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清文言小说中女侠形象的悲剧性
2018-05-26罗莹
罗莹
[摘要]在清代文言小说中,以悲剧结局的女侠篇目虽然不多,但她们是对唐女侠功成身退结局的重大突破。这也表明一种倾向:清文人开始注重悲剧的审美价值。女侠也不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她们也有失败,她们也有遗憾,女侠由“神”的本质回归“人”的本质。
[关键词]清代文言小说:女侠;悲剧;表现;价值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 5918( 2018) 04- 0178- 02
侠是下层民众幻想中的救赎者,一般都有高超的本领、过人的能力。故他们通常是无所不能的强者,他们或懲贪,或除暴,或扶弱,或济困,多以胜利者的姿态再现于小说。清代文言小说也为我们塑造了形形色色武功高强、惩恶扬善的女侠形象,当我们沉醉于女侠超凡的武功,享受着女侠惩恶的快感同时,一些女侠的悲剧结局却让我们深感惋惜。这类女侠尽管不多。但悲剧色彩开始显现,文人的悲剧意识开始体现,其强烈的悲剧性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
一、清文言小说中女侠悲剧结局的四种表现
纵观文言武侠小说,大多女侠都身怀绝技,都能如愿以偿地按她们的意志办事;即使是弱女,最终也都以弱胜强,一般都以功成身退而结局。如唐传奇中的谢小娥复仇后云游南国;贾人妻、崔慎思妾复仇后杀子断念而去;红线事成后也遁迹尘中;聂隐娘隐于山水;三环女子报恩后亦不知所去等。这些女侠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事成后又洒脱不羁,飘然归隐,功成身退的人生态度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在清文言小说中,女侠以这种方式结局的也不乏之。如蒲松龄笔下的侠女、曾衍东笔下齐无咎妾等复仇后飘然远去;吴陈琰笔下琵琶瞽女、曾衍东笔下的浣衣妇警戒贪暴后不知所去;王韬笔下的聂碧云复仇后入峨眉山学道,一去不返;李四娘为民除害后偕倪入山修道,不知所终等。这多为仙侠之结局。清代,受尚实风气的影响,文言小说中还多民间女侠,民间女侠则多以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为结局,体现了下层民众的美好愿望。如沈起凤《青衣捕盗》中聂书儿为报救父之恩而为恩公婢,常受夫人鞭挞,在护主返乡途中英勇除盗后,终得公与夫人认可,被纳为侧室,生子,过上合家欢乐的日子。即使是盗侠,从良后也是过着安定的生活。如沈起凤《恶饯》中卢生妻终与卢生逃离盗窟归故里,当女一家尽斩于市时,其幸免于难;王韬笔下盗侠倩珠、倩云等随夫皈依正途后,最终都过上夫贵妻荣的生活等。
除了以上两种结局以外,清女侠中还有一种结局值得我们的注意,就是悲剧结局。尽管这种悲剧女侠数量并不多,但她们却是对唐女侠功成身退结局的重大突破。梳理清代文言小说,女侠的悲剧结局主要有以下四种表现:
一是功未成、身先死的。如刘钧《杨娥传》中的杨娥貌若天人,力大无穷,又矫捷过人。其祖辈为云南黔国公沐府的武艺教习。十六岁嫁沐府护卫美少年张小将为妻。隆武二年,黔国公沐天波奉永明王。永明王兵败逃缅甸,吴三桂追之,沐天波令杨娥夫妇誓死护卫。然吴三桂追踪甚急,永明王于缅甸被弑,天波与从臣数百人皆被处死。杨娥的丈夫亦悲愤而死。为了诛杀平西王吴三桂报仇,娥和兄返回昆明,于平西王府西开酒肆,欲以色近吴。由于丽人当垆,引发了吴三桂麾下纨绔兵丁借酒相狎之事,被杨娥痛打,由此引起了吴三桂的注意;吴三桂欲纳娥为妾,娥刚有接近吴三桂的机会,却身染重疾,抱恨而终。杨娥一腔忠义,矢志复仇,但大仇未报身先死,让读者深感遗憾,这与白唐以来最终都功成远去的复仇女侠的审美意味已大大不同。
