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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的碰撞——试论吴西玉的精神绝境

2018-05-26王浅

湖北函授大学学报 2018年4期

王浅

[摘要]河南作家墨白历时十九年完成长篇小说《欲望》,在其黄卷《欲望与恐惧》中塑造了两个与男主人公吴西玉关系最为密切,但是性格极端对立的女性角色,一是其妻子牛文藻,一是其情人尹琳。文本以欲望为切入点,以吴西玉的精神困境为中心建构了底层知识分子在精神折磨和欲海挣扎的双重助力之下最终走向崩溃的图景,并通过对其精神痛苦的探索表现了墨白对一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关注。

[关键词]牛文藻;尹琳;吴西玉;精神困境;压抑与变态

[中图分类号] 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 5918( 2018) 04- 0192- 03

墨白,作为中国当代文坛最擅长书写苦痛的作家之一,他用压抑颓败的笔触淋漓的再现了人肉体上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营造出了带有死亡悲剧宿命色彩的文学世界——颍河镇。在这个中原小镇里充斥着生的挣扎和死的压抑,所有人的生命呈现出被束缚被蹂躏的姿态,墨白自己曾这样形容“颍河镇”:“ 从生命的终极意义来说,人永远是一个思路清晰的梦游者。我们都清楚自己将走向哪里,可是我们还是尽可能地使梦做得长一些。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我虚构了颖河镇这个‘隐喻场。所以,我的小说里大都是一些挣扎着的痛苦的灵魂。”似乎墨白笔下的人物都遭受着生存带来的创伤和痛苦,墨白对生存困境的探讨直抵人的灵魂深处,这种深度来自于作家的写作立场,墨白曾说:“苦难的生活哺育了我并教育我成长,多年以来我都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至今我和那些仍然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人,和那些无法摆脱精神苦难的最普通的劳动者生活仍然息息相通。我对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有着深刻的了解,这就决定了我写作的民间立场。”但是墨白描写的苦难远不仅是身体上的贫穷,更深层次的痛苦来自于精神的压抑和折磨。这种精神痛苦在《欲望与恐惧》中的吴西玉身上体现的尤为撕裂,造成吴西玉痛苦的并非来自于贫穷,而是在精神上撕裂着他的两方逐力——压制折磨他的牛文藻和痴缠缺爱的尹琳,这两个性格处于极端对立的女子如冰与火一样拉扯着吴西玉,牛文藻的冷让他胆战心惊坐立不安,尹琳的火热让他有时迷醉,有时陷入想要逃离却恋恋不舍的纠结。毋容置疑,这两个女性的精神状态并不健康,作者用这种情感上的极端来表现精神上的变态,又通过吴西玉这面反光镜将这种变态造成的痛苦传达给读者,本文将从这两个性格极端对立的的女性人手,探究其复杂隐晦的精神世界。

一、欲望的封锁——变态的牛文藻

性,这个能指符号就是文本叙事的中心。其所傳达的人的动物性本能和现代文明的理性制约形成二元对立的矛盾,也正是这个矛盾构成了隐含在文本中的巨大张力。吴西玉的欲望是其性欲的无意识表达,在单位如同虚壳的他,已经丧失了欲望在事业上分枝,于是将欲望外化为人的本能性欲,但是这种本能却白始至终地被牛文藻的性冷淡压制着,“这个十足的性冷淡者常常把我搁置在一种备受欲望煎熬的境地里。多年以来,我常常过着这种苦不堪言的日子。……我知道我体内的欲火在熊熊地燃烧,我知道那欲火让我痛不欲生,我知道我的身体早晚都会被这欲望之火烧成没有一滴水分的肉干!”性欲是人的本能欲望之一,牛文藻对性的厌恶和冷淡导致了婚后吴西玉的极度压抑,这也是牛文藻对吴西玉的性惩罚,其实质也是实施了对自己的禁欲。作为一个健全的成年女性,牛文藻自身就没有欲望么?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一书中就曾说:“我根本怀疑‘冰一般的女子(女性阴冷者)的存在,不但当代没有,怕从来就不曾有过”按照霭理士的论断,在身心健康的情况下是不存在性冷淡的情况的,由此可知牛文藻对性欲的排斥和厌恶来自于她自身心理的变态。人性的异化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生成的,我们来梳理一下对牛文藻影响重大的几次事件,童年时牛文藻的胞姐牛文范被教师涂心庆强奸致死,一群男孩子在她身后叫喊着“强奸——强奸——”使年幼的牛文藻对性的初始印象就是和死、恐怖、羞耻等字眼联系在一起,而后全村人围观看“模拟表演”,正巧将牛文藻的母亲和王明军捉奸在床,赤身裸体的二人又被逼迫做“性交表演”,这无疑对身为女儿的牛文藻是致命一击,心中母亲圣洁的形象瞬间坍塌。于是在她的意识中,性又和“耻辱”、“肮脏”相勾连,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带给牛文藻的性启示是“死亡、恐怖、肮脏、耻辱”。当人的主观能动性无法突破苦难的重围之时,人性就开始走向异化,过分压抑本能,其自爱能力与对象爱能力都会萎缩,进而丧失爱人的能力,其产生的反向作用也会促使人内心丑恶的生长。因此牛文藻扭曲的心理通过婚娴转嫁到吴西玉身上,在对吴西玉精神折磨和控制的过程中获得某种变态的满足。

