胡老板,你怎么会把我带到这里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胡老板抱歉地说,我离开老家也十几年了,没想到这些年会变成这样。不过,只要我在,他们不敢碰你一根汗毛。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按照他的述说,他老家这一带开鸡血石矿,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经常死人,有的是被石头砸死,有的呢,是因为偷鸡血石,被老板活活打死。干这一行就这样,因为艰险,是玩命的活儿,矿工的工钱很高;但矿工必须光着身子进入矿区,穿上矿上特制的没有口袋的工作服。干完活出来,也得光着身子接受检查。干嘛这样?怕偷。因为鸡血石是很贵重的东西,诱惑太大。尽管这样,还是会有矿工变着法儿偷。一旦被抓到,就往死里打。所以这里死个把人不当回事。胡老板承认,今天夜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一伙的。制假造假,他倒是有所耳闻,但是已经形成连锁的性质,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地方上强调发展经济,这里到处都是深山老林,招不来商;没有别的财路,迷这一行的人太多,来钱太容易。有的村里,男女老少都干这个。

老刘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对胡老板说,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朋友了,你滚吧。

二十年后,老刘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胡老板。此时对方身份已经不是“收藏家”,名片上的头衔,印的是“国家特级诗书画家”。谈起当年的往事,彼此哑然失笑。胡老板说现在他的老家已经不做古玩这一行了,全都改成了高端民宿,那里风景好,空气好,土菜新鲜,什么时候一起去玩玩。

老刘心有余悸地说,哦,改成十字坡了,该不会卖人肉馒头吧,我的天。

这个世界,没有回报的事基本是无人肯做的。所谓苦,也是一种人生投资。像老刘这样,过去吃下的苦,化瘀活血,后来都变成了收藏秘诀。苦尽甘来的人,才配谈自己的失败。吃下的毒药,也能以毒攻毒,转换为成功的砝码。那些老东西放在家里,即便一件也不出手,哪怕天天喝薄粥、嚼菜根,心里也是踏实的。知道老刘的人,都不敢小看他。收藏圈子里,也知道他是个爷们。这本身已经是一种很高的社会回报了。

可是还有一种收藏,在常人眼里没什么价值,既不能流通,也不能把玩。钱,倒是一把一把地花,没成功的时候,整个社会都是斜着眼看他的。太湖边的一个新庄小镇上,有个退休教师储敖生,此公的前半生,一直走背运,年纪轻轻被错划成一种当时很糟糕的“派”,被“监督劳动”了二十年。等到苦尽甘来,摘帽平反,老储已年近半百。就像一个乘客,被原先坐的那趟车撵下来,等了很多年又给了他原先的那张车票,他还能找到那辆车吗?被落下的二十年光阴,跟谁要去?说老储憋着一股气,也不算过分,短暂的人生只剩下一个尾巴,往下的余生里,他能做些什么?他骨子里大约想扳本的,给自己写了一句座右铭:“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有益的脚印。”往昔的苦日子里,实在无聊的时候,老储喜欢收集点旧请柬,都是别人扔下的。收藏这两个字,在他苦楚的前半生里还挨不上边。安定下来的日子和被恢复的尊严,却让一个饱经沧桑的乡村教师在闲暇的时候,把目光投向了民俗收藏这一行。