二是遭敌手暗算的。这类女侠在惩恶的过程中,往往打得敌方落花流水,但敌方多阴险小人,多采用暗算之法置女侠于死地。如徐珂《张氏女用铁棒》中张氏女在城里帮佣,在米市口遭舂米少年调戏,女警告不听,以伞尖挑其腹,少年应声而倒。舂米者群哄而至,言女白昼杀人,执杖群起而攻之,女“但以一伞护其身,上下飞舞,众皆辟易。”女回主人家后,舂米者又群哄而至言复仇,女执大铁棒而出,运用如芥然,众知不敌,不斗而走。后女返回乡下途中,于密林处被舂米者暗中用火枪打死。又如王韬《胡姬嫣云小传》中的胡姬嫣云也是死于暗算之手。巨盗孙二集结盗贼入姬家行盗,被嫣云用胡家棒法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孙二衔恨刺骨,思以报复。一夕,孙二从女房顶揭瓦缒绳而下,将油浸的豆子偷偷洒在嫣云床前,然后故意大呼“有贼”,嫣云从床上跃起,纤足踩豆而滑,扑倒在地,孙二趁机从屋上推巨石下,砸中嫣云背部;嫣云举灯奋力抛掷,击中孙二一目,孙二逃遁。但嫣云因此深受内伤,背部隐隐作痛,后遍寻良医医治无效,咳嗽呕吐,哀嚎而死。
三是功成即逝的。如管世灏《绳技侠女》中董惠娘是一位机智勇敢、知恩图报的女侠形象。惠娘为一绳技艺人,武功高强。卖艺途中,蕙娘因母亲病重而受周鉴馈赠之恩。为报答周鉴,她先救出周鉴的未婚妻莲娘,时正值出林虎把莲娘卖与富户人家的大喜日子,惠娘凭借莲娘丢下的金钗混进了富户人家,救出莲娘,使之与周鉴团圆,喜结连理。接着又通过打擂救出莲娘的婢女秋霞。惠娘尽管打擂赢了力大无穷、穷凶极恶的出林虎,但她也被出林虎一掌击中,伤及内腑,几日后呕血而死。这和唐传奇中聂隐娘、红线女、三环女报恩后飘然远去的结局给读者以完全不同的审美感受。
四是功成身尽的。如蒲松龄笔下的商三官、庚娘之类的复仇女侠,她们尽管成功报仇,却最终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商三官“年十六,出阁有期”,本可过上安稳的日子,但为了报父仇,女扮男装混入豪绅家执役。三官貌美,又善行酒,深得豪绅喜爱,留与同寝。当夜三官灌醉豪绅,手刃仇人,自己亦悬梁自尽。庚娘也是亲眼目睹王十八害死丈夫和公婆,但她假装没看见,假意周旋,最后在新婚之夜手刃仇人,最后毅然投池赴死。三官、庚娘乔装周旋的谋略、沉着应仇的胆识、复仇后毅然白尽的气概,无数须眉男子亦远远不及矣!此类女侠本为柔弱女子,但为了报咀海深仇,或机智周旋,或乔装改扮,勇人险境,消灭仇敌,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胆识与侠气。该类主要承继的唐传奇中“谢小娥”的复仇模式,但结局却大相径庭,谢小娥手刃仇人后顺利脱身,云游南国。而清代这类女侠多以功成身尽作为结局。这种结局固然有保全女侠名节的作用,但也体现了弱者复仇的悲剧价值。
二、悲剧的价值意义
悲剧是“具有正面素质或英雄性格的人物,在具有必然性的社会矛盾剧性冲突中,遭受不应有的,但是有是必然性的失败、死亡或痛苦,从前引起人悲痛、同情、奋发的一种审美特性。”在我国,鲁迅的悲剧理论最富有影响力,他曾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强调悲剧的实质有二:一是悲剧表现的主体是“人生有价值的”;二是“有价值的”主体发展的终极被“毁灭”。清代文言小说中的这些悲剧女侠,完全符合这一实质,她们或忠心护主,或矢志复仇,或抱打不平,或惩治淫恶,她们智勇双全、意志坚定,是我们下层民众心中的救赎者,这充分体现了“有价值”;然而最终她们或遭小人暗算,或因病而逝,或遭敌手,或全名节白尽,终以“毁灭”为结局。