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绘仙侣
2018-05-26范红新
范红新
耦园
在苏州城东,有一座水筑的园子,住着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在园子里一共住了八年,夫唱妇随,情深意长。游人若从仓街小新桥巷步行入园,一般会先游览耦园的西花园,若从小柳枝巷河道摇船入园,会先进入耦园的东花园。
耦园偏于一隅,三面环水,南北各有河埠水码头,一条沿河小路笔直地伸展出去,连着西面的人家;东面接内护城河,橹声袅袅。再往东是城垣的残迹,斜阳古道,野草闲花。
清初,这里是士人陆锦归还故里建造的涉园。同治年间,安徽巡抚沈秉成偕爱妻退隐,请苏州的名画家顾沄在涉园的基础上拓展开辟,形成了今天的耦园。耦园的特色是“以楼环园,以水环楼”,与沧浪亭借水打开不同,耦园反而是借水隔绝。隔离摒绝世间的嘈杂纷扰,在这座园子里,“枕波双隐”沈秉成严永华,过起了诗酒唱和、吟风诵月的幸福生活。“耦园住佳耦,城曲筑诗城”,一时羡煞多少旁人!
耦园的格局为住宅部分居中、东西花园对称。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耦园,西花园是不开放的,因为有居民未迁出,难得进去看看,西花园破败不堪。1994年,中部厅堂和西花园全部整修完毕,两园才合一,真正成为“耦园”。从此,每逢节假日,我和先生都要去耦园走走,尤其在暮春时节。日子久了,有朋自远方来陪着游园,对着耦园的一景一物竟能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原来,我是那么地喜欢这座园子,喜欢它的亭台楼阁,喜欢它的花草树木,还喜欢它的黄石假山。据传,这座黄石假山为名家张南垣所叠。面对悬崖陡立、峭壁惊险的山势,严永华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要作画。当墨汁在宣纸上洇化,刚显现一抹秋山时,并肩而立的沈秉成便感受到了一股烟岚之气,忍不住喝彩。只是他那出自“叠山行家”的得意之态,不知是为了黄石假山,还是为了妻子画技?她要画出假山上的阳光,但阳光太短暂,她来不及画。
东花园一向人多,我常常去西花园。织帘老屋是典型的鸳鸯厅,南厅北厅,雨天地上泛湿,不想进去。我撑着伞静看阶前的湖石假山。湖石假山上有一道云墙,在苏州园林里是别出心裁的。由此看出,当初园主造园也是煞费苦心的。春天的傍晚,我独坐藏书楼前的古井栏上,看着眼前盛开的白牡丹,浓郁绿叶映衬着雪白花瓣,华丽,纤秾,金粉里飞出的冷蝴蝶。像从箱笼里找出遗忘多年的某件瓷器,拭去尘埃,看到那青花的山水或粉彩的花卉:山道上有人策杖而行,杖头挂着酒壶;牡丹花枝下,分明看到那摘花的素手。于是,我兀兀然做起了幻灭之梦。黄昏时分,沈氏夫妇在院中散步。冷不防,他从身后“变”出一壶桂花酒,随后与她席地而坐,举杯对饮。酒兴阑珊,他频频吟诗作对,她轻轻自如应答。雪白的花瓣在四周纷纷飘落,落在青砖地上,落在五彩的酒杯里。已然微醺的她捡起一片,看着看着,不免伤春。
喜欢看戏的朋友对我讲过一出地方戏感动她的细节:封建社会,青年男女不能自由恋爱,更无法当众相互表达爱意,一个热心的长者便当起牵线搭桥的月老。在舞台上,那对男女四目相望却不能靠近,长者的“搭桥法”是把那男人和女人无形的眼光像荡着涟漪的水波一样一缕一缕地收集起来,捏在手中将它们衔接。严永华的哥哥充当了这个角色。据记载:沈与严之兄曾共事于京城,兄展示其妹手绘花鸟及题句,沈大为叹服。妻病逝后,沈向严家求婚,获允。定亲之日,沈以绝句六首向严索和,严欣然酬答,沈大喜过望。
客厅,桌上一杯澄碧的绿茶,她顺手递给他,“喝一口解解渴。”他接过来一口饮尽,清香入脾,顿时口舌生津。
她倚坐在窗前,眼睑低垂。蔷薇色薄绸上衣,沉黑色棉裙,腰际却缀了红缎菱形补子,垂下紫红流苏。
他远远站着,簇新的藏青长衫,一身压箱底太久的揩痕及新浆气味:“聘礼太少,委屈你了……”她的心里充满了甜蜜,脸上却保持大家闺秀的矜持。
我与先生在载酒堂坐了很久,酒、茶、花气,起身时微醉般的步伐,他猛地握紧我的手。我不舍得离开,仿佛探身出去,就被那夜色溅湿了。回头看见她,坐在靠窗的鼓凳上。
