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时忧国传统下讽刺小说的突围
2018-05-25袁玥
袁玥
摘要: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极力向读者介绍原本不受关注的现代作家钱锺书,并且尤为推崇钱写于抗战时期的《围城》,称其为“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在夏志清看来,钱锺书的《围城》很少受到现代文学那种“感时忧国”精神的影响,突破了传统讽刺小说那种悲天悯人的说教口吻,将自身抽离出来,还将描写的笔触扩展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把人类存在的困境作为小说的主题,为现代文学注入探索病源的现代精神。夏志清不无偏颇的溢美为西方汉学跨文化批评提供了意蕴丰厚的范例。
关键词:夏志清;钱锺书;《围城》;讽刺小说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志清表示,他的批评标准是以作品的文学价值为原则的,真实性与艺术性是他权衡的两个砝码,而将“爱国的功利主义”气氛和政治倾向性作为文学价值显现的不利因素。他把始于1917年文学革命的“新文学”异于前代以及后代大陆文学的特点称之为“感时忧国的精神”,即“作品所表现的道义上的使命感”[1]。尽管夏志清表示,现代文学中“感时忧国”的传统实出于一片爱国的苦心,但他的评论中仍然透露出某种遗憾乃至于无奈的情绪:“二三十年代的小说,表面是批评传统的道德伦常,实则表彰人性的高贵,一些作家以痛陈时弊的手法,来表达他们对中国前途的深切关怀。”然而,夏志清极力推崇的作家钱锺书及其小说作品却极少地受到这种“感时忧国”情绪的影响,尤其是写于抗战期间的长篇小说《围城》,便以其更丰富的表现手法、更疏离的讽刺姿态和更深刻的主题思想,突破了传统讽刺文学的种种限制,在现代小说中独树一帜,成为“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
一、突破姿态高度之围:摒弃悲悯的说教口吻
中国的文人小说作者似乎总是难免在某种愤懑不平的情绪驱使下进行创作,尤其是具有“感时忧国”传统的现代文学,更容易抱有一种“国难方殷,企图自争而力不迨”的心态。钱锺书很早便意识到这是一种“英雄失路、才人怨命”的感伤主义情调,类似“Satan被罚,Prometheus被絷”。相较而言,他更认同“好谐谑而无牢骚”的姿态——“要改变拜伦式的怨天尤人的态度,要和宇宙及人生言归于好”[2]。于是,钱锺书的小说创作摒弃了传统讽刺小说那种悲天悯人的忧患气质,尽管夏志清一再将《围城》与《儒林外史》那一类中国古典讽刺小说进行比附,但他亦表示,《围城》“比它们优秀”,除却因为前者“有统一的结构和更丰富的戏剧性”,还在于《围城》摒弃了古典讽刺文学的说教口吻。当然,《围城》的作者不被“感时忧国”的悲悯情绪感染、不使用充满道义的说教口气并不意味着缺乏讽刺者应有的距离感,而是站在另一高度,置身局外、冷眼静观。这样的姿态成就了钱锺书讽刺小说一贯的风格,即对讽刺对象显露出一种“贵族气骨的轻蔑”,夏志清将他比作德莱顿、蒲伯、拜伦等人,认为他“在自己的文章中为反浮夸、疾虚妄的理智与精确明晰的风格作以身作则的辩护”。
然而,钱锺书才智横溢的讽刺艺术固然令人畅快淋漓,有时也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种优越者毫无顾忌的嘲谑。譬如《围城》开篇处对一个两岁幼童的描写:“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就属于不加节制的、无谓的讽刺。相比较“感时忧国”传统下的讽刺文学那种陷于悲悯感伤的民族情怀,钱锺书的讽刺姿态的确是一种极大的突破,却也不免“出于智力的优越导致了讽刺的越位”[3]。而推崇钱锺书的夏志清后来也承认这一点,并修正了对钱锺书《围城》的评价:“赫胥黎同钱锺书一样,人太聪明了,早期写的小说不免玩世傲物……这是二人吃亏之处。但后期赫氏改变自己,以‘悲天悯人的预言家姿态出现。钱锺书假如继续创作,会不会改变他的人生态度,就很难说,可能他的胸襟狭小,改变不过来。”[4]
二、突破描写广度之围:表现丰富的人物内心
尽管多数现代小说作家的创作是在对中国社会现实认识的基础上进行的,他们的成就也几乎归功于忠于写实的理性主义态度,却鲜有涉及人类心灵世界的写实。似乎国家的前途与民族的危亡才是值得忧虑和书写的对象,相较而言,心理的表现就显得狭隘而无足轻重。在这种“感时忧国的精神”影响下的讽刺小说,人物内心的矛盾往往是为崇高的革命或爱国主题所服务的,用来“装饰一个重要性和急切性都不容置疑的大前提”。人物从迟疑、退缩到战胜怯懦再到奉献自己,看似是由踌躇中受到刺激生发出断然的信念,实则如夏志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结论一章中所言:“与其说是心理上的发展,毋宁说是辩证上的自然结果”,而较优秀的讽刺,反而须尽量少用心理表现手法。就在夏志清失望地表示中国现代小说因缺乏心理描写人显得肤浅之时,他发现了钱锺书小说中表现人物内心的细腻描写。