为什么不收书画古玩?一是老储囊中实在羞涩;第二,他一直在乡下,视野也有局限。但他平时受民风民俗的滋养颇多,也有这方面的资源,小到一双婴儿的虎头鞋,贱到一张被人家扔掉的旧请柬,还有什么晚清时的一张结婚证书,民国时期乡绅人家结婚的迎亲礼单,抗战时期新四军留下的一张借条,大跃进时期吃食堂的一张饭票,文革期间红卫兵画的百丑图,都是老储眼里的宝贝。就说收藏请柬这件事,看起来容易,但往深里走,也是举步维艰。比如,听说某村办企业老板,在京城跑业务,弄到一张前任国务院总理的国庆招待会请柬。人家是拿回来显摆的,他上门去讨,自然要吃闭门羹。多跑几趟人家就不耐烦了,你算老几?凭什么要给你?老储卑而不贱的笑脸有时也会僵住,这个世道的一羹一饭,全有来路出处。但他强大的内心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刻薄和势利。两条不怕跑的老腿还算配合他,反正是到处拜访,打听消息,有了门儿就进去,进不了转个弯,托人求情还是要进去。讨一张有价值的请柬,真的并不容易。比如说,蒋经国宴请国民党老兵的请柬,你说牛不牛,更不用说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请柬了。当时寄一封信只要8分钱,老储用天女散花的手法,向全国各地的文化机构一次寄信就是300封。广种薄收,几年下来老储手里的请柬相当可观了。老储明白,光收请柬是难成气候的。他有限的积蓄却在提醒他不要把战线拉得太长。但是,见到好东西怎能不收呢?300元一张的清代国子监《监照》,1000元一张的清代毕业文凭,买不买?当然要买,但是老储买了这些东西,原本清汤寡水的生活,就会愈益窘迫。一天的伙食费,只有几分钱。别人问,你买这些东西干嘛?人家收点老家具、老字画,还可以变个现呢。老储说,我收藏的是历史。这话让有些人听到了并不肃然起敬,有的还笑到满地找牙。什么叫历史?你这些破破烂烂,无非是想沽名钓誉,跟历史有一毛钱关系吗?老储不理会。有一次在无锡一个收藏家那里,老储从一堆破烂里找到一份折叠的旧文稿,小楷写得极工整。对方看他喜欢,就出价30元让给他,老储囊中只有35元钱,讲好了是给妻子买一件毛衣当生日礼物的。收下这个旧文稿,只有5元钱了,连个背心也买不到啊。老储很内疚,就用这5元钱给妻子买了一把牛角木梳。妻子依然很开心。老储虽然是个语文教师,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个落款为赵秉忠的旧文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后来,他在《中国历代状元录》一书里找到了赵某人的名字,原来这竟是明代状元赵秉忠的殿试试卷,一下子这东西身价百倍了,害得老储激动得牙疼了一夜。

总之是穷搜。永远没有停摆的一天,只要有一口气。其实老储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苦,相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富有也最开心的人。每一件收藏品就像一个扎紧的包袱,潜伏在凡尘中的某个旮旯里,等着一场与痴迷者的邂逅。它的被打开,会充满神秘。有时是传奇,有时是喟叹,有时则是悲哀。在老储几十年的藏品里,有那么一些,虽然不是价值连城,却是他认为蛮有意思的东西。

一件是古代花钱买官的见证——《户部执照》。清廷选拔官员有两条途径,一是科举取士,通过层层考试,由举人、进士身份任职的官员,称“科甲出身”,那是正宗的货色;另一条是“捐纳”,明明白白写清楚了,就是花钱买官。乾隆初年,捐一个地市级的“道台”,需要13120两银子,捐一个知县,就便宜得多,仅3700两银子。捐了官,户部要发个凭证,这就是户部执照的来历。

按理,官员应该归吏部管理,怎么由管钱财的户部来发执照呢?按照老储的理解,吏部不可以卖官,否则官场就乱套了。户部呢,本身就是钱进钱出的部门,卖官的事,由他们在操作,钱一到,直接就进了国库。清朝公开卖官,是因为国库空虚。想来,这跟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卖官买官,完全不是一回事。

作为一项“国家行为”,这买官卖官在当时不但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相反,才路与财路都得以广开,它是透明的,虽然会让一些蝇营狗苟之徒混进干部队伍,但大清的皇法摆在那里,你不合格就废了你。而一些原本没有机会的民间才俊,花钱做官,有个让他一展才华的舞台,也不枉了人生一场。

老储收藏的这件户部执照,品相已经有些残缺,但大体格局还是完整的。从字面上看,咸丰四年,也就是1854年,有一个名叫杨立纲的山东青州府临淄县人,在向户部捐铜局捐了144吊钱之后,获得一个“从九品”的职位。

执照上这样写道:

……户部为遵旨,事据俊秀杨立纲,山东青州府临淄县人,年21岁,身中等,面赤无须,令遵例捐从九品职衔,捐京钱144吊,所捐银两于咸丰四年十月二十五日交户部捐铜局收讫。

有意思的是,这个执照还有一个附页,上面开列着杨某人曾祖父、祖父、父亲等三代人的姓名。大约有担保连坐的意思。至于“身中等,面赤无须”之类,大约是怕别人顶替假冒。执照一式两份,官府留档一份,本人保管一份,中间有骑缝印章和编号。