她侧着脸,长发深黑浓密,面孔略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辛苦侍奉过病母,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三十一岁的女子,还有什么不曾经历,际遇是她的芬芳。
她渐渐走近,像花轿在街亭稍息,四周寂然无声。他知道,他急切等待一生的女子,就坐在轿中。
他说:“我把家安在城东的耦园,园子极幽静,只是荒了一点……”她抿嘴一笑,他随即明白她是喜欢耦园的。
环顾“城曲草堂”,旧墨旧砚旧笔,不是古董珍玩,只是家用,但样样精致秀雅,连屏风上的荷花绣鸟也栩栩如生。——这园子,让她留连。想到这,她呛得咳起来。
脑海里时常响彻这样的咳。他忧心如焚,找医生,煎药,陪侍在床边。
她双手合臂,抱一抱自己,这样瘦削。目光转向他,却见他拿起伞,门一开,大雨如泼。他长衫一掀,淹没在雨夜。
突然明白了寂寞。
六月荷花开,他们去拙政园,先到北码头坐船。撑入荷花深处,船舷与水面这样近,荷花荷叶与人这样近。回棹时暮色沉沉,从船上可以遥望听橹楼的灯火,他们打着灯笼上了岸。现在,荷风四面亭外还有荷花吗?她从昏睡中惊醒,一抬头,荷花似火,荷叶接天,数十里绵延……
1885年,朝廷诏书累下,沈秉成无奈复出,离开苏州,赴京任职。1891年,沈秉成又赴应天署两江总督任,“拜命之日,严夫人卒”。多年后,他回到阔别的耦园。
闲坐凉亭,一片花瓣飘落在地,悄无声息。最先感受到那一片花瓣的是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黑发,看到池子里的月亮。夜空中的一轮月亮和池子里的一轮月亮一模一样,居然都是金黄的满月。禁不住,他潸然泪下。
“鹊噪晴枝傍绮栊,东风吹放小桃红。暂开帘押迎归燕,偶擘云笺寄远鸿。春事今朝花影里,诗魂昨夜雨声中。寻芳双蝶过墙去,绣陌新添绿几丛。”这是耦园女主人严永华的诗,写出了她生活八年的耦园之美。杨柳、深巷、小河、石桥、画舫,粉墙黛瓦,耦园的门前风光,在苏州园林中是很少见的。柳丝荡涤,一叶扁舟,微微风簇浪。我仿佛穿越在那时光那余晖之中,耳边有层层水波漫漫环绕,婉转低沉,浸透我的各种想象。俞樾、吴云、李鸿裔、顾文彬这些“真率会”老友都是在此上岸的吧?如今,踏进耦园大门,走过城市山林,庭院中的桂花树树身粗壮光滑,叶子阔大肥实。
对沈秉成来说,耦园既是浪漫清越的歌谣,又是幸福短暂的回忆。我屡次想起园子落成之时,严永华的这首小诗:
小有园林趣,当春景物新。
名花如好友,皓月是前身。
风过松多高,云来石有神。
素心终不改,天际想真人。
喜欢耦园的人,读这首诗,是那样熟,有她一如既往的缓慢而动人的语调,耽溺其中却不欲惊动旁人的观念;又是那样生,朴素清新的诗句,流露出女主人的品性与情调。多少年来,我抱持的忧郁情怀,因着反复诵读刻在园子墙上的《纫兰室诗钞》,得到了一次彻底的、孤注一掷的释放。
两三年前,我读了不少清朝的史料,心情灰黯。同治、光绪皇权交替之际,阴阳失位,社会失序,在外国列强协迫之下,君相失策,百姓苦难深重,沈秉成严永华的爱情,就发生在这个时期。在个体存在与家国命运、私人书写与政治叙事的困局之间,我一时无法收拾自己的心绪来细细品味。耦园的良辰美景终为我卸下了那些莫名的政治与道德焦虑。
“中国的人家所以是风景,古诗里写人家前庭与华堂,词里则多写的是后院内室。前庭与堂前的是男人的日月,后院内室的则是女人的光阴。”(胡兰成:《中国的礼乐风景》)尽管有了冬,不妨春花烂漫;尽管有了死,也要活得精彩。“再好再坏的人世都是有个底子衬着”,对沈氏夫妇来说,这个底子就是耦园,四季芳菲花事繁盛的耦园。
有严永华这般如花美眷,知天命的沈秉成,难掩心头的愉悦,赋诗道:“不隐山林隐朝市,草堂开傍阖闾城。支窗独树春光锁,环砌微波晚涨生。疏傅辞官非避世,阆仙学佛敢忘情。卜邻恰喜平泉近,问字车常载酒迎。”沈秉成用一枝毛笔蘸着河水,写耦园的花开花落,写他与严永华的诗酒唱和,落到我们手里的诗集,一张桌,一杯茶,风吹哪页看哪页,多好!更何况这座水筑的园子,是那样的清,那样的柔。
这清,在受月池。江南人造园,偏爱蓄养一汪水,园主沈秉成循了这个例。受月池的水是从东面的护城河流过来的,水虽瘦了些,倒也活泛,又清澈,潴留了一片。晴天里,阳光洒进池子,一下就散了,金子似地闪烁。城曲草堂的檐脊、双照楼的雕窗在花光水影间轻漾,如绘出一般,再拢来数峰妙叠的湖石、几片天上的流云,不着笔墨也是画。若逢上阴天,又是细雨又是雾,凝成一团浓愁,清朗的光景也被它遮去一大半。徘徊其间,陷在里面,心里怎会少了诗?
