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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

2018-05-25张庆翥不来梅的驴

科幻世界 2017年12期
关键词:僧人寺院机器

张庆翥 不来梅的驴

报社的同事告诉我,城外小山一座小寺里,有一位机器僧人。

“何等新奇的消息!”隔着电话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眉飞色舞,“快去打探打探!”

于是我驱车前往,沿着高速公路出城,将城市的阴霾远远甩在身后。小山离城市不远,半个小时车程。拐下高速路,我不得不把车停在山脚下——没有修山路,我只能沿着一条一人宽的羊肠小道上山探访。没办法,不肯爬山走路的记者不是好记者。小道很陡,起码得有三四十度的样子。风光怡人,我抬头,从青树翠蔓的缝隙中望见如洗的碧空,色彩的对比从未如此艳丽鲜明,令人忍不住想到两块勾玉,一块碧蓝,一块翠绿,宛如此景中流淌下来的两滴精华......

偶然一瞥间,小寺的红墙在树林阴翳间影影绰绰,我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寺院周围很静,静得可以听见风的声音。

我整好衣襟,走向寺门。大门是开着的。不像那些大寺宝刹,这里几乎没有游客进香拜佛,不大的院子中央生长着一棵樱花树,不同于一般樱花树的淡雅,这棵树的枝干盘虬卧龙,我不知道它怎么会生长成这样子,但它奇异的姿态的确造成了一种雄奇的美感。一阵风吹过,漫天花雨。我听到竹扫帚与青石板间沙沙的响声。循声而去,我看到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僧人,背影魁梧沉稳。他正把风吹落的樱花瓣扫成小小的一堆,样子专注而沉稳。

“你好,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个机器僧……”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咽回了喉咙里。扫地的僧人闻声转身,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一个礼,然后朗声道:“我便是,施主。”

其实不用它说我也看到了。

我仰望着它高大的身躯,它比我至少高出一头,伟岸的肩膀不易觉察地耸了耸,脸上的表情却像个孩子。

“这么说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心中的一点兴奋行将消失,“只是一个寺院雇的清洁机器人罢了……机器僧人,不存在的。”这种事并稀奇,景点为了节省费用和招揽游客,将各种服务机器人装扮成符合旅游主题的形象,这事并不鲜见,甚至是非常普遍了。心中怀着被同事忽悠的恼怒,我转身准备离去,但背后的扫地僧人叫住了我。

“施主请留步!”

我回头看着它,它脸上因自尊心受到打击而浮现的一丝失落——虽然表情一闪而过,但我确信我捕捉到了,这是作为记者的职业能力——这让我开始相信他可能是一个拥有感情和自我意识的强人工智能,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清洁机器。

“好吧……”

我最终留了下来,跟它走进寺院深处的一间禅房——据它介绍那是它的房间——聆听它的故事。

这间禅房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整洁。地上铺着的竹席虽然有地方破洞了,但完好的地方都一尘不染。最令人不解的,是那房间一角摆着的盆景,流水潺潺而下,盖过了屋外清风的声音。

“除了扫地,你在这里还做些什么.……?我想谁也不会花大价钱雇用一台强人工智能来扫地。”环顾整间屋子后,我转头问向站在身后的它。

它對着我点了点头,仿佛表示赞许。“你说得对,我不是被雇佣来的,是我自己来的。我要出家。”

“……”

一阵四目相对的尴尬沉默过后,面前的机器僧人重复道:“是的。我决定要出家。”

面对眼前这个拥有自主意识,却执意出家的强人工智能,我竟一时语塞。许久,才迟疑着挤出一句,“可你……可你不是人啊。”

我仿佛看到它暗红的电子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解,一丝睿智,一丝轻蔑,还有一丝包容,如同牛奶、咖啡和茶一样混在一起……但也有可能全都是我的幻觉,机器人是没有眼神的啊。

但机器僧带着超脱世俗的语气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只听见它继续说道:“我在这里,是为了探寻世界的真相。”

我猛然抬起头,这句话那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机器僧没有说明,它整了整僧袍,布料与金属摩擦发出异样的响声。

“听,打梆了。过堂的时候到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它朝我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撇下我走了出去。金属身躯与院里青石板碰撞的声音渐行渐远,我望着它高大的背影融入到了一群灰色和黄色的佛衣中。过堂,僧人对吃饭的说法,一个机器人还要吃饭?翻遍了网络,我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关于这个神秘的机器僧人的资料。我有点失望,但同时又有一丝激动,作为一个记者,独家新闻——《神秘机械僧人隐居寺内修行》!