在钱锺书的小说中,作者的笔触往往能潜入到角色内心世界,通过高度的智慧和智性的审视表现微妙的心理活动,使得小说中的讽刺场面更加令人发噱。《围城》的人物造像则更离不开心理描写。钱锺书在《〈宋诗选注〉序》中说,文学作品应当“深挖事物的隐藏的本质,曲传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锱铢积累”写成的《围城》,正是对钱锺书这一理论的实践,他抓住人物在各种特殊环境下的不同心态,除却直陈内心的独白,还通常借形传神、以行显情、言传心声来“曲传”人物内心。夏志清在评论中整段引用了《围城》结尾处方鸿渐与孙柔嘉发生矛盾最终不欢而散的情节,好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主题怎样和心理状态牢不可分,而这种心理状况又怎样和方鸿渐的怯懦脱不了关系。”譬如方鸿渐得知家中已吃过了饭心中有了吵架底气的心理描写:“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彷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作者将人物在家庭中最微妙的心思挖掘出来,一方面营造了存在于生活中啼笑皆非的场景,让艺术创作贴合于真实的生活,另一方面则烘托出方鸿渐怯懦的小知识分子人格。再如,孙柔嘉与姑妈讲鸿渐的不是害怕被后者偷听到,只得摆空城计,心虚之下,说:“本來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这节引文在夏志清眼中无疑是现代文学的精彩一笔,他称赞钱锺书有胆量去正视全面的感情冲突,“通过看似烦琐的心理甚至生理去分析这种感情冲突”。
当然,夏志清的盛赞有时也不免有溢美之弊,钱锺书小说中的心理描写固然高明,但也如一些批评家所言,有故意卖弄学识之嫌。但至少在中国文学“感时忧国”之风盛行的三四十年代,钱锺书为数不多的小说创作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具有开拓的意义,他不仅将讽刺笔触伸到知识分子的众生相,更扩展到人物内心之微妙,突破了单一固化的道义与使命感的约束、以及心理描写贫乏的重围,真正关注到人类的精神世界,给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主题的同时,带来了现代性特征。
三、突破主题深度之围:面向永恒的人间处境
钱锺书的小说创作注重刻画人的心灵世界,这不但拓宽了表现手法,还有助于探讨人类生存所要面临的永恒的处境,以此深化讽刺的主题。在夏志清看来,中国现代“感时忧国”精神影响下的讽刺小说往往将中国内忧外患的困境视为书写主题,隐含对民主政体和科学的向往,却将国家及人民的现状看作是不能与他国相提并论的独特现象,总是未能透彻地描写中国的困厄,对探索现代文明的病源,似乎更无兴趣。而钱锺书的讽刺作品,正是打破了这种“感时忧国”传统下的主题之围,热切地面向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夏志清在评论《人·兽·鬼》中人物的讽刺性造像时,指出作者并非影射某些人事、不单是为嘲弄而嘲弄那么简单:“这些肖像……享有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可为愚昧以及虚妄自欺的代表……这是现代精神的一种特征,一种悲剧性的特征。钱锺书的创作中心目的其实并非去揶揄知识分子及作家,而是要表现陷于绝境下的普通人,徒劳于找寻解脱或依附的永恒戏剧。”
在《围城》中,这种对人间处境的探讨则上升到一个更具象征性的高度,即统领全书的主题“围城”。这本讽刺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永远在寻找精神依附的人,然而恋爱也好、婚姻也罢,这些所谓的归宿,最终其实不过是束缚而已,这恰恰印证了那句法国谚语“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司马长风曾断言《围城》“地地道道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夏志清则这样概括《围城》的主题:“《围城》是一部探讨人的孤立和彼此间无法沟通的小说。”当然,夏志清亦表示,一本小说的优劣“不能以主题的深浅来评价,最要紧的关键是这个主题是否得到适当的处理。”至此,钱锺书的讽刺小说以其纯熟的讽刺手法、用现实主义的悲观笔调、同时注入反思病源的现代精神,突破了“感时忧国”之围,刻画出人类永恒的生存困境。《围城》所表现的主题,正如它结尾处那象征性的怪钟所卒显的那样——“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总之,夏志清对于钱锺书及其讽刺小说的赞赏是溢于言表的,从他对后者在1949年后便专研学术不再创作表示莫大的遗憾便可窥见一斑。而夏氏这种近乎于偏见的喜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钱锺书受到现代文学那种“感时忧国”精神的影响较小,他突破了传统讽刺小说那种悲天悯人的说教口吻,将自身抽离出来,冷静地为众生绘象;他将描写的笔触扩展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深挖事物的隐藏的本质、曲传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他还难得地把人类存在的困境作为小说的主题,为现代文学注入探索病源的现代精神;他的创作不但微妙地把握了讽刺的喜剧气氛,还蕴含着令人叹惋的悲劇意识。虽然夏志清的品鉴难免有偏爱之处、溢美之词,但他确实为西方汉学跨文化批评提供了意蕴丰厚的范例,更向文学史、评论界乃至读者大众介绍了被忽略的文学大师;而他那有意无意的断言似乎成为一句饱含感情的精准预言:“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对未来时代的中国读者,这将是民国时代的小说中最受他们喜爱的作品。”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2]钱锺书.评曹葆华《日落颂》[J].新月,1933,4,6(3).
[3]徐敏.讽刺者的道德世界——夏志清眼中的《围城》与《儒林外史》[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12).
[4]夏志清.人的文学[M].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7.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