这柔,在双照楼。第一次跟着父亲游园,我便记住了这所楼。双照楼临着受月池,白玉兰的叶子正绿得鲜,更衬出这所楼舍的幽静。严永华那样的多情才女,依水而居,凭栏凝眉,是何情状,完全可以想象。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淡淡幽香弥漫曲房斗室中,身为耦园女主人的她,轻曳裙裾,宛转游于回廊曲径、书阁画苑间,看阳光在池子里流泻。
双照楼底层是还砚斋,虽窄了些,却也放得下小憩的罗汉榻,上面摆了一张炕桌,清夜剪烛的光经久不散。榻前有个半隔断,放着红木竹刻一桌四椅。转眼瞥见不远处的望月亭,风流名士和温婉才女,品竹弹丝,心底一片宫商。那琴声被晚风一波一波推送着铺在了有月亮的池水中,如泣如诉,丝丝入心。我分不清它究竟来自哪里,只能静静聆听。此刻,我内心沉静,多少能理解她的情怀。“幻境之妙,十倍于真”,神意之美,全因李渔这八个字。温柔妩媚的女子,月下推窗,吾爱亭侧的古桧、藤花舫前的紫藤、便静宦后的苍松、无韵俗轩边疏疏密密的桂树,还有那微茫水光折射的廊榭亭台,一一映入眼帘,朦朦胧胧,让人心情舒畅。便是那些性子傲慢些的,不待歌咏,神思先已恍惚了。
性情温柔,只是一面。本是以弱为美的丹青女子,又是闺阁诗人的严永华,字少蓝,号不栉书生(栉是梳子的意思,或许她不拘于女红,爱诗画),是工丹青、擅诗赋的才女。十一岁送其兄北上应试,曾作诗:“破浪乘风壮此游,雁行分手意悠悠。相期早啖红绫饼,聊慰门阊朝暮愁。”我游园,从没见过她的画作。沈氏夫妇在耦园生活的八年,沈秉成坚辞清廷,退隐苏州,这里面,怎能缺了爱妻的砥砺?
我一直喜欢城曲草堂里的对联: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这样有声有色的极致享受难道只属于这对神仙眷侣?沈秉成恋慕严永华,一在貌美。在他看,少蓝清姿融于花,这花,是她最爱的白牡丹吗?俏媚花容配上窈窕身影,真是犹春于绿!融于月,银辉下倚窗而诵流萤纨扇诗,真是一切景语皆情语。二在才绝。著有《纫兰室诗钞》、《鲽砚庐联吟集》。在他看,少蓝阅诗无所不通,又能频出新意,且擅画、喜茗、耽香、操琴,颇有雅趣。三在德高。迁徙辗转,劳累病苦,始终相依相随,却先于沈秉成而殁。
主人正直,园子也有了同样性情。一些不肯屈意于朝政的退隐文人,常常来耦园酬唱,这个地方就是载酒堂。它的韵致在于宜静思,宜小聚,宜清乐,宜雅谈。走进,一只翘头条案,一张大方桌,几把雕花嵌大理石靠背椅,没有一点旧日的声息气味。窗外,竹子在时间中活着,我听得见生长的声音。抬头看,楼厅呈凹字形,开阔明亮,气宇恢宏,厅前砖细墙楼,雕刻精美,额题“诗酒联欢”。这大概是园主规划住宅功能的总体理念吧。东花园以宴乐赏景雅聚为主,西花园以静修著述藏书为主,承继了苏州古典造园以辉映自然和人文精神的一贯传统。载酒实写酒事,虚指酒外之兴。“载酒”是为了流连寄情山水,与之呼应,东花园的水榭取名“山水间”。由此,我悟出了载酒的深意。
历史上耦园多次被毁,“文革”期间沦为工人宿舍,八十年代重新整修,基本保留了原有的建筑框架。耦园,乃是中国古代典籍流落在苏州的丝雨。它的营造法式、建筑构造都是因地制宜。耦园的房子真多,渐渐地我觉出它的好处,因为人的世俗生活通常总是在房子里进行的。沈秉成严永华的恩爱,就是因着诗情画意以外,能够在一起过世俗生活吧。
可能,沈秉成开始写《鲽砚斋诗抄》时是随心所欲的,写着写着便入了迷:从家居的食、茶、香到诗、酒、画,他压根没想写一部文人思想和哲理的总志,只想写园子里的风花雪月与郎情妾意,写不够,从而在心底衍生出一片好风光。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
