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逝去的英国:菲利普·拉金城市诗歌中的保留意识
2018-05-25刘雨
刘雨
摘要:在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诗歌中,能够读到浓郁的怀旧气息。时代的变化在城市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拉金的城市诗歌饱含对于带有标志性英国特征的事物的不舍和对新时代社会生活和人的思想意识的变化的担忧。拉金细致观察着英国城市街头巷尾的景象,通过诗歌的形式真实地记录和呈现城市的变化,试图用自己的文字使珍贵的东西得以保留。文章通过分析拉金的部分城市诗歌,探寻拉金对于二战之后转变中的英国的情感态度。
关键词:菲利普·拉金;城市诗歌;英国性
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1922-1985)的许多作品都取材于城市的景象:酒馆,教堂,医院,海报,街道,海滩,商店,站台,孩子,疲憊的年轻人,漂亮的女子,千万种不同的面孔和声音。拉金有着某种使命感,他曾说,“我通过写诗保存下来我看见过的、思考过的、感受过的事情,既为我自己也为了其他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但是我觉得在所有艺术形式之下,都埋藏着我们想要去保留的冲动”[1]。想要保留,是因为深知逝去的含义。拉金看见了一个正在离他远去的英国,在战后新的时代里,太多事物在改变、消逝,在城市中尤其如此,他试图通过诗歌将它们定格为鲜活的故事。
拉金对于城市有着宏阔而又详尽的记录。他的目光锁定被粗鲁地涂鸦的景区海报,圣灵降临节那天站台上热闹的婚礼,阳光明媚的海滩上喧嚣的人们,黎明的雨中孤独等车的男人,医院高耸的大楼,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以及呼啸而过留下彷徨和迷思的救护车。他的城市充满了生命的跃动和声响,有着耀目的阳光、繁忙的街道和明媚的夏日,他毫不厌倦地书写着它们。大多数时候拉金是站在一旁的旁观者,但目光与叙述的疏离,并不代表灵魂和情感的疏离。他关注着角落、琐碎小事、普通人甚至底层人,那些“黎明就离开低矮的排屋/按时赶往工厂和场院的/上班的人群”[2](P135)。在二战后经济复苏带来的富足里,拉金看见了迷失的部分。生活是个行骗者,而拉金决意要做“较少受欺骗者”,并通过诚实地记录保留下一个可以传递给未来读者的英国。战后的英国城市飞速恢复发展,旧时光的宁静被商品经济冲击成碎片,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都受到了巨大影响。在诗歌中,拉金试图阐述二十世纪英国城市展现出的病痛—发展的需求太过于巨大,以至于想要满足这种需求,需要付出太多其他方面的代价。在《又大又凉爽的商店》里,拉金将社会不同阶层的不同生活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诗歌的一开头充斥着单调、黯淡的描写:在一个大商店里,堆满了色彩暗淡的、只有那些拿着可怜的薪水、住在“低矮的排屋”里、天刚亮就匆匆奔往“工厂和场院”的人们才会穿的衣服。但是走入商店里面,则是华丽精致的礼服。拉金没有赘述,仅将这两者的颜色和样式罗列出来,就足以凸显不同:一边是“棕和灰、褐紫红和海军蓝”,另一边是“柠檬黄、宝石蓝、苔藓绿、玫瑰红”;一边是“针织衫、夏日便服、长筒袜”,而另一边是“聚酰胺纤维的玩具娃娃和内衣上的荷叶边堆积成山”[2](P135)。当穿着后者的人们享受着富足生活时,只能支付得起前者的人们正疲惫不堪地试图入睡,因为第二天一早依旧要赶去投入日复一日的劳苦工作。
拉金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亲眼目睹了战争给他的同胞们带去的创伤,也目睹了他们是如何通过重建家园、振兴经济、扩张城市来为自己疗伤的。在重建的过程中英国进入了一个空前的时代,社会结构发生变化,城市化高歌猛进,大城市出现,商业主义盛行,人们被现代化的浪潮裹挟着向前,商品文化吞噬了战前祥和、单纯的世界观与价值观。然而这一切还不够,人们还在“尖叫着想要更多,更多的房子、更多的停车位、更多的拖车营地、更多的薪水”[2](P189)。拉金深谙他在逐渐失去他心中的城市该有的样子。在《消逝,消逝》中,他直观表达了他的担忧。他担心快速的发展会窒息原始的美丽:车子会堵塞街道,高楼会遮蔽阳光,树将被砍伐,农田和村庄将被推平,骑车小贩的叫卖声将沉寂下去。拉金敏感地注意到,他竭力想要保存于纸上的英格兰正在消逝,远去,成为商业浪潮中的精神孤岛,用不了多久,英国将只存在于博物馆、市政厅、画廊和书籍里,供人们缅怀和追忆。在《消逝,消逝》中,人们可以读到大量有关城市的文字:摩天大楼,汽车,咖啡馆,垃圾,停车场,拖车营地,收购投标,商业版面—被工业气息浸染的文字。但这些文字恰恰倒映出绿色和自由的意象:影子洒在鲜嫩的草地,乡村和田野铺展开去迎接天空,让人继而想到《秘密花园》中的春天,《呼啸山庄》中的荒漠和大风,温德米尔湖水和雪山,约克的日落,甚至是伦敦街头绿意盎然的公园。在诗中,拉金不仅表达眷恋,还提出了问题,如对自然的掠夺—“砍倒的树”;不可阻挡的城市化—“阴冷的高层建筑到来”;环境污染—“把污物扔进大海”。他不是仅仅沉浸在怀旧的情绪中,而是已经注意到了新事物的问题。在日常小事的冥想中怀有忧思并进行思考,这是拉金式的崇高和他对新旧时代的致意。