从九品是清代最底层的官员,基本没有什么实权。按我们今天的“级别”来参照,大概是个副乡科级吧。职与级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实职,后者只是一个待遇。不过,一个21岁的青年,一步跨到“从九品”也不容易,毕竟是正式干部了,当然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还要花钱。如果有一天他的钱能进到某位关键官员的口袋里而不仅仅捐给国库,那他就上了做官的快车道了。因为按规定,花钱捐的官,一般不会给实职,只是一个名誉。至于如何从虚职走向实职,这超出了老储的研究范畴。查阅资料他才知道,当时清廷卖官也是无奈,太平天国闹得很凶,还有南方的“天地会”、北方的“捻党”都在滋事造反,朝廷到处发兵,已然捉襟见肘,只能大肆卖官,以作贴补之用。

老储的藏品里,还有一件清代同治年间的卖身契。把一个人的身体当商品卖,这在旧时并不稀罕。文字在这里的表述,连起码的矫饰也没有。

官契

立卖契文约代理人曹康,因族兄曹胜不幸亡故,族嫂告借无门只好改嫁,家中业产亦不足抵债。为曹赵两家相安无事,经亲友说合,将曹胜十三岁女儿曹芬卖给曹胜之债主赵润有,过门之后所欠银二十五两一笔勾清。曹芬到赵家当奴做妾,任其安排。但如要卖给他人或烟花,族人有权阻止。空口无凭,特立卖契文约,一式两份各执为凭。

接下来是中人的姓名和曹康的签名与手印。

这居然还是一份官契,上面有太平县衙门的官印。还有一个相当于今天的发票一样的“契尾”,既然盖了官印,衙门就要收税。契尾上写明,此契收税银一两六分,其税率合百分之六。

从契约来看,当时买卖人口不但是合法的,甚至是官府财税的一个渠道。古时女孩,15岁称“及笄”,那是一个约定俗成可以出嫁的年龄。但这里的曹芬只有13岁,一样可以给人“当奴做妾”,没有人说一声不可。可见未成年人在那个社会,根本不可能得到什么保护。契约的底线是,买主赵润有不能把曹芬转卖给他人或妓院。但是,制约他的力量非常脆弱,仅是一句“族人有权阻止”,哪里拦得住赵某人像转卖一件器物一样,随手把曹芬甩给别人呢?

这份卖身契的品相非常完整。老储从一个收藏家那里花了两万元才把此件搞定。两万元在老储这里已经是巨款,因为他仅靠退休金生活,自己与老妻多病,除了起码的生活费用,他几乎在收藏上倾其所有。有一次在收藏途中低血糖休克,倒在乱糟糟的车站上,幸亏有好心人才把他救起。

有一年,朋友告诉他,在山西运城,一个民俗收藏家手里,藏有一封清光绪十九年的休书,价格并不很贵。当时老储正在收藏古代妇女身世系列的藏品,听到消息,冒着高温酷暑,赶到运城与收藏家见面。时光过去一百多年,这封休书的色泽还很鲜艳,老储怀疑是赝品,后来请圈子里的专家鉴定,确凿无疑才放心。

古时男人,对自己不满意的配偶,至少有七个理由可以一纸休书就打发女人回家。这七个理由分别是无子、淫乱、不孝顺公婆、口舌多、盗窃、嫉妒、患恶疾等。所以,老储解读手里这份休书,心里真的很难过。

光绪十九年某年某月,被休之妻景氏,河南温县赵家堡三甲人,光绪十年逃难来到山西,婚后生一女。休书上说她有盗窃行为,但没有说明是盗何人之物,也没说是偷了什么东西;又说她不守妇道,喜欢挑拨是非,凡事不能忍让,多嘴多舌,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于是,一纸休书,就打发她卷铺盖了。