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
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这是诗人柏桦长诗《水绘仙侣》最沉痛、简淡的四句告白,专为冒辟疆董小宛之爱而写。不禁让我想起苏东坡的词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其类似时光倒流的幻觉与恍若隔世,又让我想起杜甫《秋兴八首》之八最后两联:“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我读《水绘仙侣》化了很长时间,最吸引我的,还是此诗的格调,有一种不以苦愁为悲的执着,这份执着让人倍感凄凉。我是去过如皋水绘园的,也读过《影梅庵忆语》,冒辟疆对董小宛貌似刻骨铭心,事实很是无情。
我还是喜欢苏州人沈复的《浮生六记》。所谓平凡人家、寻常日子,被沈复写出了粗茶淡饭的色泽和律动,真切感人。沈、严之诗,则有着退隐官宦庭园生活的从容与散漫,加上云水氤氲的文风,使得描绘的春花秋月显得弥足珍贵。
城曲草堂正中间,挂着的并不是沈秉成、严永华画像,我无法一睹园主的面容。从年龄推算,沈的面相显老,尖颏垂髯,是文质彬彬的雅士。严长得清秀,笼烟眉,含情目,酷似那凌波的湘夫人,且双靥略含愁,更添万种风情。我和先生凝神伫立,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家具陈设,体味着当年红栏曲水的欢快。栏外,雨梳柳丝,宝帘闲挂小银钩。
耦园少其他一些建筑可以,如果没有山水间,就等于没有耦园。隔着山水间朝北看,不是看画,而是身在画中。走近,小石桥横卧水面,不似人间。我多么愿意我和先生是这幅山水画中的一方闲章:水绘仙侣。严永华的琴台置放在山水间,不见柔指调弄的古琴,台面空得落寞。她的《绿窗偶成》有句:“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闭上眼,严永华的神态瞬间浮现,衣香淡影,浅笑轻颦。我抚摸“松竹梅”落地飞罩,情思一直沉浸在耦园的温润日子里。桂花一开,阳光里满是碎碎的蹦跳的金粒,蹦过一池秋水,跳过半堵影壁。到夜晚,随风摇曳的桂花,香气浓郁,流金溢彩。
从耦园的布置可以看出沈秉成对女性的态度、地方风物的惜爱、植物山石的取舍、书画典籍的收藏、家人朋友的礼仪等,无不用心之至,只是结构不如拙政园繁复、庞大。
近日,游览了耦园后,我连吃了两天的蕈油菌菇面,外带一块玫瑰大方糕,可惜中间夹了一点儿猪油。苏州点心就是这样,白粥加豆沙,玫瑰和猪油,粽子裹蜜枣。
也许这一点儿猪油,就是沈秉成每月一次的“真率会”妓船之旅。他是见惯风月的人。
即便如此,整个耦园仍然一片宁静。
月华如霜,竹叶碎影。细细一想,他力拭菱镜,一尘不染,无非是想看清镜中那青花瓷瓶里的白牡丹。
梨园之内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深动鬼神”的行则。我猜想,沈秉成一定不喜欢那些悲悲戚戚的剧目,因为他受不了心底的悲苦。从一见倾心,诗酒唱和,到不离不弃,睹物思人,沈秉成的深情不输于沈复。
想到这,就想起中秋节的那天下午,我在耦园双照楼喝茶,一个人慢慢地喝,慢慢地看窗外。屋檐长长的阴影,院子里有一棵浓翠的桂树,枝叶繁茂,在风中婆娑起舞,我沉醉于一百多年前“东园载酒西园醉,南陌寻花北陌归”的往事中。傍晚出园时,满身桂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