反观文本中最“可恶”的人物牛文藻其实也是最可怜的。年幼的她接连受到姐姐被强奸致死,母亲被当众抓奸所带来的恐惧和耻辱,因而造成心理的变态与异化,进而遮蔽自己的人性本能。她不仅没有从婚娴生活中获得爱情,这本该属于一个正常女性的再平常不过的情感,而且也将其变态心理转嫁给吴西玉,可以说是一手将自己的丈夫推向精神崩溃的深渊。牛文藻变态的心理和扭曲的人性固然可恨可怖,但是追根溯源牛文藻终究是“欲望”二字的牺牲品。如果不是欲望使然,涂心庆不会奸杀牛文范,从而给牛文藻带来对性的恐惧,牛文藻的母亲也不会和王明军偷情被抓,给牛文藻带来对性的羞耻感。扭曲异化的牛文藻只能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填补童年的创伤,封锁自己的欲望以换取自己的精神伤疤不被揭开。可怜可恨的牛文藻是文学作品中不多见的人物形象之一,通过她的精神变态过程,我们能从“欲望”的对立面——压抑,来更深入地剖析欲望对人的异化。

二、欲望的化身——痴缠的尹琳

欲望来自人性,是高级生命体——人的本能,有时与理性控制并驾齐驱,但是大多数时问凌驾在理性之上,操控着无数个体在这红尘俗世中上演一幕幕财色名利的追逐。性是人类两大原欲之一,而本卷中的第二女主尹琳便是情欲的化身。牛文藻对夫妻生活的极度排斥并无法消减吴西玉的本能欲望,“性”这种身体深处暗藏的最为强悍的原欲是无法压抑的,于是吴西玉就寻找到了这欲望的发泄口,通过对尹琳身体的占有来达到精神释放的目的,于是尹琳在文本中被浓缩成一个符号——情欲。

在妻子与社会存在感的双重压抑之下,吴西玉对此做出的反抗就是对性爱的放纵,在对尹琳的征服之中完成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认定。尹琳的主动热情让一直性压抑的吴西玉倍感幸福“我的上帝呀,幸福的泪水突然盈满了我的眼眶,在牛文藻那里,我什么时候得到过这样的温柔?我什么时候得到过这种肌体的抚摸?我突然感到那一刻我活得才像个男人,才觉得自己不枉来到人世上走的这一遭。”吴西玉在尹琳的温柔乡中感叹自己“才像个男人”,他对尹琳的情感中,发泄欲望占有绝大份额,他爱尹琳是因为尹琳能挽救自己走出性压抑的困境,一旦满足自己的情欲他又想逃离尹琳无休止的需求。但是尹琳对吴西玉可谓是由敬生爱,首先是被吴西玉发表的一组诗歌《永远真诚》打动,达到精神层面的崇拜,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往往起源于盲目的崇拜,由此尹琳以打赌为契机顺利接近吴西玉,并发展成为吴的情人。尹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黏在吴西玉的身上,这种类似病态的性饥渴在《性心理学》中有这样的描述:“但若性感过敏到一个程度,一只随时可以发生反应或反应的倾向,那就成为成为一种变态,而是和神经病态多少有些关联了”尹琳的病态性心理来源在哪儿?可以用霭理士的一句话点明:“性的过敏是孱弱的表示,不是强健的表示”由此可见,正是尹琳脆弱的内心和被抛弃的伤痛过往致使她一旦抓住吴西玉这根救命稻草便义无反顾的奉献自己的爱情,尹琳白高中开始就不断接济的恋人余宝童为了副乡长的职位另娶她人,但同时又一直给她承诺,在尹琳为其生子、独自抚养、不断等待的时间中,余宝童却包养他人并生子。残酷的现实表明,尹琳多年来的真心全都付诸东流,精神的打击使得她对爱有强烈的需求,在得知吴西玉的家庭生活之后,更是在自己内心构建出一个泛爱的圣母形象,并且从自己对吴西玉的爱情滋润中获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和完成自我认知。同时又因为情伤后遗症使得尹琳对吴西玉表现出过度的需求欲望,从而呈现出病态的特征。但是追根溯源尹琳也是欲望的受害者,在美色和名利面前屈服的余宝童没有兑现给尹琳的承诺,致使她的心理不断受到打击而异化,所以通过对吴西玉的不断索取来转嫁。纵观本卷中这两位性格极端对立的女性,她们虽然对吴西玉的悲剧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其本身也都是人类欲望的牺牲品。