休掉一个女人,理由竟然如此简单。但支撑这份休书的,却是一个家族乃至当地的官府,因为休书上有族长的签名和当地官府的大印。

于是老储写了一篇文章,控诉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无端摧残。他还这样假设,说景氏盗窃,一个贫困的村子里有什么可偷的?或许她嘴馋,偷吃过邻居挂在篱笆上的番茄或者黄瓜;说她凡事不能忍让,或许她为人正直、性情刚烈。不守妇道这句话太重了,可以要一个女人的命。男人为什么这样狠心下手休她,或许是她不会生育?或许是只给他生了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可是,老储又设想,景氏还可以再生啊,男人为什么不给她机会?急煞人,善良的老储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支撑男人的,不但是族长签字和官府大印,而是一个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有一段时间,老储迷上了古代的土地契约文书,俗称土地证。长期在乡村生活,他感觉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因了土地而引起的纷争,代不绝书。他发现,无论哪个皇帝当家,土地证都是最讲究的。别的证照都会在流传中残缺,唯有土地证,只要是存世的,几乎都是完整的。这证明,土地证实际比人的生命还重要。所以老储在获得一张久远年代的土地证时候,其兴奋程度就像得到了那片土地。一张小小的土地证上,透露出很多信息,这些信息本身就是知识。比如,明代朱元璋甫一登基,便用二十年时间在全国进行大规模的土地丈量和人口普查。即使是零碎小块的土地,也绝不放过一处。这就形成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鱼鳞图册。老储得到的一份鱼鳞图册,上面详细的编号、面积尺寸,该土地的形状图画,非常详细;那个朝代的幽秘气息,依稀还粘连在这份地契证书上。它的背后,是几代人的汗水开垦与辛勤收获。每一个字都斟而酌之、小心翼翼。而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年间的土地证,由于土地政策的不同,税收比例的区别,在证照的文字、表述上均有差异,满族人统治的汉民族,在一份地契上变现出的逢迎与世故,让老储细细读来颇费思量。

圈子里外的人知道老储好这一口,吊他的胃口,成为一些人的乐趣。让他一趟趟地跑,让他絮絮叨叨地说好话,让他不厌其烦地找领导打招呼,反正让他折腾。收藏界的旮旯里,人性的幽暗永远像磷火一样若暗若明,老储却是金刚不倒之身,有些东西他视而不见,有些东西他装糊涂。但凡看中的东西,却寻死觅活也要得到。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卑贱地活着,正是老储很多年来的真实写照。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支撑他?或许是他把人与物件之间的隔膜打通了,这世上的精神,都是从物体中产生的,对于旧物能够秉持一种持久的审美的人,最有可能接收到旧物上释放的精神密码。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也是迷人的。

到老储年满80岁的时候,他的一双从来不辜负他的老腿不听话了。几十年的积累,他的藏品可以堆满几个仓库。书出了好几本,又大又厚;名誉也纷至沓来,在他生活的地域,如果有人不知道老储是谁,那绝不是老储没有名气,而是那个人太孤陋寡闻。捧场的人当然很多,媒体也经常发表扬信,赞誉的文字都烫了金边。开始他很受用,但耳边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听着就有些麻木。政府很给面子,腾出不止一个地方,给他建立收藏馆。对照他当年立下的格言,那个留在世上的“有益的脚印”应该是很清晰了。说白了,所谓脚印,就是青史留名,奋斗一生的人,钱可以没有,但名声不可湮没。老储的名头很多,但他心里并不是很快乐。为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他的子女都很孝顺,也都安居乐业。当然不可能像他那样东跑西颠,省下饭菜钱去搞民俗收藏了。老储过去读了些书,都是儒家的道理,无非是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他倒并不是要子女们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留下“脚印”是必须的。但是,孩子似乎都只关注着自己的小日子。一种相反的观点是,你自己的一生已经这样艰辛了,难道还要我们和你一样餐风露宿、吃糠咽菜吗?什么留脚印啊,你出名,我们可不想出名。我们已经很“修身”了,各自安居乐业,也算“齐家”了,后面那两句话,说出去别人还不笑掉牙齿啊。

有一天老储突然反思,自己这辈子,真的没有给子女们留下什么。他所有的藏品都捐给了政府。曾经有外地的老板,愿意出几千万端下他的所有藏品。他不肯。天知道,子女们会怎么想。话说回来,他这一生,等于一直在磕长头,五体投地、义无反顾。乡间有句俚语:磕了九十九个头,放一个屁,等于前功尽弃。老储再傻也不会那样干。

但是,四顾茫然,他一以贯之的精神,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并且愿意传承下去。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那么快乐的原因了。

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他的脑子突然变得非常清晰。他的所谓精神,一直被一种甜蜜而剧毒的“癖”捆绑着,其间有悲苦、有快乐、有追求,更有不死的欲望。它们相互交替、裹挟、发酵、再生,支撑他在这个世界颠簸了几十年。让他既欣慰又难过的是,他企图收藏这个世界,结果连冰山一角也未能穷尽。最后,这个世界悄悄地来收藏他了。他以为,自己这个老东西,品相还算不错。

2018年4月12日——6月3日

宜兴 铭泽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