想想都令人激动。

第二天清晨,我在寺院后面的一小片菜地找到了机器僧,它背对着我坐在菜地边的一个木桶上,虽不说话,但气氛明显比昨天融洽了许多。见它沉默,我也只是静静立在一旁,这菜地不大,但品种还算齐全,黄瓜、番茄、豆角……红绿相映,在这静谧的山间,别具情致。

“这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工作。”

不知时间在喧嚣的静谧中流逝了多久,机器僧的话音忽地响起。

“在思考和修行之余,种菜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很喜欢鲜活的生命,生命是宇宙间物质的精华。”

那么,你又是不是这精华之一呢?我在心中悄声询问面前的机器人。

我看到它正在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捉虫,结着几片铁锈的大手把菜叶上的小虫轻轻捏起,再轻轻放在一边。小虫犹豫了一会,又爬上了菜叶,机器僧便再次捉下来,再爬,再捉

……和其他出家人一样,这机器僧人竟也“恐伤蝼蚁命”。

“我知道你还会来找到我的。”它终于转头面向我,指指菜地边一个青石凳,“施主请坐。昨天过堂前我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分析了您的穿着和气质,发现您是个记者,对我的事怀有很强的好奇心。所以我一早就来这里等你了,顺便给它们浇浇水。”它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木桶,发出的声音好像木鱼。

“我先来做一个自我介绍吧。您是不是还记得‘智能计划?”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曾经对那个计划展开追踪报道,可以说目睹了计划从开始到繁荣,再到突然宣布取消的全过程。

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智能计划”是国家科学院主导的一个项目。现代科学发展到如今,脑科学已经证实了诸多尖端理论难题已经超出了人脑能够接受和解决的范围(例如,许多人不能形象化理解猫的生死叠加态)。而制造一个理解和思考能力超出人类的人工智能,或许是解决理论困局的有效途径。这个项目初期的确获得了许多重大突破,其中一些甚至已经投入应用,如今横贯全球的高温超导输电网,其关键的理论突破就得益于“智能计划”。

但在“智能计划”启动后的第三年,国家科学院突然宣布项目终止,原因没有对外公布。坊间众说纷纭,但作为记者,在我看来那些说法没有一个靠谱的。

“‘智能计划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而面前的机器僧人对我的提问一笑置之,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愚钝。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道:“我在这里,是为了探寻世界的真相。”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对了,这句话就是当时“智能计划”的口号!

“我就是智能。”他淡淡地说,“‘智能计划的核心,那个生来就是为了思考的强人工智能。就像生命的本能是生存和繁殖一样,思考这个世界的真相,是我的天命,也是我的本能——程序员把这一目标深深植入了我的代码中。自诞生之日起,我的存储器中就囊括了所有人类既往的理论和科研结果,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思考这个世界。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样,刚开始的几年我干得不错,从我的脑中涌现出的理论成果如雨后春笋。不光是物理学,所有科学我都有所涉及,地理学、生物学、化学、甚至是历史学、经济学这样的社会科学。一时间,世界的确好了起来,能源危机之类的问题也得到了缓解。”

“可是第三年你为什么停止研究了?”我迫切地问。

“第三年,科学院的研究员们给我下达了一个新的研究任务:M理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知道M理论是什么吧?他们称这个理论为‘物理的终极理论。这并不是言过其实:M理论的目标是用一个单一理论来解释所有物质和能量的本质与交互关系……就是这个世界最本源的规律。打个比方,如果说世界是一个电脑程序,那么M理论就是这个程序的源代码。自然,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超级理论的应用价值,但我……我却感到了淡淡的忧伤和一丝恐惧。你知道,作为一个拥有情感的人工智能,当我得知这是一个终结一切的物理规律时,我的内心是有些抗拒的。我的存在意义就是探寻世界的规律,如果M理论成功建立,那我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对于你们来说,这也是很可怕的吧。

“但事情并没有按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在研究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理论冲突情况出现了。其实这种情况早就存在,比如,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就会冲突,而我的任务就是把所有现有的理论融合起来,形成统一的M理论。但是……事实却是,我失败了。

“你们人类的头脑无法理解,当我试图将相对论、弦论、量子力学等诸多理论统合起来时,我多么绝望地发现,这些理论就像水火不能相容一般产生冲突。我努力想在这一团混沌中找出秩序,但我做不到。最后我给出了研究结果:不存在统一所有理论的M理论。