当这些我们细民认为无所不能的女侠遭遇毁灭结局时,似乎更让我们震撼,更能引起我们的深思,是什么原因让她们也遭遇悲剧?张氏女、胡嫣云尽管武功高强,勇惩淫恶,但最终却被阴毒小人卑鄙暗算,董惠娘的悲剧也是恶霸出林虎造成的,这是晚清盗贼、无赖、恶霸横行的混乱的社会秩序的必然结果,具有明显的社会悲剧味道。杨娥的活动背景是在明清易代之际,她一腔忠义,为主复仇,经过周密部署,行径至最后一步时,无奈恶疾却夺走了她的生命,这既是社会悲剧,又带有命运悲剧的味道。明朝气数已尽,尽管杨娥忠心护主,但终究大势所趋,难改明灭的气数;尽管杨娥周密筹划、矢志复仇,但终逃不掉恶疾的侵袭,合当吴三桂得势,冥冥中上天似乎白有安排,杨娥似乎也只能是这样结局,才符合历史的必然。正如杨娥临终前的哀恸:“此天不欲我为国家报仇也。”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主人公往往出乎意料的遭到不幸,从而成悲剧,因而悲剧的冲突成了人和命运的冲突”。杨娥的悲剧最后也成了人和命运的冲突。功成身尽的女侠也是典型的社会悲剧,都是恃强凌弱造成惨剧,弱女以顽强的意志复仇,最终玉石俱焚。女侠报仇后无法顺利脱身是导致悲剧结局的原因之一,但也是女侠全名节的必然结果,所以这类女侠又带有伦理悲剧的味道。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宣泄说”中强调,悲剧的“目的在于引起怜悯和恐惧,并导致这些情感的净化。”悲剧这种特有的痛感可使人的灵魂得到净化。清文人擅長利用环境描写、场景描写烘托气氛,增强女侠的悲剧性。如杨娥病逝的描写,极为悲凉:“时已深夜,入其房,一灯碧色,寒风飒然,床头设永明王与其夫张之灵。鹅头呼妹不应,就视之,奄奄然仅存一息。鹅头抚之泣。娥忽曜然推兄日:‘汝亦健儿,何作女子态耶!遂启其襟,飕然出一匕首,寒光射人,不可逼观。娥左手把兄袖,右手执匕首,东向指日:‘吴三桂逆贼,杀吾王,致吾夫死绝域,誓不与之共天地,故觅此报仇物,以待之计。我之貌与艺足以动之,故忍耻自眩,冀老贼闻而纳我,吾计成矣。不幸疾死,此天不欲我为国家报仇也。言已,一恸而绝,犹握匕首东指云。”碧色的孤灯、萧索的寒风、逝者的灵位等描写,烘托了凄清、孤冷的环境气氛;杨娥临终前的恸诉,手握匕首向东指的场景又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气氛,使读者亦为之抱恨。徐珂笔下张氏女之死,亦气氛苍凉:“时夕阳西下,林树苍茫,径少人迹,乍闻轰然一声,则铳弹已中女股,第二弹继至,复中其腹,遂倒地。母妹适采樵返,见之,急负归,女急怒目视日:‘杀儿者仍米佣也。言已始逝。”西下的夕阳,苍茫的树林,罕人迹的山径,枪弹的轰然之声,为张氏女之死烘托了苍凉而恐惧的悲剧气氛。另外,惠娘呕血而死,嫣云哀嚎而死等,都气氛悲凉,悲情色彩隆重。这些小说利用环境描写,烘托悲剧气氛,更易引起读者的怜悯与恐惧。读者在被悲剧触痛之后,引入严肃的深思与悲剧根源探寻,使人的灵魂与思想得到净化与宣泄,悲剧的审美意义与价值更能得到有效的发挥。
在清代文言小说中,这种以悲剧结局的女侠篇目虽然不是很多,但却表明一种倾向:清文人在文言武侠小说中也开始注重悲剧的审美价值。女侠也不总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她们也有失败,她们也有遗憾,她们也有可能不能顺利脱身,由“神”的本质回归“人”的本质。
参考文献:
[1]徐珂.清稗类钞(第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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