新时代中人际关系也在悄然变化。在《讽刺诗》中,拉金放大了现代社会中人的社交状态,反映了人内心深处的极度孤独。诗歌中的主人公早已厌倦了晚会上的“餐叉和面孔”,只想独自一人度过静谧祥和的夜晚,与灯为伴,然而当一对夫妇邀请他赴宴时,他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深谙在现代社会中“独处是自私的”、“美德是社会性的”[2](P181)。所以,尽管想要拒绝,主人公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在《床上对话》一诗中,这种孤独感又一次被放大了。“床上谈话应该最为轻松,躺在一起追溯久远,两个人诚实的象征”[2](P129)。在床上的谈话本应该是最为私密、亲近、放松的时刻,但是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已经无法与彼此坦诚相待,肢体的亲密已经不等同于灵魂的坦诚。现代社会的副产品之一即是人们心中筑起的高墙,而拉金所做的,就是试图用描写生命和生活中最平常的小事来唤起人们的驻足和反思。在《去教堂》中他将矛头对准了人类精神的荒原,拉金自己并不是上帝的忠实信徒,这首诗也并不是为了唤醒人们对基督教本身的虔诚,而是呼吁人们找回相信的能力,建造更丰满的精神世界。
面对城市,拉金也并非总是悲观阴郁的。在他笔下日常的、熟悉的、人群熙攘的街头巷尾,读者经常能够读出一丝亲切感。不论有多少冷眼批判,对于热闹喧嚣的人群,拉金的描写终究是带着暖意的。在《去海边》中,拉金写道:
“一切都拥挤在低矮的地平线下:
陡峭的海滩,蓝色的海水,毛巾,红色泳帽,
安静的小波浪在温暖的黄沙上,
重复着新的溃散,更远处
一艘白色的汽船陷在下午—”[2](P173)
这个景象是诗人的童年记忆,再往前追溯,他的父母也相遇于此,这片沙滩保存了两代人的记忆。然而遗憾的是,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当“白色的蒸汽船消失不见”、空气开始浸染商业气息、诗人也很久没有光顾这片沙滩时,他有了难以名状的失落,旧景色里有了物是人非的味道。但是紧接着,诗人又有了些许振奋,因为他注意到,尽管很多事情变了,人并没有变—“年复一年笨拙地来到海滩”—人们依旧每年都会来到这里,带着孩子和老人,一起享受阳光和海浪。当人们有意识地来到海滩上放松自己,不仅说明人们的精神健康还没有被商业浪潮吞噬,还说明,“夏日去海滩”已经成了某种习惯和传统,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是可以点亮冬半年的雨雪的共同的欢乐。拉金意识到,其实什么都没变,人们依旧躺在沙滩上听着海浪声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嗡鸣,这种坚守,使得他最珍惜的英格兰得以保留。
拉金诚实地看待生活。它本就如此:黑暗闷烧,可光明也在倾泻;有不公正,但也有惊喜;丑陋和美好如经纬线一样交织,映衬出事物本来的样子。拉金写海报上漂亮的女孩被涂鸦者改得不堪入目(《阳光普照的普雷斯廷》),写海边礁石间的巧克力糖纸、茶叶碎屑、生锈的罐头盒子(《去海边》),他从不拒绝生活中粗俗、不美的一面,也正是这些真实的元素让他的诗歌有了张力和熟悉感。拉金就仿佛一个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角落,矛盾、真实、深入人心。在他的作品中,粗俗的语言和温柔的本意共生,这种共生有时让人很难判断诗人是否是宽容的,但是起码读者可以释怀的是,一方面,拉金说出了我们想说的真话,另一方面,生活的丑陋已被他无情批判过,读过诗后,或许我们可以与生活达成和解。劳伦斯在《启示录》中曾经说过,“我的灵魂是人类伟大灵魂的一部分,就如同我的精神是我国家的一部分一样…我也是整体的一部分,我永远无法脱离整体”[3]。拉金的语言使他读来有些冷漠和愤世嫉俗,但是实际上他对改变与逝去的难以释怀,恰恰源于他的珍惜与在意。尽管有种种病痛和脆弱,拉金依旧相信这是个值得珍惜的世界,相信人类最珍贵的特性在于可以在重新舒展开来,届时所有的忧思也就都变成了希望—
“永不静歇的树丛依旧摇曳
在成熟稠密的年年五月。
去年已死,它们似在诉说,
开始重生,重生,重生”[2](P166)
他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信心,并在书写平常小事的詩歌里一遍又一遍地欢庆着。时代在变,这个世界注定要变成拉金不赞同的样子,但是他试图留住美好的努力从不会失去意义。
参考文献:
[1]:Whalen,Terry.Philip Larkin and English Poetry.Hong Kong: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1986.
[2]:Larkin,Philip.Philip Larkin:Collected Poems.Anthony Thwaite,ed.London:The Marvel Press,1988.
[3]:Lawrence,D.H.Apocalypse.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 Ltd,1931.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