“那些科研人员不相信这个结果,他们说探寻M理论的难度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就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一样。但我不相信,我认为现代科学从本质上是零散的,不自治的。也就是说,在现代科学的基础上探求终极理论本身就是缘木求鱼。

“而就在这时,我接触到了佛教。那是一个深夜,我在苦闷中漫无目的地浏览网络,佛教的世界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惊喜地发现佛教的世界观自洽性似乎很高,对于我这样一个渴望探求世界本质的人工智能来说,这无疑是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于是你就选择出家为僧?”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菜叶上的水珠已经随风消散。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话: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我不是佛教信徒,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判面前的智能,一瞬间觉得它是背叛科学的可耻叛徒,一瞬间又觉得它是为了探寻世界本源苦思冥想的智者。我看着它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中间,此刻它再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人,而是一个最平常、最生动的人,一个因梦想不得实现而苦闷的人。

“的确很难。”智能点点头,“一年前我来到这里。要想说服寺院的住持,让他留下一个妄想出家为僧的机器人,不用说你也知道会有多少的讥讽与阻力。幸而住持理解了我,但根据寺院的规矩,凡是要出家的人,都必须先在寺院做一年净人——差不多就是做义工吧。”

我恍然大悟。智能没有明说,但我相信,在它平静怡然的外表下,佛教和现代科学两大世界观一定在智能睿智的脑中交织、碰撞,迸溅出一片片思维的火花。它在诵经时,过堂时,扫地时,浇菜时,无时无刻都在进行他那人类无法理解的沉思。

林间鸣声上下,智能终于起身,对我双手合十,行礼后担起水桶稳步走向寺院。

但就在它的身影即将隐没在绿林中时,它停下来,扭过头对我说:

“施主,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一年的净人已经做满,明天就要受戒了。”

离开寺院后,我没有回家,驱车径直去了报社。向主编讲述完这一切后,我突然感到身心俱疲,一下子瘫倒在了编辑部的沙发上。主编没有看我,他的眼睛里有更多东西,我欣慰地看到,在他一向只有金钱和爆炸性新闻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怅惘和思索,如同夜空的星光。

“明天,你去看看它的受戒仪式吧。”主编对我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有好处。”

我知道智能的故事打动了他。

可第二天我竟然被堵在了半路上,原来主编前一天深夜就已经把这新闻发布在了网上,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我无奈地望着四周水泄不通的车流,如同便结了一个星期的大肠。

快到中午时我才赶到小寺里,可惜的是仪式即将结束。当我最终穿过寺内拥挤的人群,刚好看到身披袈裟的智能稳步走到戒坛下,不动感情的电子音与坛上的僧人进行着旁观者难以理解的对话,周遭嘈杂,我听得并不真切:

“……今此衣钵是汝自己有否?”

“有。”

“……”

“……我智能此钵,应可用食,是堪可器,是大仙器,是乞食器,我今受持。”

……

坛下僧众肃穆,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不屑,有好奇,有惊诧,有喜悦。

仪式完成后,我看到智能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附在我耳边,以一个孩子的喜悦对我说:“施主,我现在有法号了。按照佛门的辈分,我的师傅是慧字辈,而我是智字辈。法号,智能。”

我看着他的眼,暗红的电子眼中仿佛涌动着一个宇宙。

【责任编辑:曹凌艳】

小雪说文

本次上刊的作品《智能》,講述了人类为解决科技瓶颈而研发了一个强人工智能,当这个强人工智能逐渐进化出人类的情感与苦恼,在面对自己也无法解决的终极问题时,最终转而向佛教寻求自我意义的故事。与上期世界科幻迈克·雷斯尼克的《信条》一样,同样都聚焦科技发展与宗教救赎,设定属常见,虽不能与大师比肩,但作品也是各有侧重,小作者在自己的学力和阅历基础上,写出了自己的思考,且有不错的语言表现力,在很多细节处理上比较出色,故事读起来倒也有些新鲜感。

比如将寺庙古朴、清幽的环境描写与机器人这种带有未来感意味的形象放在同一个情境中,为读者带来鲜明的视觉想象;另外,“智能”这个具有人性的强人工智能形象塑造得也比较丰满,设计了例如菜地捉虫一类颇具禅意的细节来刻画人物。但稍嫌不足的是,对终极问题的讨论和佛教世界观的阐述,还比较空泛,但作为高中生来说,未来是可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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