三、欲望的终结——癫狂的吴西玉

在婚娴和爱情的极端分裂中痛苦挣扎的吴西玉,靠着岳父的关系当上了有名无实的副县长,在单位没有丝毫的存在感,精神世界极度荒芜。结婚以来正当的夫妻生活被牛文藻丑化为“强奸”,无休止的“性惩罚”使得吴西玉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欲望,与洗产包的老女人发生关系时又在牛文藻的精心策划下被父母看到,吴西玉由此形成了沉重的精神负担,否定了人作为一个个体的基本精神支点,成为了把柄在妻子手中的卑微的奴隶。正常男性的合理欲望被牛文藻异化为流氓,吴西玉也在内心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流氓”,心酸的白嘲背后隐藏着无尽的屈辱和自卑。妻子无法满足自己的原欲需求,情人尹琳虽然带给他情欲的满足和爱情的温存,但是尹琳无休止的需求却也让他招架不住“我知道,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见到我,除去吃饭的时间,她都会把我关在屋里,她无边的欲望每次都想把我的身体烤干,每次不把我弄得像一根失去了水分软不拉几的干黄瓜,她就不会放过我。我得像法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我就会发疯。”尹琳的病态饥渴使得吴西玉心生畏惧,他在身边两个变态的女人中间找不到精神的支点,从而不断走向癫狂的结局。

“当生命走向疯癫与死亡之时也就是欲望终结或失落的最后归宿”作者用满篇吴西玉的疯癫乱语作为整个黄卷的终结,在看似疯狂毫无逻辑的白白中,其实暗含着吴西玉一生的线索。开篇就是神经质一般的念叨“悔过书”,这封由牛文藻一手缔造,带给吴西玉无尽屈辱的书信,映射了牛文藻对吴西玉贯穿一生的精神控制与折磨,吴西玉的把柄被牛文藻紧紧握住,一旦出轨离婚的后果就是身败名裂,这种无法躲避的精神虐待如影随形,他想到牛文藻第一反应就是“死亡”,用充满怨恨的询问口气在和想象中的妻子对话,逼问对方自己怎样死才能令其满意,可见在他的意识中牛文藻对他的折磨让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濒临崩溃。紧接着自白中出现了吴西玉生命里第二个女人——尹琳,在对尹琳不断絮叨着自己的爱意的同时,又插入了对牛文藻的怨恨,這种穿插的手法正如吴西玉本身的生活一样的,根本无法摆脱妻子的折磨。吴西玉的自白始终伴随着驾驶不断前行的汽车,此时窗外掠过的景物和他内心的自白纠缠在一起,眼前的景物感性且直观,直接映射在大脑中,以白描的形式被记录,大脑的思考不断的被窗外闪过的光影和自己的胡言乱语所打断,最终在焦虑担忧和极度精神痛苦之中,吴西玉驾驶的汽车和大卡车相撞,“一切都停下来了……我的脑袋疼死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现在只想睡觉……让我睡吧……天呀……温柔而美丽的黑暗,让我睡吧……温柔而美丽的黑暗……让我睡吧……我求你了……”吴西玉在车祸后感叹“温柔而美丽的黑暗”,“黑暗”固然是他闭上眼唯一能看到的内容,同时黑暗也代表着恐怖与未知,象征着死亡,但是对重伤之后的吴西玉来说,却是“温柔而美丽”的,纵观整个黄卷的基调,昏暗而恐惧的灰色笼罩了吴西玉的生命,就在这灰暗之中也有一丝来自尹琳温情的光亮,但是本卷却是以不容杂色的“黑色”为结束,这种带有悲剧性的色彩也暗合了吴西玉黯淡的结局,蓝卷中谭渔在《哭秋雨》中说“如果西玉能从轮椅上下来,我们就一起去新疆看老师。可遗憾的是,吴西玉永远没法从轮椅上下来。”从这段话可以得出吴西玉最终瘫痪的结论,在爱情与婚娴中极度分裂的吴西玉最终的结局是永远困在婚娴中,尹琳带来的温情也随着残缺的身体灰飞烟灭,也许对痛苦的吴西玉来说死亡反而是更好的解脱,可以在“温柔而美丽”的死亡中结束所有的痛苦,但是瘫痪只能使他继续忍受精神恐惧的吞噬,至此伴随着欲望的终结,全卷的悲剧气氛达到最高潮。

被功能化符号化的欲望投射在吴西玉的身上,叙事围绕身体的欲望和由此产生的恐惧展开,牛文藻所指向的恐惧和尹琳所指向的欲望二者共同构成了吴西玉的悲剧。欲望的所指在文本中不断被挖掘被发现,在这个快速消费的时代,欲望被现代文明的理性压制无法肆意伸展。本文的目的不仅在于分析牛文藻和尹琳变态的精神世界,更在于剖析人性的本能和现代理性文明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不仅给吴西玉这样的知识分子带来精神上困境与绝望,也使得我们从中看到每一个现代人身体中原欲与理性的抗争,抗争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很多人的人生命途。

参考文献:

[1]墨白.事实真相·自序[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

[2]墨白.欲望[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3]霭理士.性心理学[M].商务印书馆:潘光旦译注,2012.

[4]龚奎林.人性的异化——疾病的隐喻与历史的宿命墨白小说论[J].山花,2008 (7):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